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道智意鑿山 張龜謀盡職(2 / 2)
隴州地處邊疆,文風不盛,清談的風習原不濃厚,實是海內淩遲以來,隨著關東士人的大量湧入,這才帶動起了隴地清談的風尚。
如張金等土著士人,盡管被其影響,卻因此道非其擅長,故而表麵受到浸染,本質仍奉家學。
這一點,從張金兄弟的名、字就可看出。張金,字文恭;其兄張渾,字文成。兄弟兩人的名皆出《老子》,「金玉盈室,莫之守也」、「渾兮其若濁」;而兩人的字,則都是儒家的東西。
也就是張道將這一代,出生的時候,正是清談之風在隴地漸興之時,伴隨著這股風氣長大,致有那迷失方向的,便丟棄家學,獨崇老莊了。
張宅占地甚廣,張道將獨有一院。
他回到院中,令小奴尋「長齡」來。
小奴去了半晌,方才折回。
一個男子跟在小奴的後頭。
此人走路一瘸一拐,到屋門外,赫然可見左眼上戴個眼罩,卻是眇了一目。
他在室外行禮。
張道將等他等得心焦,說道:「你可來了!快進來。」
此人便是「長齡」,本名張龜,是張家的遠支子弟,因為身體殘疾,作不了官,托庇於張家門下,做了個衣食客;頗有智謀,日常在張家宅中聽用。
進到室內,張龜再次下揖,說道:「郎君召龜時,龜方還家,因是耽擱了些許。」
「你坐下吧。」
這會兒夜色已至,室內點著燭火。
張龜看出張道將心情不快,坐下問道:「敢問郎君,不知何事召龜?」
張道將很孝順,對父親的話,從不打折執行,既得了父親的吩咐,要他向張龜問計,當下不作隱瞞,將事情原委告之,說罷,問道:「阿兄,你有什麼辦法?」
北人猶比南人更重宗族,是以,兩人雖是遠親了,張道將依舊按習俗呼他為兄。
張龜思忖稍頃,說道:「龜有上下兩策。」
「說來。」
「待朝廷設縣任官,擇一可用的人,修書一封,請大農進言王上,除授『令長』。此為上策。」
張道將不樂說道:「今才召來百餘胡落,何時設縣,遙未可知;再則,即使我伯父舉薦,大王用不用,且在兩可。這怎麼能是上策?……你的下策是什麼?」
「選幾個門下的胡奴,使去牧場,挑唆內徙的胡落生事。胡落如果不服張景威管治,府君定就隻能將他喚回,重新任官。」
張道將大喜,說道:「此策上佳!」指教似的對張龜說道,「阿兄,你謀略是有的,唯是常搞不清何為上、何為下,未免糊塗!」
張龜心道:「下策是小人的勾當,事倘泄露,府君必將與張家為敵。府君得大王信重,即便動不了張家的根基,張家也不會好過。此兩虎相爭是也。何如請下王令?堂堂皇皇,非但可以顯出張家的大氣,兼以沒有後患!」
出謀劃策是他的職任,用不用,用哪個,是家裡主人的選擇。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作辯解,應道:「是,是。」
「你與胡奴們熟麼?」
張龜心道:「我好歹是個士子,怎會與胡奴相熟!」知張道將心直口快,沒有城府,亦不怪他,沒因之生氣,答道,「龜認識幾個胡奴的首領。」
「那這事兒就交你去辦啦!你明天便去選人,越快選定越好,早日打發去牧場,最好鬧個天翻地覆!」想起莘邇的不給麵子,張道將就窩火。
「諾。」
張龜辭出,一腳高、一腳低的,出了張宅,就著月色回家。
他家與張道將家不同「裡」,相距甚遠。
才到院外,他聽到院中一人罵道:「沒出息的小東西,與你那瘸爹一個樣!」是妻子在罵兒子。
張龜早年家雖不富,其人少有名聲,他妻家是本地士族,重其人才,遂嫁女於他,殊不知他沒多久就眼瞎腿瘸,斷了仕途之路。
日積月累,他妻子日常盡管把他照顧得很好,言辭上卻是越來越不客氣。
他停下腳步,躑躅門側,琢磨是不是等會兒再進去,猛又聽到院中妻子罵道:「被人打瞎了眼,打斷了腿,還甘心給人家做狗!給人守了一天的門,才歸家來,席尚未暖,吆喝一聲,便又拐著腿去!」心頭一跳,趕忙推門入內,說道:「亂說什麼!」
院中一個婦人叉月要站立,荊釵裙布,看見張龜進來,聽了他話,不再痛罵那兩個跪在她麵前的孩子,冷笑說道:「我亂說什麼了?」
「我這眼、腿是墮馬傷的,你不要亂講!」
「瞞得了別人,瞞得住我麼?怎麼?他們做得出,我就說不得麼?」
張龜的殘疾不是先天,是後天來的,對外說是墮馬而傷,實際上,墮馬不假,罪魁卻是張道將的從兄,張渾的次子。
近二十年前,張龜年少成名,因雖是張家遠支,卻得常與張家的大宗子弟相遊。有次騎馬出城,張渾的次子挾彈戲射,誤中了他的左目,劇疼之下,他從馬上跌落,就此眼也瞎了,腿也瘸了。致人傷殘,縱非有意,亦犯刑律,便是張家勢大,可以脫罪,但如傳開,也將影響張渾次子的聲譽。張渾令他對外隻言墮馬,作為補償,給了張龜衣食客的待遇。
張龜生性淳厚,己身已殘,何必再壞了張渾次子的前程?不管怎麼說,兩人也是同宗兄弟。此事就這樣隱瞞了下來。
他顧不上腿瘸,三步並作兩步,捂住妻子的嘴,央求似地說道:「事情已過去十幾年了,張家待我亦不薄,衣食客我,不用賦稅勞役,並時有饋賜。你莫說了,好不好麼?」
他妻子看到他哀求的模樣,一腔怨恨不翼而飛,眼眶不由自主地濕潤起來,說道:「我、我不是可憐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