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第 255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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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邵衣去的時候,隻有沈懷楠一個人。若不是怕她遺憾,最後一眼,孩子們也不會讓她見了。

他這個人,委實有些自私。

不過他都這般老了,自私一些也不在意。當知曉她要消逝的那一刻,什麼兒孫,什麼後輩,什麼大任,他都不在乎了。

他隻想到了小時候。當時,他們不是如今位高權重的模樣,而是兩個小可憐,為了一個熱乎乎的肉包子,也能拿著一塊吃得歡快。

那時候,比現在苦多了。

他想,他畢生所願,畢生所學,若是回到最初的時候,也隻是想讓她穿好,吃飽,有書讀,有人誇贊,讓她多笑笑,歡歡喜喜的過完這一生……

後來越走越遠,他的初心模模糊糊,也變了好多。等到此時,他想,他還是當初那個少年郎,他想要的,依舊是她快活的過完一生。

若是再追究本質,所有的一切,所有的重新開始,都隻是為了她活著罷了。為了讓她不死在新婚之夜罷了。

而如今,她死了。

她死了,那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人的一生,太過於早慧懂事,總有一日會生出些叛逆來。沈懷楠仔細想想,這麼多年來,人人都罵他是奸臣,但其實他的骨子裡卻依舊是順從的,他其實算是循規蹈矩的人。

倒是邵衣,天生反骨。

臨到老了,才想明白這個問題,他其實才是個軟骨頭,隻想要順著這世間去。她卻不同了,從遇見澹台老夫人,遇見女帝的那一刻開始,她就開始叛逆了。

沈懷楠微微失神,覺得自己活了一輩子,也沒算是活太明白。

然後他也叛逆了一回。

她死後放進棺材,本該置於明堂之中,受萬人跪拜,燒香化紙。

但他不願意在她入土之前,還要跟他分離得那麼遠。人小時候總怕死人,可當至親至愛死去的那一刻,便也不怕了。

沈懷楠將她的棺木放在了兩人之前睡的主屋裡麵,關了門,他一人守著。

外麵吹吹打打,白幡飄飄。來祭拜的人太多,都在哭,在磕頭。

因為棺木被他守在屋子裡,外麵就隻放了上香跪拜的跪墊,牆上掛了一張她的畫像,受人香火。

來拜見的人呢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個拜祭之法,剛開始都麵麵相覷,還有人想要去安慰勸導沈懷楠,都被小花和思衡攔下了。

「他想要怎麼做,就怎麼做。這是他跟阿娘的事情。」

兩個孩子都很擔心阿爹。但沈懷楠卻很正常。

除了做出這一樁不正常的事情,其他的時候,該吃該喝,就好像折邵衣還在一般。

仔細想想,又覺得不正常了。

外麵喧鬧,來祭拜的人太多,小輩們都出去幫忙了。沈懷楠不讓人進屋子,小花和思衡就坐在廊下門口,等著裡麵的傳喚。

棺木終究不能久放,三天後就是入土的吉日,於是大清早的,小花就去喚沈懷楠了。

「阿爹,阿娘……該入土了。」

打開門,清晨的光從門口透進來,沈懷楠坐在地上,身子和頭靠在棺木上,睜開眼睛,抬頭,怔怔一瞬,這才半清半醒。

小花眼淚便掉了下來。

從她的目光裡看過去,阿爹已經滿頭白發。

之前還有些黑發在的,如今竟然全是白頭了。人間竟然真的有一夜白頭的事情在。

思衡別開臉,他手緊緊的蜷縮在一起,努力讓自己不要哭出來,他深吸一口氣,「阿爹,阿娘今日……今日入土。」

沈懷楠眼眸子慢慢的暗下去,即便是晨光已經透過屋子,一寸一寸的照在了他的身上,也不能讓他看起來明亮些。

然後,他喃喃了一聲,「該走了啊——」

沒有嘆息,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因為拉長了尾調,讓思衡再忍不住,砰的一聲就跟小花跪了下去。

「阿爹,您保重身體。」

「我們已經沒有了阿娘,我們不能沒有你。」

沈懷楠卻笑了起來。

「沒事的,你阿娘雖然沒有說,但是她肯定希望我多活些日子。」

他慢慢的扶著棺木站起來,小花和思衡連忙去扶著,沈懷楠卻顫顫巍巍的擺了擺手,「不用。」

他艱難的走了幾步,然後突然砰的一下摔倒在地。

小花撲過去將他扶起來,身子哭得顫抖得不像話,哀聲求道:「阿爹——就讓我們扶著你吧。」

思衡:「阿爹,我們扶著你走。」

沈懷楠輕輕的點了點頭,「好。」

他想,他終究是老了。隻不過是坐了幾夜,就已經站不起來了。

「老了……」

他呢喃了一句,「老了,我怎麼還活著呢……」

小花因為這一句話泣不成聲。

外麵的嗩吶聲傳來,沈懷楠被小花和思衡扶著站在一側,便有人進來抬棺木。

沈懷楠看著那棺材被人開始用繩子綁著,一圈一圈的繞著,他突然就有些生氣。

「別用繩子去勒她。」

小花一時不察,他竟然往前麵走了好幾步,剛剛還在綁繩子的人瞬間嚇得魂飛魄散,趕緊跪在地上,「老大人……」

沈懷楠厲聲道:「她怕疼,不準用繩子綁她。」

小花立馬安撫,「不綁不綁,我們直接抬,我們直接抬。」

河洛一直陪在身邊,因為折邵衣的逝去,她停朝三日,親自帶著百官跪拜,磕頭,上香,讓世人都知曉折邵衣的功績。

上一個有這般尊重的人,還是小鳳。

但是逝者已逝,活人再怎麼祭拜,於沈懷楠都沒有任何意義。

他隻關心綁在棺木上麵的繩子會不會勒疼了她。

她其實很怕疼的。剛開始學針線的時候,戳到了指頭,都要難過一會,後來就慢慢的不哭了,沒人疼,沒人幫,她還是要去做針線的。

他知曉之後,就也學會了做針線。

他替她做。所有她不願意的事情,他替她去做。

他當時就想啊,將來兩個人成婚的時候,她的嫁衣也要他來繡。

折邵衣的墳墓在郊外。沈懷楠將來也是要葬在那裡的。

一路走過去,百姓相送,隻要是棺木經過之地,便有無數人跪著。

女帝帶著皇太女親自扶棺,後麵有百官一步一叩,排場是前所未有的大。

沈懷楠慢慢的由著兒女扶著,一步步走到了已經修建好的墓室裡麵。

這邊都是千古名臣葬的地方。折邵衣本來之前還跟他商量,「我們以後就葬個小地方,山清水秀,沒人來打擾,好不好?」

沈懷楠其實是願意的,歡喜的,但是他不願意。

他搖頭:「不,我們還是葬在該葬的地方去,隻要挨著葬的,我也是歡喜的。」

折邵衣笑著道:「那我們就用墳墓吧?我們葬在一起。」

沈懷楠當然是歡喜的答應了。當時有多高興,隨著年歲一點點的增長,便也不那麼想要葬在一起了。

她該是她自己的,再是他的妻子。

若是千萬年後,這墳墓依舊在,這大秦名臣碑依舊長存,世人見了她的墳墓,也該是說,「是折邵衣大人啊,她是千古聰慧之人。」

而不是看見她就說,「是沈懷楠的妻子啊。」

她和女帝小鳳為之奮鬥的一生,該有一個自己的名字。

沈懷楠想到這裡的時候,就明白了。其實她為之一生殫精竭慮的事情,他其實並不看好。

他依舊怕百年之後,她的墳墓就被挖了。

多可怕的事情。他是奸臣,她百年之後,也有可能成為一個奸臣。

所有的一切,都被推翻。

他嘆氣,覺得自己真是越想越多,越想越悲戚。他看著棺木放進了土坑之中,然後慢慢的開始填土。

他就有些累了。

一股眩暈之感襲來,小花擔心的聲音響在他的耳邊,他也不想理,靜了靜,看清那漸漸壘砌一個墳墓模樣的地方,才道:「小花,你要做到你阿娘沒有做到的事情啊。」

別讓她千年萬年之後,依舊被人稱作一句:沈夫人,沈氏。

她的碑,該叫折邵衣之墓。

他笑了笑。

也好,兩人不合葬,牽扯就少些。她都死了,他還有什麼想不開的。

少些牽扯,讓她早些輪回,別再記起他了。

之前那些奇奇怪怪的執念,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人群開始散去,河洛磕下三個響頭,帶著百官回去,小花和思衡便跟著沈懷楠靜坐在地上。

沈懷楠不走。

他道:「我就住在這邊了,你們給我建座屋子吧。」

小花和思衡答應下來。

這雖然不合規矩,但是沈懷楠一生,做的每一件事情,在人看來都是大逆不道的。

再大逆不道一次又怎麼樣呢。

他就在這裡住了起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裡是墳墓堆。所有人都知道,墳堆裡麵住進了一個人。

沈懷楠一日比一日蒼老。

李榮光來找他了。

兩人再見,倒是沒有想象中的劍拔弩張,也沒有再說前塵往事,隻是靜靜的喝了一壺酒。

李榮光這一生也是跌宕起伏,他用了幾十年才去釋然這件事情。

兩人隻喝酒,沒說話,等到最後的時候,他問,「陛下……是不是沒有死?」

這話是李榮光問的。陛下也是指他的君主。

沈懷楠也知道他說的是誰,點了點頭,「沒有死。」

李榮光笑起來。

「沒死……沒死就好,他最後怎麼樣了?」

沈懷楠:「還活著。」

他道:「小朔每隔兩三年就去一次雲州,去看他,他如今教書育人,有不少的學生。」

李榮光一時間淚流滿臉,「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若是告訴我,我就去陪伴陛下了。」

「你們忠於盛夢瑤,可我是忠於陛下的啊。」

「我忠於陛下之心,就跟你們忠於盛夢瑤一般,士為知己者死,你們看不起陛下,我卻願意為他去死。」

沈懷楠沉默了一瞬,然後道:「對不起。」

對不起。

他這一生,其實對不起很多人。

李榮光依舊流著淚,「沈懷楠,你確實對不起我和陛下,我們曾經對你,也是真心實意的。」

沈懷楠嗯了一句,「多謝你們。」

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忠心的人。

李榮光問他,「若是折邵衣是忠心於陛下的,你也不會反,對嗎?」

沈懷楠就笑了,給他倒了一杯酒,「她雖然忠心於長明女帝,但她更加忠於自己。」

她是有了反骨,所以才有了今日。

倒是好久沒人這般跟他說話了。所以說,李榮光和陛下,其實也算是世上單純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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