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溫其如玉(十六)(2 / 2)
裴嬌沉默一會,目光略有些不可思議:「……原來長老如此看得起我,甚至還認為那位魔頭會和我合作。」
不止是明悅長老,此番仍有楊家眾人向她施威,靈根受損的楊煒咬牙切齒道,「你這女人在千機穀的時候就和那幕後黑手的妖女交好,還毀去了我的靈根,先前我胞弟楊銘失蹤一事,也絕對與你有關,你莫要再在這裡狡辯!」
比起他的咄咄逼人氣勢洶洶,裴嬌顯得格外平靜,「我確實並未做任何傷天害理之事。」
溫元秋目光掠過楊偉,向來溫和的麵上結出幾分冷凝之色,「我願為師妹擔保。」
魏明揚此刻也站了出來,「裴師妹不會是這樣的人。」
「魏師兄,你可要好好擦亮雙眼,先前不就被這個女人給騙了麼?」
「笑話,就憑你溫元秋的一麵之詞,叫我們如何相信?」
「就是,此事事關魔域,必定要嚴格處置!」
裴嬌抬眸輕聲道,「既然如此,我自願退出宗門。」
說實話,她對這個宗門的感情並非很深厚,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強烈的歸屬感,所以也並沒有什麼所謂眾叛親離的失落與不舍。
唯一不舍的便是老頭與她的師兄,可是很顯然,若是她繼續留在此處,便會拖累他們。
更何況她現在的處境極為危險,顧景堯不知何時便會找上門來,無論是為了保護師父還是師兄,或是為了她自己,她都不該再留在天嵐宗。
恰好出了這般事,剛好借此機會脫身,也不會連累旁人。
誰知她願意做出讓步,可其他人卻不一定願意放過她,尤其是楊家人。
「我看她就是心虛了!」
「絕對不能放過這個女人,說不定她也參與了魔域的陰謀!」
「還和她廢什麼話,直接抓起來好好審問便是。」
楊煒緩緩走過來,揚唇冷笑道,「你若是想證明自己與那些魔族無關,就去刑法堂的清淨門靈光下走過,若是敢,我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刑法堂的清淨門是天嵐宗建總以來便一直流傳至今的,據說是內含老祖的神魂。
清淨門之上的匾額之內蘊含著靈光,但凡有魔族在匾額之下,輕則被靈光灼傷,而修為弱小的魔族便會直接灰飛煙滅。
「不可。」
溫元秋率先開口,他是知道裴嬌的情況最清楚的人。
那南荒魔君身上攜帶的煞氣已然侵蝕入她的筋脈識海,屆時靈光將魔氣驅除之時,也會灼燒裴嬌的五髒六腑。
魏明揚似乎也看不下去了,畢竟裴嬌在永夜城的所作所為他都看在眼裡,剛踏出一步時,肩上驟然一沉。
他身後不知何時立著一環帶血玉的男人,「明揚,不可沖動。」
魏明揚微微錯愕,隨後垂頭應聲道,「是……師父。」
「你口口聲聲說她與魔域無關,又不讓她坦坦盪盪證明自己,莫非已然不是她,而是你們整個藏玉峰,都與魔域有所勾結,醞釀什麼陰謀?」
說話的是楊煒身後一位中年人,膚色黢黑,生著四方國字臉,是楊家的家主楊宏文。
饒是溫元秋脾氣再好也被激怒,他暗暗握上月要側的劍柄,快速思索著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帶師妹突襲出去的可能性。
隻是這後果,很可能是整個藏玉峰都要從天嵐宗中除名。
這時身後的人按住了他欲有所動作的手,溫元秋心中的怒氣瞬時消散,錯愕回眸對上裴嬌的雙眼。
尚未見小師妹之時,他其實曾聽過宗門內關於她的傳聞。
說她忘恩負義、蛇蠍心腸的比比皆是,可這些荒唐的流言蜚語在見到她的第一麵時便不攻自破。
初入藏玉峰那日,她身穿做舊不合身的月白色長袍,背著竹條編織而成的背簍,從山月要的小路一路走上。
他在這世間門見過太多渴求長生渴求力量渴求名利的眼睛。
他其實並沒有表麵那麼好相處,在客氣疏離的禮遇中,他不動聲色地審視著所有人。
可和她對視之時,卻令他心驚地開始審視著她清澈雙眸中倒映著的自己。
他的小師妹應當是這修真界中最無欲無求之人,哪怕是哪日修為道義有所長進,被師父多獎勵了幾枚紅糖饅頭,她都開心雀躍許久,同時也更加勤勤懇懇。
哪怕嘴上抱怨著師父種種作為,卻又能將整個藏玉峰打理的緊緊有條。
這孤寂許久的山峰,因為她的到來平添許多生機。縱使師父不說,他也知曉,他們都一樣喜愛小師妹。
正是因為知曉小師妹是個怎樣的人,所以可想而知當這些惡毒荒唐的傳言加注在這樣一個無辜的小姑娘身上時,他會有多憤怒。
裴嬌看向他,「師兄,沒關係的,他們要我試就去試好了。」
她自己的名聲是如何倒是無所謂,說她是荒淫無道的女魔頭她都能一笑而過。
但是事關於藏玉峰的清白,事關她師父和師兄的名聲,她不會允許任何人玷汙。
因為他們是在她落魄無依時,唯一收留她的人。
「可是,師妹,你——」
在溫元秋阻止之前,裴嬌緩步走向天嵐宗寬敞刑法堂的清淨門石柱之下。
懸梁定高高掛著遒勁飛舞的「問道於心」四字,這乃是天嵐宗建宗之處由已然仙逝的老祖親筆的匾額,尚存於中若隱若現的靈光遍布其中。
裴嬌環視一圈,隨後道,「魔域在醞釀什麼陰謀我不知道,你們如此正義凜然,為天下蒼生著想,與其在這裡逼問我一個藉藉無名的末流之輩,為何不敢去問問他名揚四海威震八荒的顧景堯或是其他魔君?想必他們知曉的一定比我清楚的多。」
人群裡有人漲紅著臉回了句,「魔域那個魔頭行蹤不定,我們如何去何處尋他?」
裴嬌揚了揚唇,「是尋不到,還是不敢尋?」
溫元秋注視著他看似弱小的小師妹溫溫柔柔道,「我輩問道,無愧於心,這是當年老祖建宗的初衷,天嵐宗也聞名於此。」
「我坦坦盪盪無愧於心,所以今日應你們的要求走過清淨門,若是我過不去,便由你們處置。若是我走的過去,那便是你們是非不分,好壞不辨,無能至極。」
比起先前咄咄逼人的他們,她的聲線很輕,卻字字帶血,句句誅心。
「在此刑法堂清淨門,有老祖的神魂在上,你們敢不敢讓他看看,你們是如何做的?」
刑法堂內陷入寂靜可怕的沉默,楊宏文麵色陰暗得快要滴出墨來,他還從未被一個小輩如此教訓過,當即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你無需在這危言聳聽花言巧語,我看你是不敢。」
「你若是真的問心無愧,就立在清淨門之下一柱香!若是你真的與魔域有所勾結,那便廢了你的靈根,趕出天嵐宗。」
楊煒更是咬牙切齒地看向她,握拳道,「我以楊家百年名諱起誓,若是你做得到,我楊家無後而終。」
他們之所以敢如此逼問,無非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裴嬌被魔氣侵蝕的事情,料定她不敢過清淨門。
畢竟身染魔氣,在這靈光之下每呆上一分一秒,都是蝕骨鑽心之痛。
先前楊銘的死與裴嬌脫不了乾係,雖然他們也知道,很大可能是魔域的那位祖宗乾的,但是心中卻也不願承認。
此事也隻能找裴嬌算賬。
裴嬌定定注視著他,隨後直直朝著清淨門之下的金色靈光走去。
瞬時華光大作,在踏入清淨門之時,便有一股鑽心的疼痛漫入她的雙腿之間門,她雙膝一軟,差點就要跪下來。
若是放在平常,隻有她一人的時候,她定是會撐不住痛得雙目流淚癱軟在地。
可是現在不一樣,當著這些人的麵,她難得倔強地認為,絕不能露出一絲破綻。
絕對不能給藏玉峰丟臉。
靈光沒入經脈,疼得她五髒六腑都在翻滾,直到那靈光漫入她的識海。
她曾聽師兄說過,煞氣已然侵入識海,因為有那株雪蓮暫時壓製,所以她覺察不到痛苦。
可是現在她恍若覺得識海中疼得快要炸裂,似是狂風暴雨中的浪潮在不停的擊打她的神經,刺耳的轟鳴聲叫她視線模糊起來。
她忽然便能理解到,顧景堯發瘋之時的感受,那種想要毀滅一切的痛苦與狂躁感,哪怕有著如何驚人的自製力,都無法抵抗。
裴嬌想要轉移注意力,便主動找銅鏡聊天,苦笑著開玩笑道,「你說我現在,是不是也稍微能理解他一些了?」
銅鏡輕聲安慰道,「其實,他身上禁製觸發時所承受的,比你現如今還要重上千倍。」
裴嬌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少年失去理智的模樣,通紅狂躁的雙眼與浮現在他狹長眼尾的符文。
雖然有些不道德,但是相比起來,她忽然覺得自己現在並沒有那麼難熬了。
畢竟她隻需要撐過這短短的一炷香,而他要煎熬的卻是無數個漫長的日日夜夜。
時間門一分一秒過去,她疼得渾身冒汗,身上皮膚甚至因為灼燒感開始泛紅。
眼見一柱香的時間門很快便要到了,許多知情的人沒想到她竟然能挺過去,而親眼見過裴嬌被煞氣貫穿身體的魏明揚和林傾水便更加震驚。
魏明揚不忍再看,掩去眼底愧疚之色,裴嬌在為了救人被南荒魔君重傷,如今卻被當做成魔域的細作,這何其可笑。
雖然不知道為何師父不讓他出麵,但是他卻不能違抗師命,隻能心痛煎熬著隱忍不發。
楊煒麵色發青地看著那一柱香快要燒到尾,他握緊拳頭咬牙切齒道,「就算你真的與魔域無關,你也害死了我胞弟楊銘,兄弟之情血濃於水,今日就要替他報仇!」
在他話音落下之際,有弟子神色慌張得闖入刑法堂,「不好了,不好了——」
明悅長老皺眉道,「此乃刑法堂,當著掌門的麵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那弟子麵色慘白,嘴唇哆哆嗦嗦道,「不是的,是……」
話音剛落,外邊忽的傳來一聲巨響,震得刑法堂內的石柱都開始發顫,如雷貫耳般叫在場的人紛紛驚愕失色。
空氣倏然變得凝固黏稠,一股熱浪撲麵而來。
那弟子顫巍巍道,「是那魔頭……他打破了宗門陣法,朝著刑法堂來了……」
刑法堂之外,十一根石柱轟然坍塌,群山環抱之下的宗門燃起波瀾壯闊洶湧澎湃的白色火焰,一人緩緩從火海中走來,他高高束著馬尾,眉目清雋,身著一襲梅紅色直襟長袍,像是走馬觀花的少年。
他幽深的眼底映照著冷漠跳動的火光與眾人瑟瑟發抖的模樣,這艷麗的梅紅顯得膚色蒼白甚至有些病態,殷紅的唇微微上揚的弧度卻又為這張禁欲清冷的臉畫上了點睛一筆,多出幾分鋒芒邪氣。
當著眾人敬畏而又瑟縮的目光,他緩緩走來。
「人是我殺的。」他聲線清而厲,像是初春浮在江麵的薄冰,令人遍體生寒。
他目光慢悠悠地轉向麵色發白的楊偉,漆黑的眼底攜著揶揄的惡意,似笑非笑道,「現在,你可以替他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