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名字(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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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明,徐思婉醒來時,唐榆正在整理牆角書架上的書冊。

她的拈玫閣裡其實有一方單獨的書房,臥房中的書架隻有小小一個,上而放些她常看、亦或正在看的書。

他手中基本裡有兩本是她昨日讀完的,還有幾本翻了一翻覺得一時不大想看,就姑且都撂在了茶榻的榻桌上。

徐思婉揭開床幔一角,恰看到他消瘦頎長的背影。他所站的位置在書案與書架之間,背對著她,宦官淡藍色的綢製圓領袍明明簡單,卻被他穿出一種挺拔清貴的氣質。他仰頭正為手中的書尋找合適的地方,舉手投足間透出一股書香氣。

「唐榆?」她喚了聲,他聞言轉頭,就隨手將書放在了書架邊緣,提步走向拔步床。

「醒了?」行至近前,他問。

她撐坐起身,仰首打量他。他一夜未眠,神情變得疲憊,膚色透出一種不正常的白,但嘴角仍掛著些許淺淡的笑意。

他也看了她半晌,見她雙眸微微腫著,心下輕喟,又道:「娘子眼睛腫得厲害,一會兒請路太醫來看看。」

「沒關係。」她搖著頭,隨意地揉了揉,「隻是哭的,自己緩上一緩也就好了,用藥倒麻煩。」

唐榆並不強勸,點了下頭,又道:「昨天夜裡……」

「……我隻是嚇壞了。」她說。

說著垂首,玉臂抱住膝頭,身子縮成小小一團,是心有餘悸的模樣。

但她已沒了昨夜那種失態的慌張,兀自沉吟了半晌,便慢慢說:「唐榆,我真的不能賭,錦寶林的命我是一定要取的。但昨夜的話……你就當我沒說過,我可以自己料理好這件事,不必你為我鋌而走險。」

「這叫什麼話?」唐榆擰眉,「若連這樣的險事都任由你自己去扛,要我何用?」

「你能一直陪著我便是了。」徐思婉輕輕道,雖然平靜,卻莫名讓他又想起了她昨晚的脆弱,「你能陪著我就很好,不必為我涉險,我要你們都平平安安的。」

他無聲搖頭,略作沉吟,便坐到她床邊:「若隻論主仆,原該是我護著你。你便是不肯,也當是我們相互扶持,橫豎都沒道理讓你去為保我的命獨自拚殺。」

徐思婉一急:「可是這事……」

唐榆續言:「昨晚是我心急了。我看你那般害怕,隻想盡快了結錦寶林,讓你睡個好覺。但你放心,個中利弊我也想得明白,斷不會真殺去妙思宮一刀捅了她。」言及此處他自嘲一笑,頓了頓,笑容又斂去三分,「可你也別想把我推開。我聽你的安排辦事便是,你隻需要讓我知道你要做什麼。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讓我來幫你。」

他說罷抿唇,抿成一道極細的線,不無緊張地等她的反應。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這樣執意地要參與其中,無非是怕她也一意孤行,以身犯險。所以他什麼都的主意是穩妥的、她是安全的,而若有什麼不穩妥的地方,他就幫她去辦。

這聽起來多像她說出的話。她的那些話,也是如出一轍的擔心他去做傻事。

可他們之間,卻是一真一假。

他對她的擔憂全是真的,可她隻是欲拒還迎。除卻昨夜聽聞他想直接刺殺錦寶林時她真正慌了一瞬外,她的一言一語、乃至每一滴眼淚都是想讓他心甘情願地入局。

因為她心裡已有了大概打算,而這打算若沒有他相助是辦不到的。

徐思婉心底無可遏製地生出一份愧疚,原還準備了更多的說辭,卻因他這樣真摯的規勸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她便隻點了點頭,算是默許。見他鬆了口氣,她愈發難受,就伸手推他:「我要起了……你幫我叫花晨。」

「好。」唐榆抿笑,遂站起身。剛走出兩步,徐思婉又忽地想起來:「昨天夜裡……」

他駐足,回過頭。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來:「你是不是叫了我的名字?」

唐榆垂在身側的手不自禁地一顫,轉回身,一股油然而生的懼意席卷上來。

他知道她待他很好,可這種恐懼深浸在骨子裡,很難改變。

在宮中為奴十幾年足以讓他明白一個道理——有些尊卑之別是不能逾越的。先前的一切關照、一切的平等相待,都是她主動開的口,他在她劃定界限裡行事,自然不必怕什麼。

可這回,是他自作主張的。

唐榆緊盯著她屏息:「我隻是一時……」他如鯁在喉,一邊迫著自己冷靜,跟自己說她不會因為這種事翻臉,一邊又已下意識地設想起了她翻臉的樣子,一股涼意從腳底直竄脊背。

他已經很久沒挨過罰了,上一次還是在陶氏那裡挨的板子。在那之後,他幾乎連一句重話都沒聽過,她總是溫溫柔柔的,就好像真的拿他當了哥哥。

不過晚上的事是他不對。若她今日要給他立規矩,他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唐榆深深吸了口氣,總算把話說了下去:「我看娘子驚恐得厲害,隻想讓娘子安穩些,一時脫口而出。」

一句話間,稱呼已變得規矩了許多。

語畢他就閉了口,沉默地等她的反應。

很快,就聽她微微笑道:「『脫口而出』可不大好,若讓旁人聽了去,會惹麻煩的。」

說著她下了地,也不穿鞋襪,就光腳踩在地上,像個不知講究的小女孩,幾步踱到他而前:「在人前你可不要太懈怠,不能有這種『脫口而出』,便是當著花晨月夕的而也不大合適。但私下裡,你就這樣叫我好了,我喜歡。」

他眼底一顫,陡然抬眸,恰迎上她一雙笑眼:「我一直覺得我的名字還挺好聽的,比乾巴巴的『娘子』好聽。」

「……是。」他應得乾澀,想笑,又因震驚不大笑得出來,嘴角扯起的一弧笑容顯得奇怪之至。

好在他在她發覺異樣前自己察覺了這種怪,就猝然轉身,向外走去:「我去叫花晨。」

「好。」她悠悠點頭,自顧坐回床邊等著她們。

此後一連數日,徐思婉常去探望錦寶林。至多隔個四五天,她總要進妙思宮的宮門一趟,每每過去必定給錦寶林身邊的宮人帶些散碎銀兩。

對宮中無權無勢的人而言,銀兩許多時候便是能保命的東西。這些宮人又正巧歲數都不大,其中許多更連進宮的時日也還不長,心思簡單一些,一來二去的,就個個都念著她的好了。

徐思婉心底估扌莫著火候,在一個午後又去探望了錦寶林,離開時將寧兒與錦寶林身邊的掌事宦官一並叫了出來,行至無人處問他們:「錦寶林平日可會看院子裡的賬冊?」

寧兒隻搖頭,那宦官道:「寶林娘子積鬱成疾,情緒總是不好,顧不上這些。下奴自從被撥到妙思宮,還沒見她碰過賬冊。」

「那就好。」徐思婉鬆氣,遂蹙起黛眉,沉沉道,「我前幾日忽而覺得……左右還是該謹慎些,畢竟錦寶林是有皇子的。我這般與她走動、又打賞她身邊的宮人,知道的是我發善心不忍你們受苦,不知道的還要當我在圖謀她的孩子。所以我想著,那賬冊她既然不看,你們就不妨做個假——之前的都罷了,日後我再給你們賞銀,你們就記成是她賞的便是。咱們也不為了騙誰,隻為給自己免去些麻煩,是不是?」

「娘子所言有理……」掌事宦官一揖,眉頭卻深深皺著,露出猶豫,「這樣偷天換日倒是不難。隻是……這樣一來賬冊就與實際的銀兩對不上了啊!萬一來日出了什麼事查起來……」

「出了事才會查。」徐思婉打斷他,「不出事不也就無妨了?更何況,宮中說不清的爛賬本來就多,她身邊的宮人又從頭至尾換過一次,便是查起來,大抵也隻能不了了之了。」

「這倒也是。」掌事宦官神情鬆動,徐思婉遂不再多言,轉而望向寧兒:「你近來傷好些了沒有?錦寶林發起火來可還打你?」

「謝娘子關心。」寧兒銜笑一福,低著頭道,「奴婢好多了。錦寶林……氣不順的時候打也還打的,隻是近來娘子來得勤,又時時給她送些東西,她心情、身子都好轉了不少,宮人們受罰的時候便都少了。」

「那就好。」徐思婉莞爾頷首。

這樣就好。

錦寶林有了好轉,誰都會覺得這是她日日辛苦探望帶來的好處,會覺得她是一心為了錦寶林好的。錦寶林還在接著拿宮人出氣,也是在幫她,幫她成為這一眾宮人心裡的光。

經了這麼久,她的棋局終於已漸漸布好。現在隻差一環,就是錦寶林還未說出玉妃的到底是如何要挾的她。

那是徐思婉最在意的事,若沒有這件事懸著,錦寶林這條命早沒了。

不過現下看來,這一步也快好了。

入了二月,天氣似在一夜間驟然暖了許多。草木抽芽,百花初綻,宮中各處庭院的枝頭都結出一顆顆嬌嫩的花苞,隻讓人一看便心情愉悅。

徐思婉在二月十四又去見了錦寶林,步入院門便見錦寶林閒坐廊下,正怔忪地望著近在咫尺的花苞。

她銜著笑走上前,錦寶林忙起身見禮,她親昵地一握錦寶林的手,輕道:「天還涼呢,別受了風,我們進屋說話。」

錦寶林望著她的笑眼,薄唇動了動,又姑且忍下了一些話。待得入了臥房,她卻還是忍不住,急道:「明日、明日琤兒就滿兩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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