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霄玉殿(七)(2 / 2)
謝識衣身上常年會備著一瓶止痛的藥。
最開始她以為是他怕疼,可後麵她又親眼看他受天地雷劫而麵不改色。
慢慢地,席朝雲發現,這藥隻有在謝識衣受傷過重快要昏迷前才會吃。
其實還挺矛盾的,如果是真的痛得快要昏迷過去了,那就直接昏迷吧,或許還少受點罪。畢竟對於修士來說,止痛藥是再雞肋不過的東西了。
可秦嶺黑域受傷最重的那次,明明都氣息虛弱到仿佛一碰就碎,謝識衣還是強撐著從袖中取下一個藥瓶,往嘴裡塞了一顆糖丸般的藥。他的動作過於熟練,咬碎丹藥時垂眸神情冰冷,好像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那麼多的細枝末節,一點一滴,告訴他們一段誰都不知道的執念。
沒人知道,玉清峰房內的桌子椅子、裝飾用的弓箭雨傘,其實都是出自宮殿主人之手。
外人眼中高冷孤傲的忘情宗首席弟子,其實隻是一個會孤獨地看鈴鐺發一天呆的少年而已。
謝識衣的劍名叫不悔。
她曾經問過為什麼會取這個名字,而長階覆雪,燈火滿堂中,少年輕聲給她的答案是,「為了告誡自己,萬事不悔。」
萬事不悔,於是之後。
入魔域不悔。
碎無情道不悔。
閉關百年不悔。
娶燕卿為道侶不悔。
為一個魔種流亡天涯不悔。
放血救障城不悔。
死於滄妄海不悔。
謝識衣的死訊傳來的時候,席朝雲在梳發。
荊釵不小心劃破手指,鮮血把灰白的發染紅。她眯起眼,借著細碎的日光看著發上紅與白的分界處發了很久的呆,光線明晃晃,讓世界這一刻都變得不真實。
天相殿中的魂燈滅了,她守在忘情宗,看了無數人燈起燈滅,卻從沒想過自己會看著這個孩子死。
謝識衣成為仙盟盟主後,其實就很少出現在南澤州了。
霄玉殿的雪山成群,萬千風雪成為最森然的屏障。
她掌燈又重新回了玉清殿。
懸橋青石,風雪梅林。自燕卿住進來後,她很少來這裡,因為她不太喜歡渡微娶的這個道侶。
化神期的修士神識遍天地,玉清峰又是十座內峰之一。那些發生在玉清殿閨房內骯髒混亂的雲雨之事,瞞得過誰呢?可是渡微不聞不見不在意,她身為長輩也不好言說。玉清峰廊簷下掛滿了青色的鈴鐺,從頭走到尾,她才發現,她其實從來沒了解過這個孩子。
步伐最後停在了梅林前的那座石碑前。
這裡曾人來人往,詮釋了一樁樁鮮明熱烈的人間風月,隻是都與山的主人無關。
在這裡燕卿欣喜地轉身,在這裡殷無妄一步一徘徊,在這裡白瀟瀟忐忑心虛地四顧。
明明最開始,在這裡,隻有一個少年握劍,沉默著看了一夜的雪。
「師叔,魘到底是什麼呢?」很早很早之前,渡微問過她這樣一個問題。
席朝雲已經是化神期強者了跟天地同感,或多或少了解了一些真相。她沉吟一會兒,笑著跟他說:「魘麼,是神留下的災難。」
少年時的謝識衣隻是重復:「……神?」
「對。」
直到秦家入主霄玉殿的那天,席朝雲才知道,原來渡微的執念是關於神的。
謝識衣百年前入霄玉殿,紅月喋血,劍斬三長老以此鋪路。
這一幕在秦子昂身上又要重演。
白瀟瀟闖進來的時候,舉座皆驚,因為那雙璀璨碧綠的眼眸,這已經不是普通魔種能擁有的亮度了。
萬幸白瀟瀟經驗不足,集仙盟和九宗之力還是把他擒住。
就在秦子昂要把白瀟瀟壓入地牢時,秦長熙站了出來,和殷無妄一起以命護他。
殷無妄義正言辭,將四百八十寺的真相全部拖出、唾罵秦子昂心術不正是真正與魔域勾結的惡人。流光宗宗主殷列力挺其子,加入討伐秦子昂的陣容。
各懷心思的九宗宗主瞬間崩析分離。
恰在霄玉殿僵持之時,變故突生。
白瀟瀟用劍刺穿了殷無妄的心髒,少年丟掉了那染血的劍,碧綠的眼尾抬起,朝眾人露出一個嗜血的笑來。
剎那間,整片天地瞬間風雲變色,萬千風雪簌簌而動,仿佛末世來臨前的預兆。
「白瀟瀟!」
第一個開口的人是鏡如塵。年輕的浮花門主站起來,死死盯著他,眼神透過他似乎看到了什麼極為恐怖的東西。
白瀟瀟抬眸,對她露出一個盈盈的笑來,雌雄莫辯的聲音甜蜜溫柔,輕輕說:「姐姐,好久不見啊。」
鏡如塵臉色煞白的同時,滿殿的人也徹底怔住。
這不是白瀟瀟,這也不是死去的鏡如玉。
這是……魔神!
魔神沒有理這群人,對於祂來說,世人的畏懼和厭惡根本不值一提。
祂望著前方,眼裡掠過一絲戾氣,恨聲道:「都說了不要來南澤州、不要來霄玉殿,真是個不聽話的蠢貨!」
黑霧侵蝕白瀟瀟的身體,祂的頭發很快變長變烏黑,五官似妖似邪,綠色的眼睛觸目驚心。
上古之神的威壓下來,眾生臣服。
但是這裡沒有草木沒有飛鳥,所以能與魔神相呼應的,隻有這漫天大雪。
魔神蒼白的手指扶上自己的眼,眉眼一挑,以一種少年的沙啞聲線低低道:「言卿,想不到吧,我又活了。」
祂在霄玉殿前轉過身。
萬千紗幔遮掩熠熠宮燈,如當初十方宇宙九天神佛的注視。
隻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了審判祂的人。
「我早跟你說過一萬遍了,我是不死的。總會有一群蠢貨,費盡心思隻為復活我。」
祂說完又頓了頓,語氣莫測:「雖然這一次,快的有點出乎我意料了。」
從回春派開始,白瀟瀟的「吞噬」之路就仿佛青雲直上,無比迅速。
青雲大會,合歡派,滄海境,浮花門,魔神繼承了白瀟瀟的記憶,所以能清晰回憶起這一路有如神助的旅途。無論是殺鏡如玉,還是結識微生星闌。這些都是完全超乎了白瀟瀟當時身份地位能力的事,可他就是輕而易舉做到了。
魔神突然覺得有些不安。
這些不安在祂發現白瀟瀟一人偷跑到霄玉殿後,更加濃鬱。
不應該,不應該。
白瀟瀟懦弱愚蠢,如果沒有人指引,不可能違背祂的命令。
誰讓他來的!
魔神眼裡掠過一絲暴戾,就在這時,自上而下忽然一片落雪輕輕擦過祂的臉頰。
觸感太冰冷,好像是有人在祂靈魂裡輕輕一劃。這一劃天光破滅、粉身碎骨。
咚!
咚!
咚!
三聲清響,自霄玉殿正上方傳來。魔神神色一變,眾人也臉色一變。
遙望殿外。
千山風雪,送一人歸來。
忘川鼎將天底下所有的魘封印,而現在上重天要做的是封印忘川鼎。
玉階之下百盞蓮燈搖搖晃晃,謝識衣坐在高座之上,垂下眼眸地用朱筆在白紙上畫著陣法。
他做事一向認真謹慎,但是現在卻頻頻出錯。
在朱筆錯亂後,謝識衣停了下來。他現在很擔心言卿,可是這種時候,他不能露出任何疲憊之色來。
謝識衣低下頭,重新去看殿下那一盞一盞搖晃的蓮燈。
千燈盞。
無數雙神明的眼睛。
謝識衣突然出聲道:「前輩,我上一世,真的用了南鬥令牌嗎?」
南鬥帝君如今隻是存於不悔劍中的一絲殘念,他如今最大的願望或許就是看天下太平,故而強行不消隕,一直留在這裡。
南鬥帝君聽到這個問題,微微一愣:「你費勁千辛萬苦才在南鬥令牌中種下逆天換命之術,用以復活言卿,怎麼可能不用?」
謝識衣沒有說話。他抬起頭來,凝望宮殿上方一重一重遮掩視線的紗網。清冷銳利的眸光,這一刻變得有些晦暗不明。如濃煙長夜,浮浮沉沉,看不清晰。
謝識衣的語氣變得非常平靜:「那塊令牌上,我還是察覺到了一種極為恐怖的氣息。」
南鬥帝君愣住。
謝識衣收回視線,又輕聲說:「南鬥令牌用以換命,就是把兩人的命數全部交換嗎?」
南鬥帝君點頭說:「用魔神做祭引弄出的邪術,堪比天道。這一換命,換的就是萬因萬果。無論其中一方是灰飛煙滅還是早早死去,都不影響。命數轉移的一刻起,一人的因果全全由另一人承擔。」
謝識衣沒有再說話。
沉默很久,謝識衣冷靜的語調,回響在深宮冷殿內。
「可是……當時我又是以什麼身份去復活他呢?」
如果言卿死在十方城。
以當時他們的關係,他要以什麼資格去做這一切呢?
他並不是在復活心意相通的愛人。
他在復活一個不知是敵是友、醒來會不會殺他怨他的「故人」。
這件事,不被任何人知曉,甚至不被言卿理解。
處心積慮,去謀劃一出,自己都知道不該期待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