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勃野如秀木 令狐真龍身(2 / 2)
「這兩天中外諸營的兵卒歸番,下官得各營上報,大致已齊,獨枹罕營中,有兩卒未歸。」
出現了兵卒沒有歸番、可能逃亡的情況,固然算是要務,但也不是十萬火急的軍機。
莘邇再次看了唐艾眼,也已明白了這兩個參軍此時過來稟事的目的。
莘邇說道:「番代不歸,軍法有規。依照軍法從事便可,這點小事也值當來報麼?」
外兵參軍說道:「下官敢問長史,不知該依哪條軍法處置?」
莘邇幾疑聽錯,心道:「我還以為他倆是得了宋方的示意,來為難我的。聽其此問,莫非我是度君子之腹了?」
該依哪條軍法,這還用問麼?
莘邇熟讀本朝《軍法》,早已倒背如流,若是以此來為難他,未免太小兒科了。
轉念一想,他又心道,「不對,也不能說小兒科。像宋翩、傅喬,『望白署空』,若是將此問之,他二人恐怕還真會瞠目不知所對。老宋啊老宋,你太小看我了。我阿瓜豈是宋、傅之徒?」
莘阿瓜今非昔比,新貴當朝,不是年初在建康受氣的那個委屈小媳婦了,對宋方,不能不給幾分麵子,對這類屬僚,何須再加忍讓?當即作色說道:「汝掌外兵曹,士卒逃番不歸,你竟不知該依何法處置?你這個參軍是怎麼當的!」
外兵參軍說道:「下官自知該依何法處置,隻是不知是否合長史心意。敢請長史示下。」
這家夥還不死心,指望莘邇不知該依何法。
莘邇笑了起來,說道:「軍法明規:士家逃亡,從其家屬宗親中,取人代之。軍法就是我的心意。你按此法行事就是。」
外兵參軍沒料到莘邇與普通的長吏不同,雖是初來上任,對軍法卻是這般熟悉,沒能完成宋方的交代,大失所望,無精打采地應道:「是。」
莘邇問那個諮議參軍:「你有何事要稟?」
諮議參軍說道:「下官沒有別的事,也是這件兵卒逃亡事。」
「你說。」
「下官以為,僅以取人相代為罰,懲似稍輕。」
「噢?」
諮議參軍侃侃而談,說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兵者,本即國家大事,且方今我朝北有柔然為患,西有虜秦為敵,保境安民,非兵不可,尤更應以兵事為重,僅以取代為懲,不足示範。下官以為宜行重法,施以顯戮,不如殺其宗親,以儆效尤!」
莘邇嘿然,心道:「一件事,兩個人,次第為難。你們也太偷懶了吧,就不會換件事來?」搖了搖頭,怒其懶惰,瞧著他說道,「兵者,確為國家大事;軍法,則為兵之大事。『不教而誅謂之虐』,軍法並沒有作這樣的規定,誅其宗親不過逞一時之意,沮壞國家軍法,弊將呈現於後。」
他似是說笑,又似乎諷嘲,笑道,「參軍冠帶文雅,狀貌恂恂,不意殺氣凜然!要行族滅之刑。過矣!過矣!」問唐艾,「司馬意何如?」
唐艾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些什麼,答道:「卒亡自有法,依法即可。」
莘邇撫腹笑道:「司馬與我,誠所謂智者所見略同。」
外邊參軍與諮議參軍撅著屁股,伏跪地上,不約而同地心道:「你倆智者所見,我倆豈不就成愚者一對了?」
唐艾與羊髦相識,打發走了這兩個參軍,莘邇對他說起要舉薦羊馥入府任職、辟除羊髦為將軍長史的事,請他晚上與羊家兄弟一道到家中飲宴。
唐艾答應了。
提筆寫下舉薦羊馥、辟除羊髦與張龜等的上書,莘邇封好,遣人送呈朝中。
由唐艾引路,拜會了張僧誠。
入夜,莘邇家中設宴,劉樂、阿醜伺候席間,招待唐艾與羊馥兄弟,張龜、向逵亦在坐。
滿座英俊,笑談融洽,飲到夜半方休。
夜深月寒,同一片月色,籠罩莘邇的家宅,也照落於靈鈞台上。
令狐奉的寢宮,燈火明亮。
白天睡了大半天,令狐奉這會兒剛醒,精神尚可,召陳蓀議事。
他對陳蓀說道:「秦所以霸而帝,賴六國傑士之智,歷代明君立業成事,無不廣招英才。老陳,我意下舉賢令,命郡國舉薦異才,不拘貴賤,以為佐力。你這個大中正,覺得怎樣?」
陳蓀很快領悟了令狐奉此話的含義,重點在「不分貴賤」,也就是說,他想跳出鄉議九品的限製,換言之,他的根本目的,是想從寒士中選取可用之才。
陳蓀想道:「我說大王為何會任我為大中正,原來他的的用意在此。」遲疑不語。
令狐奉問道:「你有什麼顧慮麼?」
「臣冒昧直言,大王先任臣為大中正、任莘邇為督府左長史、拜孫衍為王國大農,今又欲從寒士中取才,大王可是打算要對朝中的右姓閥族動手了麼?」
陳蓀三人皆是寓士,而今所任之位,都是原本屬於隴地閥族的官職,已是削弱了隴地閥族的勢力;令狐奉現下說的這道求賢令,又是要避開被閥族掌控的鄉品,從寒士中選人。兩個方麵結合一起,令狐奉不像隻是想製衡、打壓閥族,而有另起爐灶、重創閥族的意思了。
令狐奉疾首蹙額地說道:「我立宋氏為後,原因何在?你是知道的。我一片真心,換來了什麼?宋方眼中,隻有他宋家,沒有我令狐氏!前代以今,閥族猖狂!江左朝廷,天子的廢立乃至操持閥族之手!唯唯諾諾,何有半分皇帝的威嚴?我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定西!
他咬牙說道:「既然懷柔無用,老子就不懷柔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且把雨露給寒士,將雷霆給彼輩!」躺在榻上,扭著臉,瞪眼盯陳蓀,問道,「怎麼,老陳,你覺得不成麼?」
陳蓀說道:「大王雄才偉略,但有心意,無有不成。」下拜接旨,說道,「臣明日就傳旨典書令草擬王旨,呈大王過目。」
典書令是王國的官職之一,負責王令的起草和頒布。
令狐奉滿意地轉回了臉,望著宮殿頂部的藻井,像是自語,又像是對陳蓀下令,說道:「等查清楚了都有誰圖謀不軌,老子一個個,把他們全殺掉!」
他蜷起身子,撫扌莫受傷的腿,說道,「老陳,你再給我找幾個良醫。老子春秋正盛,大業未成,腿怎麼能瘸呢?」喃喃說道,「腿要是瘸了,腿要是瘸了,我的雄圖大業可該怎麼辦?自古、自古……」問陳蓀,「老陳,你讀書多,自古可有瘸腿的天子?」
令狐奉隻是王,卻問天子事,陳蓀心頭一跳,麵色勉強如常,答道:「臣愚笨,家學《春秋》,隻通此經,大王『讀書多』之譽,慚不敢當。」
「你不回答我,那就是沒有了?」令狐奉忽然暴怒,用力拍打床榻,說道,「老陳,你告訴我,宮中是不是有人在傳,我逐白鹿未得,墮馬受傷,是天厭我也?」
陳蓀驚駭俯首,顫聲說道:「宮中實無此等傳言!」
「天厭我也?哈哈,哈哈,老子天命在身,天怎會厭我?」令狐奉連聲咳嗽,咳出來幾個血塊,他渾不在意,大笑說道,「老子腿雖折了,仍是真龍!老陳,你去把宋氏給我召來!」
「大王召宋氏作什麼?」
「老子真龍,召她來,當然是遊龍戲鳳!」
「大王,你的傷勢未愈……。」
令狐奉掀開被褥,露出下體,枕臥乜視,問陳蓀:「她不來,你來?」
「大王!」
「去把她給我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