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霄玉殿(八)(1 / 2)
神隕之地, 曠野無聲。
「我是沒想到,你擁有琉璃心,居然也會走到這一步?明知不可為而為, 識衣,你如今賭上一切,值得嗎?」
「我沒想過。」
「你會後悔嗎?」
紅衣青年從龍骨上一躍而下,聲音和萬載的雪一樣冷。
「不會。」
其實仔細回想,他和言卿的相處,從來就沒有過溫柔平和的時候。最開始他是討厭言卿的, 討厭他的聒噪刻薄, 也討厭他的暴躁脾氣。
那個人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每一處都讓他覺得心煩和厭惡。
可是他忘了,琉璃心無情無欲,厭惡和心煩本來就是一種他前所未有的情緒波動。
他們大概屬於既不能同甘,也不能共苦的人,在去尋找離魂珠的路上, 言卿突發奇想對他說:「謝識衣,等我有了身體後咱倆比試一番怎麼樣?」
謝識衣連為什麼都懶得問,冷淡拒絕:「不怎麼樣。」
言卿用風去捏他的臉, 咬牙憤憤道:「不可以拒絕, 你這人怎麼那麼裝啊。不行,我一定要和你打一架。」
謝識衣一手拿韁繩、一手拿劍,察覺他的觸碰,在青楓滿林的官道上差點把自己帶進溝裡。
馬蹄高揚,卷起無數楓葉。
言卿最怕的就是他重傷昏迷後自己遭殃了,馬上警惕道:「你乾什麼,報復我?!」
謝識衣勒馬停下, 抬手拂去鬢上的紅楓,出了會兒神,才低聲說:「沒有。有幸成為你的對手,高興過頭了。」
他當然沒有和言卿打一架。
甚至到言卿死,不悔劍也沒有對他出過一次手。
搶奪離魂珠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他們經常遇到打不過的對手。
每次在謝識衣敗退後,言卿就會站出來,美曰其名是為他報仇,實際上就是用他的身體再挨一頓打。
謝識衣自己給自己療傷,忍怒冷聲道:「打不過不會走嗎?你發什麼瘋。」
言卿沉默著想了會兒,忽然小聲道:「不知道啊謝識衣,我突然發現,我看不慣別人欺負你了。」
謝識衣:「……」
他上藥的簽子差點直接插進傷口裡。這句話言卿說完後,好像也驚醒不對勁,沒再說話。
謝識衣沉默地合上衣裳,拿著劍從地上起來,低下頭,用暗室無盡的黑暗掩去所有少年心事。
他覺得言卿是喜歡他的吧。然後……他也喜歡言卿。
這些將明未明的情緒,好像隻需要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就可以挑明。
隻是這個時機,他到死都沒找到。
十方城重逢的第一眼,言卿站在城牆上,指間紅線與血衣融為一色,舉杯遙遙笑望過來。
「少城主!」
「少城主!」
周遭是各種各樣喊叫。青煙霧障入紅塵孽障,言卿俯身湊近過來的那一刻,謝識衣隻覺得四肢百骸都在戰栗發冷,疼得他呼吸都有點亂。
這樣的疼,在此後的一百年,他無時無刻不在感受。
言卿與淮明子同歸於盡。
謝識衣自紅蓮之榭醒來時,其實根本說不出當時的心情,碎道太痛了,讓他痛得有點意識模糊,覺得自己就這樣死過去也挺好的。
但他沒有死,他回到了霄玉殿。
霄玉殿閉關的一百年,謝識衣一開始是打算忘掉言卿,就跟當初在雪中站了一夜的少年一樣,握劍轉身,心裡告訴自己重新來過。
可是他忘不了。
閉關出來,謝識衣去的第一個地方是滄妄海底的南鬥神宮。也是在那裡,他發現了所謂逆天改命的方法。
言卿不屬於這個世界,想要他活過來,唯一的辦法是拿神做祭壇。
九天神佛隕落,現在這世上最後的神,隻有魔神。
他需要魔神做魂引。
他需要復蘇魔神。
他連幫言卿復活的軀殼都為他找好了。回春派將南鬥令牌傳到忘情宗的時候,其實謝識衣也知道。
師父覺得這事太過荒唐,問都沒問他的意見。而謝識衣垂眸把玩著劍穗,在燈火煌煌裡,卻是平靜對師父說:「把人接到玉清峰來吧。」
師父錯愕地抬起頭,欲言又止卻沒問沒什麼。真要問為什麼,謝識衣也不會隱瞞。哪怕燕卿來問,他都會說實話。從燕卿滴血在令牌上無視天道警告,非要和他扯上因果開始,這場交易就開始了。
用百年的榮華富貴換一具命數相似的身體,謝識衣同意。
燕卿的樣貌和言卿一模一樣,他在玉清峰見到那人的第一眼,也輕微出神了片刻。
太像了。
直到聽到那少年忐忑期許地喊「夫君」,謝識衣才回神,偏過頭輕聲笑起來,心裡無聲諷刺地重復這兩個字,夫君?
他很少待在玉清峰,大多時候是在霄玉殿,聽著屬下報備九重天的事。
以紫霄之死為開端,各方勢力如蟄伏的野獸,蠢蠢欲動,伸出爪牙。
流光宗在人間遊說各國建監/禁室;鏡如玉頻頻派人出入南市拍賣場;占星樓的地階聖物「菩提子」被偷;秦家大動乾戈在魔域創下梅城,還有微生星闌於滄海境拔地而起立『肉林』。
他在霄玉殿,聽著屬下小心翼翼詢問下一步計劃時,握筆的手稍頓,清冷的目光落向了很遙遠的地方。
風雪梅林,初見白瀟瀟的第一眼,謝識衣就從他那忐忑不安的表情後,看到了驚鴻元年緣起結生的網。
很少有人敢在他麵前這樣拙劣的演戲、拙劣的勾引。
謝識衣垂眸,靜靜望著他。
他並非不通人間情愛,相反,他望著白瀟瀟,像在看一個自己作繭自縛尋死的蟬。他四歲那年喝了那碗粥,那滴血凝在丹田之上,仿佛一把搖搖欲墜的劍。
可是這把劍是相互的啊。
白瀟瀟踏入修真界後,資質平平,身份平平,如同街頭巷尾話本裡所有傳奇的開始。而謝識衣在九重天外,親手推進這部跌宕起伏傳奇的進行
白瀟瀟與人結仇,被惡作劇困在占星樓時,謝識衣以救他之名隻身往前查清楚了「菩提子」的真相。
這一任占星樓樓主,演算天命時才發現原來所謂地階聖物是當年神的四肢,野心作祟,將其吞噬。
謝識衣俯身從他月匈前取出「菩提子」,看到了一顆鮮血淋漓的心。
四百八十寺在試圖聚集起天下魘,復活魔神,而白瀟瀟一人就是忘川。這兩條線是並行的,直到最後才匯於一處。
對於白瀟瀟來講,踏入修真界後所有經歷險象環生,又刺激又有意思。
雖然他從來沒想過,為什麼自己的修行走得那麼順。
他拜入合歡派,就能直接和少宮主顏樂心雙修;他重識殷無妄,馬上誤打誤撞得到了入玉清峰的令牌;他耳邊嘈雜心不淨,就有人指引他前去占星樓淨心;他缺少歷練,便有人告訴他紫金洲肉林是最好的試煉之所。
就連那高高在上,風華絕代的浮花門主,在對他萬般刁難不屑後,都被他抓到把柄。雙生鏡碎,萬劫不復。
青雲大會上,白瀟瀟魔種的身份,也是謝識衣設計暴露的。
他需要蘭溪澤察覺到這件事。
流落障城後,謝識衣如願以償得到了避息珠。在白瀟瀟含淚求他放血救這一城的人時,謝識衣眼波冰冷,看著白瀟瀟體內魔魘亂竄。
障城是四百八十寺重要的一步,他不介意推波助瀾,也不介意讓白瀟瀟的「成長」加快一步。
回到玉清峰,燕卿快要死了。其實對於謝識衣來說,這個「名義上的道侶」就是個陌生人。即便有著近乎一模一樣的長相,他也不願透過他去看言卿。
雪落在琴弦上,燕卿瘋瘋癲癲跪倒在他麵前。
謝識衣垂眸看人時,眼睫覆雪,總有一種遙遠的神意。
燕卿哭哭啼啼說:「夫君,我快要死了,你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謝識衣的手指撥弄琴弦,有些出神地想:當年紅蓮之榭,言卿,你為什麼不向我求救呢?
在避息珠的影響下,蘭溪澤與白瀟瀟兩敗俱傷,被其吞噬。
謝識衣自己也被重傷在海底,一個人走向盡頭。
世人都以為他死了。
但他隻是回到了神隕之地而已。
「你想要拿魔神做魂引。可是伏誅魔神,你自己也會死。這樣就算把人復活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南鬥帝君問的這個問題,其實謝識衣也沒有答案。
他垂下眸,想了想若無其事道:「這一世沒意義,那就期許下一世吧。」
總比魂飛魄散,連個念想都沒有要好。
無情道毀的那一刻起,謝識衣便一直在疼。
冰冷的、戰栗的痛感漫散在四肢百骸。
為了減少這種疼,他常常會用一種旁觀者的視角,抽離身軀,去審視自己的所有行為。
機關算盡,反倒是為自己布下死局,真的挺蠢的。
南鬥帝君問他值得嗎,謝識衣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看過很多生離死別,無一不痛徹心扉,無一不肝腸寸斷。好像世間所有至誠的愛恨都必須用眼淚鮮血澆灌,才顯得可貴、顯得深情。
可是他沒有。
言卿死的時候,他沒感覺,或許有一瞬間茫然,可是那種茫然很快被道心碎的痛給淹沒,眼淚也沒有。
他無時無刻不感覺痛,但那不是肝腸寸斷。
有時候,他還挺恨言卿的。
沒有言卿,他多摔幾次也能學會禦劍進入登仙台;沒有言卿,幽絕之獄他靠數著石塊也能自己度過;沒有言卿,春水桃花那條路他同樣不會覺得難過。
偏偏生命就多了這樣一個人,讓他以後每場雨中,好像總能聽到熟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