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言念君子(三十八)(2 / 2)
垂眸望去,是鮮紅稠熱的血,染上他蒼白的指腹。
那枚鋒利的箭矢穿透她的腹部,她潔白的衣裳很快就洇出一片刺目的紅。
鐵鏽般甜膩的血腥味籠罩在他鼻尖,他手裡的劍順勢落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嗡鳴聲。
似乎很痛。
她深深呼吸了兩下,整個身子卻開始發顫。
鵝毛大雪落下,寒風蕭索,血落在雪地裡,像是盛放一地的紅梅。
她固執地想要表示自己沒事,往前顫巍巍地走了幾步,卻吐出一口血,身子一軟便倒在他懷裡。
他才發覺,這麼多年形影無蹤將他耍得團團轉叫他恨得咬牙切齒的女人,竟然如此得輕,像是一片稍稍一折便會碎的紙。
他怔然片刻,緩慢伸出手堵住她不停流血的傷口,像是要借此來轉圜她不停流逝的生命。
半晌,他緩緩抬眸,眼中浮上一點猩紅暴戾的光,從月匈腔內擠出一句含著血光的話,「將這些暗處的老鼠……通通殺光。」
莫娘深知裴嬌的重要性,一邊指揮著暗衛搜尋刺客,一邊迅速找來隨行之中便有精通醫術之人。
隻是那人卻低聲喃喃道,「這這箭上沾了劇毒啊,但凡是沾上一點便會瞬間斃命,這……這實在是神仙來了也無用啊……」
紀韶驟然轉身,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將他整個人都提起來,陰沉著臉道,「無論用何方法,你若是救不活她,也別想活了。」
在眾人瑟瑟發抖跪了一地之時,他下垂的衣擺被懷中的人輕輕扯了一下。
「……紀韶。」
她叫著他的名字,靜靜望著他,「收手吧,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流了許多血,麵色逐漸蒼白,痛的牙齒發顫眉頭緊蹙。
這麼冷的天,她額間卻生出豆大的汗珠,順著白皙的額滑落,似乎是用盡力氣,擠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當初救你,並非因為憐憫。」
紀韶一怔,睫毛微微顫了顫。
她袖中的手握緊狐仙麵具,「這些年,世人對你評價褒貶不一,從一開始看著你從高處跌落的同情惻隱到如今被戰亂支配下的謾罵惶恐……」
「如此種種,眾說紛紜,可是我知曉,紀韶便是紀韶。世間待你不公,你本該不至如此。」
你本該是那個鮮衣怒馬、驕矜傲氣的少年。
是那個出征歸來滿樓紅袖招、京城所有女眷的春閨夢裡人。
是那個立於千軍萬馬前,令敵軍聞風喪膽,紀府年輕有為戰功赫赫的少將軍。
他盯著她衣角蔓延開的鮮血,腦海中卻忽的閃過初見時,她在倚月樓的風花雪月紙醉金迷中,用澄澈堅定的聲音告訴他,「你紀韶或許屬於刀光血影,屬於荒沙大漠,屬於對酒當歌月下舞劍,屬於輕狂年少縱馬長街……」
外頭的夜幕乍現煙花,玉壺光轉,流光溢彩。
似是曇花般轉瞬即逝,化為零碎的花瓣落下。
「卻獨獨不屬於這裡。」
獨獨不屬於滿目蒼夷血流成河的這裡。
雪勢漸大,落在她眉尖。
她似乎是想將那陳舊的麵具給他戴上,又似乎是想透過色彩斑斕的麵具去看清他眼底的情緒。
最終卻在中途無力地垂下,用僅剩的力氣輕聲道:「紀韶,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是為了流言蜚語,不是為了世人言論,不是為了滿腔仇恨。
而是作為你,好好活下去。
那色彩斑斕的狐仙麵具掉落在地,頃刻間碎成兩半。
「砰——」
天際的煙花仍舊不斷怒放。似是倚月樓的歌女軟糯的江南語調唱著曲,順著夜風傳至家家戶戶。
薛家院內血流成河,廝殺不斷。
身披狐裘的青年,神情麻木地覺察到懷中的人溫度迅速褪去。
鵝毛般的雪簌簌而落,落在她纖長的睫毛上,他終是伸出手,不知是想要伸手將她緊閉眼眸上的雪拂去,還是將他夢中曾無數次想要揭開的麵紗拂去。
可是就在下一刻,風雪聲清晰起來,整個銀白的世界似乎都扭曲了。
如涼風習習的桃花樹下,如上元節的萬家燈火,亦如大漠風沙的冷月殘風。
這一次,他也隻能眼睜睜地瞧著懷中的人化作螢火般消散,就連屍身都未留給他。
他清楚地知道,這一次,她不會再回來了。
這顆埋在他心中折磨他許久的刺,終於拔除了。
他該高興才是。
風雪聲呼嘯,漆黑的夜中,幽暗的紅光閃爍。
半晌,他垂著頭,低低啞聲發出一聲笑。
暴風驟雨般的雪,落在他染血的狐裘上。
雪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消融之後,像是滾燙的眼淚般從他玉白的麵上滑落。
在下一朵煙花綻放之時,低垂的夜幕似乎撕開一個狹小的口子。
他的手搭上地上碎裂的麵具,用力將其牢牢握在手中,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其深深融入血肉中般。
碎裂的邊緣的深陷入他的掌心之中,帶出猙獰的傷口,血液順著他修長的五指點點滴滴悉數落在在純白的雪地裡。
他迎著刺骨的風雪緩緩站起來。
蒼穹夜幕間,那道裂開的狹小的口子卻漸漸擴大,像是碎裂了的瓷器,憑空滋生許多裂縫,甚至已有一方天際坍塌,化為無數閃著光的碎片。
此時此刻攬著重傷的愛人的沈茹緩緩抬頭,望見塌陷一方的天際,腦中忽的刺痛欲裂。
她垂眼看向懷中人熟悉的麵龐,眼中浮現一片清明之意,喃喃道,「……明揚?……發生了什麼?」
說罷,她忍著頭中快要炸裂之意,滿眼驚駭地望向遠處堆成小山般的屍骸之上,迎著風雪走向裂縫的青年。
他每走一步,這整個幻境構成的凡間世界便多劇烈顫抖一下。
整個世界像是陷入一片血色的紅光,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之音,風雪交加之時,潑天遍布的黑雲沉沉地壓下來。
身披雪白狐裘的青年望向破裂的蒼穹,詭譎的眸色中浮上血紅的光。
在他的注視下,剎那間,整個幻境瞬間四分五裂,像是玻璃器皿般,順著一道道蛛紋般的裂縫化為碎片。
林傾水清醒前最後一刻望見的,是那青年站在落雪與血流,明燈與黑夜,碎裂的幻境與空洞的現實的交界處。
他無處可去,無路可走。
身前是無邊無際的黑夜與滔天火海,身後是血流成河皚皚白骨屍骸成山。
隻有迎著漫長的黑暗踽踽獨行,走向前方的修羅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