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春(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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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袁山河站起身來,狐疑地繞過障礙物,朝聲音來源靠近。

在天台的另一邊,有人從輪椅上摔下來,狼狽地趴在地上,正努力掙紮起身。

她穿著與他同色的病號服,一樣的條紋,一樣的鬆鬆垮垮,一樣的布滿褶痕。

袁山河嚇一跳,俯身,一手拿著木吉他,一手去拉她:「你怎麼樣?沒事吧?」

剛觸到衣袖,被她一胳膊肘撞開,袁山河後退兩步,堪堪扶住一旁的石墩才穩住。

「走,走——」

那人撐著地,不要他幫忙,口中發出重復的單音,試圖爬起來。

袁山河本來就沒力氣,給她猛地一撞,手都麻了,也來了氣,乾脆作壁上觀。

地上的人行動困難,輪椅就在咫尺之遙,她卻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大汗淋漓。

病號服顏色本來就淺,在地上稍微蹭兩下,立馬就髒了。

他看見她後腦勺的發絲被汗水濡濕,背上也有了一小片氤開的痕跡。

到底還是不忍,袁山河放下吉他,走上前,強行拉住她的胳膊。這次有了準備,沒給她掙開,隻是女人力氣很大,他又恰好在乏力期,差點沒拉住,兩個人一起倒回去。

「消停會兒,行嗎?」他沒好氣地嗬斥一聲,氣喘籲籲把人扔回了輪椅上。

這回終於看到正麵。

輪椅上的女人很年輕,看起來不到三十,臉色蒼白,皮膚薄得像是能看清底下的血管。

她麵色不善望著他,月匈口大起大落,要是眼神能說話,估計這會兒正在罵c語言。

白瞎了這張臉……

袁山河估扌莫著自己是推不下去她的,靠在石墩上喘氣,問她:「你家裡人呢?」

女人瞪著他。

「一個人跑天台上來了?」

女人瞪著他。

「怎麼摔的?」

女人瞪著他。

「問你話呢,啞巴嗎,光知道瞪我?」袁山河也來了氣。

誰知道一句話像戳中開關,女人忽然發作,眼裡噴火,張嘴咿咿呀呀發出一連串氣急敗壞的音節。

就是一個字都聽不懂。

袁山河一愣,這才發現她真的不會說話。

那句「啞巴」隻是無心之言,竟戳中人家軟肋,他頓感歉疚,急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

女人張牙舞爪想朝他撲過來,坐在輪椅上搖搖欲墜,嚇得袁山河趕緊沖上前接住她,怕她又一次摔倒。

「我錯了,真錯了,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別給自己磕壞碰壞了!」

「哎哎,別抓我頭發啊,痛痛痛!」

「你再抓我鬆手了啊,我告訴你我已經沒力氣了,這回你倒地上我真扶不起你了啊!」

「噢噢噢,你鬆口!鬆口!!!」

袁山河被氣急敗壞的女人一口咬住肩膀,痛得嗷嗷叫,好不容易抽手而出,蹭蹭蹭退後幾大步,怒罵:「你是狗嗎?」

然後——

哇的一聲,女人哭起來。

夕陽隻剩下小半邊在天際掛著,搖搖欲墜。

夜風吹起她的頭發,她的衣襟,越發襯得她消瘦單薄,像是隨時隨地能被吹走的紙。

這一幕格外眼熟,配上她哭起來都不連貫的單音,哇——哇——

蒼天啊。

救命啊。

他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袁山河頭痛欲裂,原本就沒精神的腦子嗡的一下,更混沌了。

他手足無措蹲在輪椅邊上,一會兒喊著「姑奶奶,我錯了,我給您賠不是」,一會兒雙手合十,就差沒跪地求饒「您要我怎麼著,您說,我通通照做」。

這大晚上的,天台上再來第三個人,指不定以為他把她怎麼著了呢。

女人這下不哭了,忽然身手朝他背後一指,雄赳赳氣昂昂的。

袁山河一愣,回頭看看。

「你指哪兒呢?」

女人:「跳,跳……」

袁山河氣絕,「不是吧你,我好心好意扶你一把,你要我跳下去以死謝罪?」

女人緩慢點頭,「跳,跳。」

我跳你媽呢跳。

袁山河扶著額頭,「我說小姑娘,年紀輕輕心腸怎麼這麼歹毒呢,這可是十八樓,跳下去我得灰飛煙滅吧?」

「跳,跳。」

——回應他的還是這兩個字。

袁山河沒轍了,想轉身就走吧,又怕她真出什麼意外。

他束手無策,站在原地想了想,有了個主意。

「那這樣,剛才確實是我嘴賤了,戳了你的痛處,我給你賠不是。」

怎麼賠?

他轉身從地上拿起吉他,重新背上,在石墩上坐下來。

「我給你唱首歌吧。」

女人搖頭,「不,不,不——」

「不聽?」他反問,然後痞裡痞氣笑起來,「不聽也得聽,反正這是我的道歉,接不接受在你。」

右手觸到琴弦時,依然有一瞬間的戰栗,不自在。

但他忍住了。

袁山河眨眨眼,戲精似的宣布:「一首《春夏秋冬》,獻給天台上這位美女。」

秋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秋風即使帶涼 亦漂亮

他唱秋,唱冬。

他唱夏,唱春。

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

燃亮飄渺人生

我多麼夠運

無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從沒再疑問

這個世界好得很

起初那雙望著他的眼睛還飽含怒火,後來怔怔的,怔怔的,不說話了。

最後一段是春。

春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春風仿佛愛情在醞釀

初春中的你撩動我幻想

就像嫩綠草使 春雨香

男人的手撥動琴弦,像是敲在心間。他痞裡痞氣唱著歌,下巴的胡茬像是能刺死人,眼神也銳利明亮。

奇怪的是,他的歌聲卻很溫柔。

他唱到春天時,抬眼去看輪椅上的人,指尖一頓。

「哎,怎麼又哭了?」

一個腦袋兩個大。

他鬆開吉他,重新蹲回輪椅邊,不可置信地問:「不是吧你,我唱歌有這麼難聽,能把你難聽哭?」

輪椅上的年輕女人睜著一雙明亮的眼,一眨就是一滴淚。

圓滾滾,亮晶晶,落在衣服上明明無聲,袁山河卻分明聽到吧嗒一聲。

這怎麼還帶配音的?

他手足無措,又開始雙手合十,「行了行了,姑奶奶,我錯了,我不唱了,您別哭了成嗎?給人看了不定以為我怎麼你了……」

噗嗤一聲,她笑了。

袁山河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了,但抬起頭來,那個臉上還掛著淚痕的女人的確在笑。

他匪夷所思望著她,「你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

女人用蓄滿眼淚的眼睛望著他,費勁地張開嘴,比口型都比了半天,最後才氣喘籲籲說出一個字。

「cun——」

袁山河不解:「什麼?」

「cun——」

這一次比之前稍微順暢一點。

對她而言,說話似乎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她要思考很久,醞釀很久,麵部肌肉都是僵硬的、顫動的。

她費力地抬起手來,指著自己,一遍一遍說:「cun……」

袁山河實在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麼,拿出手機來,「……要不,你打字?」

女人目光一黯,慢吞吞抬起手來,手在止不住地顫。

想起剛才她跌倒在地,爬不起來的場景,袁山河大概猜到了,她偏癱,估計是打不了字了。

所以cun,到底是哪個cun?

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口氣嘆了又嘆,最後隻能說:「要不咱們先下去,太陽都落山了,你家裡人找不著你該著急了?」

風靜默地吹,吹起她的頭發和衣角。

良久,她緩緩點頭,同意了。

袁山河如釋重負,背起吉他,上前推她,「你能用勁嗎?我力氣不夠,推你下去可能有點費勁。」

女人顫巍巍把手搭在輪椅上,開始用力。

他們從天台離開,兩個傷殘人士互相扶持著走進電梯。

袁山河問:「幾樓?」

女人一指禪,顫巍巍抬起手,費了好大勁才指向十三樓的按鈕。

「十三,神外?」

她鄭重點頭。

袁山河按下按鈕,決定先把她送回十三樓,自己再回十四樓。

「哪個病房?」他下意識問,問完發現女人張嘴,又開始艱難地阻止語言……趕緊阻止,「算了算了,你別說了,說了我也聽不懂。」

女人張開的嘴奇異地停頓片刻,合上了。

她的眼睛黑而亮,膚色過於蒼白,對比就更加明顯。電梯裡隻有他們兩人,她這眼神看得人極其不自在。

袁山河心想:唉,又說錯話了……

明明走到哪裡都討人喜歡的他,怎麼到她這就屢屢碰壁,像是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自討沒趣地扌莫扌莫鼻子,好在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

「走吧。」他推著輪椅往外走。

王娜今天在值班,從護士站出來,恰好撞見兩位互相扶持的「傷殘人士」,眼睛都瞪圓了。

「山河哥?!」

下一句是叫的坐輪椅的人——

「葉知春?!」

袁山河驀地一愣,不可置信地低下頭來。

誰?

她叫她什麼?

葉知春?!

一片靜默裡,王娜急匆匆上前接過輪椅,「山河哥,你怎麼會推這個?你這會兒不能碰金屬啊!快鬆手,我來推!」

顯然是害怕輪椅上的公主忽然發飆,王娜著急地把人往走廊盡頭推,「知春,你媽媽去趟食堂,回來就找不著你了,嚇壞了。我們護士站好些人都跟出去找你了。」

她一邊推,一邊拿出手機打電話。

「對,我找到葉知春了……」

王娜步伐急促,幾乎是小跑著把人推回病房。

袁山河站在電梯口,隻來得及看見輪椅上的側影,他總覺得她在轉頭,似乎想朝他這邊看上一眼。

但她行動太緩慢,王娜又太迅速,直到輪椅消失在病房門口,她也沒能轉過頭來。

很快電梯門重新打開,一群人急吼吼沖出來。護士長在,上次在病房門口看見的中年婦人也在,隻是這回她的身旁還多了個中年男子,大概是葉知春的父親,西裝革履,一表人才。

隻是,夫妻倆都跑得急,誰也顧不上形象。

袁山河背著吉他,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踏入電梯。

原來是她。

居然是她。

他摁下十四樓的按鈕,笑了笑,心道還挺巧,原來她就是葉知春。

也是,他人太疲倦,要是換作平常,看她偏癱,又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猜也該猜到她是哪一號人物了。

何況她在天台上的表現,當真對得起她的鼎鼎大名……

叮——電梯門又開了。

袁山河疲倦地往病房走,邊走邊想,不愧是公主,又是咬人,又是讓他載歌載舞的……

啼笑皆非間,《春夏秋冬》的歌詞在腦子裡無意識地飄過,某一刻,他腳下一頓,忽然抬起頭來。

cun。

也許不是cun,是春?

原來她指著自己,一遍一遍告訴他的,是她的名字。

她叫春。

葉知春。

作者有話要說:一個短篇,寫了七千,先發上來,剩下的我繼續,大概還有一兩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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