51 老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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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被它逗笑了。

「他不會殺你的,水君沒你想得那麼可怕。至於吃的……寧水鄰近的城裡有不少好吃的。早市時有香香軟軟的糖餅,中午的時候……」

他說了許多,老鼠聽了許多,可老鼠笑了沒一會兒,又想到了如今的世道,忽地眯起了眼睛,問他:「你說得這些現在都有嗎?」

瞎子卡了殼,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就現在的世道,別說什麼糖餅,有一塊糖吃都叫不錯。

老鼠又覺得自己被騙了,不甘心地它在瞎子腿上跳來跳去。

瞎子按住它,等天放晴,聞著空氣中清新的泥土味,慢聲說:「我給你起個名吧。」

老鼠一聽,停下了跳動的腿,裝作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卻豎起了一隻耳朵去聽他給自己起了什麼名字。

說白了,它修了這麼多年,渴望的不過是脫離如今鼠類的身軀,像人一般地活著,為此它去過城裡先生的私塾,聽著他們怎麼說話,也曾拿著樹枝在地上練上幾筆,所以應做的,該做的,它都做了,隻等著一步成功,就可以獲得新的生活。

那時看天空、看雲朵都覺得與往日不同。

瞎子給它起了名字,名字叫季庭生。

這是一個好聽的名字。

越過這段插曲他們繼續往寧水走去,隻是越靠近寧水,瞎子的身體越虛弱。

老鼠急了,圍在他的身邊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他虛弱的原因。

它要帶著瞎子去看大夫,可瞎子從來不去。

等到了一個叫林徐的地方時,瞎子瘦得特別厲害。

老鼠隱隱看出瞎子身體不好了,可它不知道瞎子越來越虛弱的原因。它守了瞎子許久,瞎子見它心急,到底是沒忍住與他說了一句:「你不用想著給我找大夫了。」

「為什麼?」

「我身後的箱子帶著不好的話,我若帶著金離開,我能活著,我若帶著金去了寧水,我就會死。」

「那你就別去寧水了!」

「不可能,把金交給我的人很信任我,我不會背叛他,讓他看不起我的。」

「這算怎麼回事!」老鼠急了,不能理解,「你這麼看重他,他卻讓你去死!既然他能讓你去死,你怎麼就不能走?」

「他沒有讓我去死。」

瞎子想了許久才說:「他隻是不知道這件事情。」

「他是個很好的人,等以後有機會,你去見見他,告訴他一件事。」

「——去寧水的路比我們想的要遠。」

「我走得慢了。」

老鼠聽到這裡就知道勸不動了。

他們沉默下來,繼續往前走,而林徐前方就是寧水。不過走到林徐的某條山道時,老鼠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它盯著前方的山道,不知為何,心裡出現了一個奇怪的預感,這預感在告訴它,這條山路不能走。

因為不安,老鼠連忙去拉瞎子,可瞎子病得厲害,渾渾噩噩地也沒聽清老鼠的話,等瞎子反應過來的時候,四周山林裡已經沖出了一群山匪,圍住了他們。

領頭的那人長相英俊,瞧見瞎子身後的箱子,邪笑一聲。

一旁的兄弟見此也跟著笑了出來。

「林二,不錯啊!今天倒是遇到了一個帶著大貨上路的傻子。」

他們態度囂張,一群人拿著武器圍了上來,一人踹開了身體虛弱的瞎子,一人抓起老鼠,將老鼠扔到一旁。隨後幾把刀砍向木箱,打開一看,發現裡麵全是沉甸甸的金子。

山賊林二見此驚了一下,他踹開前麵的人,拿著刀繼續砍去,發現這些箱子裡裝的都是金子。

從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金子,在場的山賊驚呆了。

老鼠見到這一幕,心知不好。

如今金怕是保不住了,能保住瞎子的命就不錯了!

而後,它小心地挪動著身體,要去瞎子身邊,卻被眼尖的賊人看到,一下子抓了起來,放在手中狠狠地扔到地上,又踩了一腳。

吱的一聲傳來。

瞎子慌張地轉著頭,卻看不到老鼠。在此刻,他心裡湧出了無盡惆悵絕望,知道遇到山匪的他怕是要完了。

可是為什麼!

寧水就在前方,他隻差一點就能到了寧水!如果他在這裡丟了金,被這些山匪所殺,那那群等著他拉金回去的人會是什麼下場?

他來時,大家為了選出送金的人爭執了很久,最後那人選中他,無非是信他不會被金上麵的貪咒迷了心,帶著金走。若是之後他回不去了,他們是否會覺得他是帶著金跑了?

瞎子想到這裡,特別不甘心。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人在這一刻湧出一股力量,一下子撲在金上,告訴周圍的人:「這金是從若懷死水裡撈出來的,不是供你們花的那種金,你們不能動這金,前方不遠處還有很多人等著這金救命!」

林二當家聽到這裡卻笑了出來,他拉著瞎子的頭,將刀架在瞎子的脖子上,說:「巧了,你這金若是落入了我的手裡,也能救了我的命。」

……

不知何時,天又下起了雨。

老鼠躺在地上,身子被人踩扁,隻剩下一口氣,迷迷糊糊的時候,似乎看到了千裡之外的姨奶奶。

姨奶奶見它要死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朝他這裡送了一口氣,嘴裡念叨著:「你這小糊塗蟲,大人物之間的事情你也敢跟著摻和,祖孫一場,眼看你就要化形成功,我怎麼也不可能看著你死去,罷了罷了,這些年的修為就當是為你積攢的,姨奶奶救你一命,你趕緊回齊南來專心修煉,別再管其他了。」

話音落下,一陣帶著碎光的氣吹了過來,須臾間,老鼠被踩扁的身體鼓了起來。可不顧身體疼痛爬起來的它,卻沒有看到瞎子。

地上隻有一條長長的血痕。

老鼠盯著那條血痕,像是不認識那是什麼。

它沒有看到馬車,沒有看到人,隻看到了那條血痕,卻又固執地不肯看那條血痕。它圍著周圍找了許久,就是沒有找到瞎子。

它從白天找到黑夜,最後忍不住來到了有著血痕的位置,而後,它順著這血痕往前走去,在一個山坡下看到了瞎子。

瞎子躺在地上,就像是睡著了。他的脖子上有著一道猙獰的傷痕,眼睛上的黑布到死都沒有摘下。

雨就這樣下著,雨水打在了瞎子的身上,刺入了他泛白外翻的傷口,試圖洗去他遭了罪的痕跡。

老鼠就站在山坡上,等著瞎子脖子上的傷口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它忽地反應過來,對麵躺著的人就是它要找的人。隻是這時的他不會說話,不會動,不會帶著它趕路,不會叫它的名字,不會帶它去吃糖餅了……

他躺下了。

卻是睜著眼睛睡著的。

而老鼠在這一刻終於懂得了一件事。

為什麼之前它明明知道這人不用它帶路也要跟上來,為什麼它就算去偷去搶也要族弟活著,為什麼姨奶奶已經修煉到了一定程度,還要執著去齊南帶他們修煉?

——這一切的原因,不過是他們害怕一個人活著。

它們怕日子太長了,一直一個人在世間遊走,難免會覺得有些冷。

冷得就像是瞎子此刻的身體與它的心一樣。

太不舒服了。

接著發生了什麼它不記得了,它隻模糊地記得它曾在一個雨日,死命地拖拽瞎子的身體,可不管它怎麼搬動,它都沒有挪動瞎子身體的力氣。

自身的弱小在這一刻展露出來,它什麼都沒能做到,最後隻能在一些野獸湊過來的時候,拿走了瞎子身上的一塊木牌。

在走的時候,它想了許久接下來要做什麼,它覺得它應該如姨奶奶說的那樣,開始潛心修煉,可它走得太遠了,齊南的路它突然不知怎麼回了。

等它回到齊南的那天,它帶著路上撿到的野果,去看望了一下仍被壓在地底的姨奶奶,旁的沒說,隻問姨奶奶能不能看到殺了瞎子的人在什麼地方。

地底的老鼠聞言嘆了口氣,「你這又是何必?」

它沒有覺得自己此刻有什麼不對,它隻是說:「我還記得姨奶奶教過我,不管做什麼都要清楚知恩圖報。」

地下的大老鼠半天沒有說話。不多時,一隻白淨的手從地下伸出,給了它一塊石頭。

老鼠捧著石頭,隻見石頭上一個英俊的男子坐在金車上,在殺死瞎子的那夜買了數壇好酒,一邊喝酒慶祝今日得到的收獲,一邊無恥地說:「拿著這些金,日後根本不用再去做危險的事!拿著這些金,我們下半輩子必然衣食無憂,再也不用為了吃食煩惱!」

話音落下,一群人圍著他歡呼。

可他們卻忘了,自己拿到的是別人的東西。

他們偷了別人的東西來成全自己!

老鼠看到這裡,忍不住閉上眼睛。

當夜,這些山匪分了金,隻是林二貪心,不想把金都交出去,於是在大家喝酒慶祝時在酒中下了藥,等著藥效發作,拿起刀殺了山寨裡四十多個人,隻留下了自己的幾個兄弟,接著坐著瞎子的馬車,去了還算富裕的城中。

然後這人改頭換麵,買了大宅子,娶了秀才家的女兒,生下了兩兒一女,過上了令人艷羨的生活。

而這人就是後來的林老爺。

不知是不是前半生缺德事做得太多,後半生的林二開始積德行善,經常幫助一些窮苦人家的人,最後還得了個善名,受眾人尊敬。

而沒有人知道,在瞎子死的那年,一隻老鼠拜別了齊南老家的姨奶奶,不遠千裡來到林家,纏上了這善名在外的一家人,逼得林家門前石像換了幾次。也沒有人知道,在瞎子丟金的這年裡,多個宗門圍剿鄴蛟,將鄴蛟斬殺。

而當初接觸過金的凡人,則在這些年陸續死去,沒有一個得了好下場。除了林老太爺一家。

老鼠和林家耗了很多年,始終沒有辦法殺死林老爺。

在瞎子死後的第四十二年,老鼠終於還差一月就能變化成人,繼續往上修行。

隻是在同一年裡,老鼠盯著林家用來鎮宅的石像,眼看著林老爺為了防著它越布置越嚴,隻能回到齊南老家,再次找上了姨奶奶。

它問對方:「能不能把我身上的修為廢除,隻讓我變回一隻普通的耗子?」

姨奶奶沉默許久,「為何?」

「林老爺活不了太久,我想親自報仇。」它說,「林家的宅子鎮邪,我算是精怪,進不去林宅,可我要變成普通的耗子,卻是可以進入林宅。」

「不值得。」姨奶奶卻不認可,「你修行多年,犯不著為了這點事不要自己的機緣,而且這些年你一直為了幫他報仇纏著林家,於情於理,你做得都夠了,沒有必要繼續難為自己。你難不成忘了,你最想要做的,便是修煉成人,如我一般。」

「那卻是我想做的事情,隻是……」它閉上眼睛,總是想到瞎子給自己的那塊乾糧,「我就是放不下。」

「我還沒吃上的糖餅,給我餅的人就走了。有人戰戰兢兢,為了救人不要自己的性命,有人總想不勞而獲,為了自己過得更好,就要去看去搶別人的東西。而他們拿著沾了血的錢換了受人敬仰的好名聲,到頭來隻有苦主什麼都沒留下,憑什麼?」

若清就這樣看著,看著它努力掙紮,不過為了給瞎子報仇,也看著它咬錯了人,將嘴裡含著的毒,給了意外來到林老爺房裡的林家二爺。

咬死這人之後,它被林家人打死了,死後一直困在這裡,始終不肯離去。而它不肯離去的原因,不過是林老太爺還沒有死去。

看到這裡,若清嘆了口氣,他和傅燕沉對視一眼,解開了老鼠頭上的紙,沒有綁住它脖子上的紅繩,隻看向最後一個紙人,而那個紙人開口的一瞬間不是說別的,隻是說:「餓……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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