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身後的人還在討論:「沈老師沒福氣啊!」
我的腦海裡浮現老太太滿是慈祥平和的臉,那張臉被歲月刻滿印痕,卻並沒消磨她的溫柔和堅強,這明明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應該為她的偉大稱頌,可我隻剩下難過。
我對沈寒棲充滿刻薄和不理解,但卻對她母親充滿憐憫和敬佩。
人真是復雜且矛盾的生物。
我從行李箱裡拿出一些書和資料,臨走前阿清交給我的,是徐教授讓她轉交給我的,我隻簡單翻了一些,並沒有放在心上,大約是覺得她不配我的用心。
對於工作我向來兢兢業業,即便不喜歡的項目也會認真推進,社裡經常誇我,但在這件事上,我卻展現出前所未有的怠慢和不專業,我似乎在這一刻才明白,我對沈寒棲充滿怨憤,並非是她做了我不能接受的事,相反是她做了我想做卻不能做的事,我對她的怨恨並非來自於她本身。
或許更多的是,我怨恨命運的無常和無情,以及一個人被命運重壓時候的無能為力。
我決定放下一切偏狹去重新梳理她這個人,我依舊不知道她是否會配合我,但我想好好完成這件事,在她徹底離開之前。
資料是一些她上學時候的筆記,一些工作日誌,沒什麼太大的參考價值,但有助於我更多地了解她。
她學的是天體物理學,對星係天文學頗有見地,她有很多筆記至今仍在天文學院廣泛流傳,她研一時候的論文就已經可以刊登在極有分量的國際雜誌上了。
我對她的專業了解不深,我隻知道她很厲害,很多人都誇她是天才。
一個天才該是什麼樣的?
我不知道。
她在最榮耀的時候我沒有見證,所以我隻能從想象中勾勒她的光芒,我如今親眼看到的隻是她的病體,以及周身的黯淡無光。
她會不會後悔,我不知道,如果是我,我會後悔的。
我在一遝資料裡看到她年輕時候手抄的句子,是塞林格那句經典語錄:
「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口勿,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萊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麼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她的字同她的性格也頗像,鋒芒畢露,力透紙背。
這並不像她會抄的句子,或者說,我覺得這樣的句子不該引起她的共鳴。
但我很快意識到我對她始終抱有一種偏狹的想法,這促使我更迫切地想要了解她。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就抱著相機和筆記本子出門了。
外麵天很陰,像是要下雨了,我沒有帶傘,我也懶得回去拿,我賭我運氣並不會太差。
我一路走到衛生院,在門口碰到那個小姑娘,她在抹眼淚,蹲在花壇邊緣,用手背狠狠地擦自己的眼淚,她仰著頭,似乎想要把眼淚忍回去,但卻越來越洶湧。
我有些錯愕,我印象裡她很少哭,她像是一個遲鈍的小動物,毛茸茸的,沒有攻擊性,仿佛還不懂人間疾苦,不懂母親即將告別人世,不懂永失所愛是怎麼樣的悲與痛。
我以為她什麼都不懂,但在這一刻我突然看懂了她人前的堅強,以及……她不過是個六歲的孩子。
我背對著人坐在花壇邊緣,我走過去,輕輕挨著她坐。
她察覺到人,立馬忍住了哽咽,我輕輕攬住她:「驚蟄不想媽媽看到,對不對?」
她點點頭,再次抹眼淚,她高高地仰起頭,想要讓眼淚往回流。
可她畢竟還小,最終卻嚎啕大哭起來,我安慰著拍了拍她的背,她撲在我懷裡,悲痛地拗哭起來。
「姐姐,媽媽很痛,她很痛。」她大約是看到了什麼,或者聽到了什麼。
沈寒棲已經是晚期癌症患者了,癌痛長久地折磨著她,大多數止痛藥對她已經沒用了,盡管她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終歸是做不到毫無破綻。
即便是我偶爾都能輕易看出她的偽裝,更何況是愛她的母親和女兒。
我怕怕驚蟄的背,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隻好就這麼陪了她一會兒。
她比同齡小朋友要早熟一點,她沒有追問我什麼,隻是在平復心情後對我說了聲對不起,然後說了聲謝謝姐姐。
她對著玻璃的反光仔細地看自己的眼睛,輕輕拍著臉,等眼睛的腫脹消下去。
我有些不敢看她,她的懂事和乖巧狠狠地刺痛著我,我想把這一切說給沈寒棲聽,可又覺得殘忍。
於是我看到沈寒棲的時候,什麼也沒有說,雖然她從沒表現出來,但我覺得她的愧疚比我想象的還要濃烈得多。
沈寒棲看到女兒,支起了點身子,沖著驚蟄勾勾手:「小笨蛋,今天誰惹你不高興了?」
驚蟄垂著目光,走到媽媽麵前,抱了抱她的胳膊,把腦袋擱在她的月匈前,小聲說:「我今天的數學作業,不會寫,老師罵我。」
沈寒棲「嘖」一聲:「怎麼一點沒遺傳我的智商,都隨了你爸。」
驚蟄不滿地哼一句:「爸爸不笨,媽媽笨。」
沈寒棲突然笑起來:「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