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自強然後立 禿發雄北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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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邇讀書少,亦知韓信、安祿山的故事,聽了張龜此言,卻是與韓、安臨刑前的話語相近,生出好奇之意,待要問他姓名;那步卒的軍侯大笑起來,嘲諷說道:「不過是個張家的奴客,瞎眼瘸腿的鼠輩,階下之囚,待死之徒,也大言不慚,沒得汙了『英傑』兩字!」

張龜掙開甲卒的手,伏拜向莘邇說道:「明公臨郡,嘿然不翅,一朝振奮,先誅英才,龜竊以為,楚莊不取!龜雖眇目,丘明著《國語》;龜不良行,孫臏遂霸齊。要離斷右臂,刺殺慶忌;百裡奚亡國之奴,穆公渴求。明公不欲郡縣治乎?如欲郡治,純以刀斧可乎?」

「嘿然不翅」雲雲,出自《韓非子》,講的是楚莊王三年不鳴的故事,所以他後邊有「楚莊不取」之語。

此一番話下來,引經據典,那軍侯聽得半懂不懂,隻約略覺到,此人不似虛張聲勢,像個確有點水平的,遲疑地看著莘邇,等他指示。

莘邇想起了此人是誰,心道:「我聞監視張家的士卒說,張金遣人北去胡中前,曾召一跛子入見,後來登史亮家門的亦是這個跛子,想來就是此人了。言他名叫張龜。適才在張宅,他緊跟在張金的後頭出來,必是張金的心腹無疑;此時臨危侃侃,倒也不俗。

「別的也就罷了,把我到郡至今的沉寂數月,比作楚莊王,有點意思。且試他一試。」

莘邇饒有興致地問他道:「不以刀斧治郡,你以為,應以何治郡?」心道,「如答以德治、禮賢之類的廢話,我扭頭就走。」

張龜答道:「治國以本,治郡亦然。」

「哦?以郡論之,『本』為何物?」

「國、郡之本,大同小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此即『本』也。」

軍侯及周邊的兵卒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什麼東西。

莘邇也不明白,想道:「故弄玄虛。」

曬然一笑,便要離開,一步尚未邁開,他心中驀然一動,想起了「望白署空」四字。

「望白署空」的本意,應是高屋建瓴,這是他琢磨出來未久的。

「人有不為,而後有為」,從為政的角度品味,好像也是這個意思?

莘邇停下腳步,陷入深思。

「不為」與「為」,可以理解為「舍」與「取」的關係。

不為是舍,為是取。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沒有人可以做到事事親為。

那麼,對於有抱負的人來說,就必須在大小之間作出選擇,舍棄細微末節,放棄小事;然後才能集中力量,專注於大事。如此,方能有所作為。

如果事無巨細,事必躬親,就像莘邇此前那樣,必然陷入忙忙碌碌之中,而毫無成就。

莘邇停步稍頃,踱至張龜身前,問道:「何為『不為』,何為『為』?」

張龜不肯說了,說道:「『為』與『不為』之道,又大又深,三言兩語不能畢述。」

莘邇笑了起來,心道:「什麼『又大又深』,這個滑頭的家夥,無非拋個餌,欲誘我先恕了他的罪。可惜,此案我已告與令狐奉,你是案犯,那信文乃你筆跡,我無法私下放你。」頗感遺憾。

該用什麼做主政的方針,已然困擾莘邇了不少日子。

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想聽聽張龜「有所為」的高見是什麼。

莘邇想道:「如將他遞解入都,他必死無疑。我能不能救他一命?」又想,「他是此案的關鍵證人,放是不能放的。我如上書為他求情,會不會引令狐奉不樂?」

張龜伏拜地上,不知自己的臨死一搏有無用處,不知莘邇會否免他的罪,忐忑不安。

莘邇腦中念頭起伏不定,想道:「我到建康這兩個多月,『嘿然不翅』,固是因為初來乍到,前時不熟地方情況,但細究我心,未嘗沒有憂慮小賈進讒,擔心令狐奉疑我之故;因是,我縮手縮腳,沒能早點打開局麵。

「半月前,我心有所感,問阿醜與小小,設如一人與虎同行,如何可謀自保?小小言可以餵飽了它;阿醜說不若削木為矛,握石為兵,作色威嚇,則虎雖凶,不敢為害。阿醜一個婦人,猶有此般見識,我難道還不如她麼?

「當下亂世,權威不振,上下無序,政治混亂,令狐奉叔侄也好、唐人的士族與胡夷的酋率也罷,都是勢強者雄,大魚吃小魚。我這些天算是想透了,要想安身立命,使人不敢侵害,非得自身強大不可。一味的縮手縮腳,擋不住別人捅來的刀子。」

做出了決定。

盡管不安賈珍在朝中進讒,忌憚令狐奉的刻薄寡恩,可越是如此,越不應盲目地委曲求全。

傅喬的遭遇便是顯證,他夠拿低做小了吧?結果怎樣?任令狐奉隨意擺布。

「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句話,也可以放在這裡用。

謹慎沒錯,但不能什麼都不做。

這個張龜或許有點能耐,便是如能將他保下,沒準兒將來可成一個輔助。

莘邇有了主見,心道:「我且書信一道,送與令狐奉,隻說這是個可憐的廢人,為他求情。」說道,「你是此案的要犯,我放不得你。待你見到主上,主上問你什麼,你自管如實回答什麼。」

黃榮又調來了一輛檻車,張龜絕望地被扔到車裡。

張家畜養的輕俠、劍客甚多,給他們看家的隻是其中有頭有臉的幾個,剩餘那些,都在他家縣外的塢堡中,充當保護塢堡不被胡夷、盜賊劫掠的武力。

為了防範這些亡命徒劫囚車,莘邇調了五十甲騎,二百甲卒,押送張金父子和張龜;有心提拔張景威和向逵,圖圖、且渠的俘虜馬上要編入內徙,張景威走不開,用了向逵作使者。

種種事宜,半日辦妥;當晚,使張金父子、張龜在軍營過夜,次日,向逵押之入都。

張家父子勾結盧水胡、圖謀作亂之事,借著張龜的嘴,一下傳遍了縣中,沒幾天,全郡皆知。

話說,張家「作亂」這事兒,如果出自莘邇之口,可能會有郡人半信半疑,但出自張龜之嘴,那就不一樣了。張龜是誰?稍作打聽,就知此人是張家的遠支,張金的親信。

更沒兩日,郡裡邊又傳開,說張龜的眼所以眇、腿所以瘸,正是因為張家,而張龜顧念宗族情誼,不僅甘願受害,替張家瞞下了此事,還竭智盡力,給張家當了門客,不可謂忠義之士。

這件陳年舊賬的翻出,愈發增加了張龜舉報內容的可信度。

至於「身殘因於張家」此事,是張龜妻子爆出的。

知道了張龜受張金牽累、被捕送入都後,他的妻子大哭一場,昏厥醒來,深恨張家,對兩個兒子說:「汝父的前程、性命都壞在了張家的手裡,你倆要牢牢記住!」

二子尚小,還不能為父報仇,張龜妻子的原意,是待以後日,等兒子長大,再作復仇;不料聽到裡中有人,轉傳郡中某些人的言論,竟說張龜賣主。

張妻不能忍受,又對二子說道:「你們的父親是忠義之士,我不能讓他生被張家累,死留惡名!」便賣了首飾,布下酒宴,把張龜的親族、自家的母族、鄉黨鄰居全都請來;飲酒至半,她當著眾人的麵,把張龜傷殘的緣故及張龜對張家的忠心,一五一十地悉數說與大家。

眾人聞言,無不嗟嘆。

都說:古之義士,不復見於今日!

郡中那些非議張龜的言語頓時止歇,取而代之的,都是誇獎張龜的話,說他忠義無雙,所以舉報張家者,亦非背主,而是出於對朝廷的忠心,這才是真正的「大忠」。

三縣士民,物議沸騰。張家的聲望一落千丈。

莘邇不知道張龜的殘疾還有這段往事,由黃榮處得知了後,嘆息說道:「我當再上書主上,備述此情,為建康保一義士。」順水推舟地又給令狐奉寫了一道書信,寫完,心道,「我方慮上封信不夠給張龜開脫,加上他的這段過去,料是應該夠了。」

信寫好,吩咐黃榮,派人急送穀陰。

黃榮應諾,辦完了這件差事,轉回堂上,說道:「明公,且渠、圖圖兩部被俘的胡虜都已押送到了牧場,按照明公的命令,景威開始著手把他們打亂重組;唯拔若能,如何處置?」

張家是隴州的頭等士族,一來勢力強大,二來,關係到了令狐奉收胡之後的下一條國策,是以令狐奉叫莘邇把張金父子遞送到都,他親自發落。

拔若能這類的胡酋,定西國中沒有百餘,也得數十,令狐奉卻是不看在眼裡的,因隻叫莘邇視情況自行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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