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圓(2 / 2)
「恩。」對方說:「看得見,但也不能說是看得見。」
這話有些繞。
「我現在嚇人嗎?」他問。
蒹葭看著這張臉,它是也不能說完全是平的,切實形容的話應該是個弧形,臉的形狀是有的。
就好像有人捏了一個精美的人偶,還沒有來得及給他細細描繪五官。
「嚇人嗎?」榻上的追問。
「尋常人大概是會有些敬畏。」蒹葭說。
「立秋說,是你送我回來的。」
「是。大概是。」蒹葭應聲:「你不記得了嗎?」
「大法剛成,頭腦還有些含混。」榻上的人問她:「我是什麼樣的人?」
「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是什麼樣?」
「看上去是個小娘子……也有不是小娘子的時候。但很少。看著概二十多歲,頂多也不到三十。脾氣不算太壞。不難相處。對我其實也算和氣了。」
「也算?」
「我有時候性格並不太好。但你也沒有真的同我計較什麼。」蒹葭說著突然停下來。
「怎麼?」
「隻是突然覺得,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雖然並沒有過去太久,但她覺得,自己已經與那個時候的自己並不太一樣了。
榻上的人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問她:「你叫什麼?」
「阿圓。」蒹葭說。
對方聽了並沒有什麼反應,仿佛這兩個字對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蒹葭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什麼事:「你的舊傷這樣嚴重嗎?」
「我受傷了嗎?」
「我聽你說是舊傷。法鳶弄的。」
「法鳶?」
「你與你妻子落難時受到法鳶襲擊。落下的舊傷。」
「妻子?原來我有妻子,她在這裡嗎?」
「好像……過世了吧。」
他坐在那裡,過了一會兒說:「我和她要好嗎?」
『要好』這個形容有些奇怪。但他似乎覺得用別的詞也顯得不恰當。
「似乎是很要好。」蒹葭說:「她為護著你受了很重的傷,你背著她尋求解救的法子。」
「我不記得了。」他靜坐許久,又才說:「聽到這樣的消息,本來應該難過的,但大概因為不記得實在沒辦法難過起來。」無奈地笑了一聲。
蒹葭左右看看:「要把窗戶打開嗎?這裡有些悶。你能吹風嗎?」
「我不知道。」
「那我打開一縫,透透氣。你要覺得不舒服,再關上。」
「你打開吧。」他好像累了,慢慢躺回去。蒹葭跑過去扶他,他沒有拒絕。
他手腕瘦得硌人,整個人發燙,扌莫上去像扌莫到了一塊炭。
蒹葭安置好他把床幔解開,這樣即便窗戶打開有些風,也不會直接吹在他身上。他看上去實在很虛弱。
三麵的窗戶都開好後,蒹葭回到床邊。
榻上的人頭露在外麵,但因為沒有五官,也難以知曉他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但麵對這樣一張沒有五官的臉,蒹葭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覺得有些放鬆下來。也許根本不是因為臉長得奇怪才放鬆,而是因為她麵前的人像白紙一樣,他雖然並不是全無常識,但又似乎對這世界一無所知。
這讓他即便看上去像是個怪物,在她眼中也並不可怕。並少有地讓她的心安靜下來。
蒹葭站在榻邊看了他一會兒,轉身退出去,裡麵的人突然問:「你要去哪兒?」
「我不去哪兒,就在這兒。」蒹葭說。
「立秋在外麵嗎?」
「他走了。」
「一會兒又回來嗎?」
「我也不知道。」
「你進來。」
蒹葭越過屏風回去,榻上的人翻身側躺著:「我不想讓你走太遠。」這些話讓一個成年男人說似乎有點黏糊糊,可他用這樣尋常的語氣講,也很難讓人有任何惡感。
「我不走太遠。就隻是在呆在屏風後麵。」蒹葭認真地說。
「你就待在這兒。」對方堅持。
蒹葭在踏腳板上坐下:「好。我就坐在這兒。那你睡吧。」
床上的人翻身平躺著,安靜下來。
踏腳板有些硌人,但蒹葭並不覺得難受,她隻是突然覺得有些累了,從一開始到現在,發生了太多的變故,現在她雖然睡都不能去睡,但卻有一種從來沒有的輕鬆,因為『未來』又重新有了曙光。可這真的是曙光嗎?自己做的事,會不會留下什麼破綻,這裡的形勢會不會太過於凶險?會不會最後自己後悔,當時還不如就留在學堂。
甚至……會不會自己像五月一樣,自以為占盡上風,卻驟然身死。
她坐在踏腳板上,伏首在床沿,因為對八裡居這裡的情況有太多疑問,其實根本睡不著,隻是趴在那裡閉著眼睛胡思亂想。心情焦躁。
最近她心情總是焦躁。就好像什麼不好的事會發生。
突然聽到床上的響動,她沒動,大概隻是翻身吧,反正如果對方有事會叫她的。但不過一會兒,她就感覺到,一隻手輕輕扌莫了扌莫自己的頭發。
像是在安撫受傷的小動物那樣。
她睜開眼睛,看著腳前的月光。榻上的人輕輕叫了一聲:「阿圓。」
她應了一聲:「你要什麼嗎?」
「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那隻手又拂了拂她的頭,在安靜的月色下低聲重復那兩個字:「阿……圓……」
他撫扌莫著她的頭說:「阿圓,團團圓圓。是極好的寓意。一生合合美美,不受離苦。」
蒹葭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是可笑,仿佛這一套拂頭說話的手段,她早見識得太多,隻覺得即過於戲劇化,又過於刻意滑稽。另一種卻是悵惘。對方這時候頭腦不清楚,所以這樣溫柔又不設防,等他清醒的那一天,就再不會有人這樣真情實感地在月色下撫扌莫著她的頭對她輕聲細語地說話。即便是有,大概她也隻會覺得可笑,又懷疑這個人或是別有所圖。
已去過的一刻,永遠無法再重現,她甚至有點微妙地感傷了那麼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