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霄玉殿(十)(1 / 2)
每一粒雪擦過臉頰都會帶來輕微的刺痛感, 讓言卿保持理智。
走到一半的時候,他指間的魂絲突然微動,纏緊他的手指。
言卿停下步伐, 偏頭跟鏡如塵說:「等等,先去個地方吧。」
鏡如塵雖然詫異,但還是跟著言卿一道。
他們二人都是當時修真界巔峰的人物,一路上暢行無阻。
言卿來到了這裡的一個偏穀,兩座山峰挺拔陡峭,立在薄霧輕雪裡。
他沿著魂絲的指引, 跟鏡如塵一起往穀中走, 隨後看到了一個山洞。
一個下山的山洞,裡麵的寒意已經散了很多,開始長出一些植物來。化神修士可是黑暗視物,但言卿之前和魔神兩敗俱傷,已經體力不支,於是從袖中掏出一顆夜明珠來。
明珠照著青苔暗處滋生。
腳步沉沉回響在山洞內, 如同歲月的回聲。
言卿聽到了惶恐的抽噎,和隔著一堵牆清晰的對話。
「現在九宗弟子都在找我,他們要把我綁起來, 他們要殺了我。顏樂心現在也視我為洪水猛獸, 我回不去合歡派了,我哪也去不了了,見水哥哥,救救我。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救救我,見水哥哥,求求你幫我引開靈藥宗的人吧。」
言卿繞開石壁, 沒想到在這裡看到了一個怎麼都以為不會有交集的人。
謝識衣處理秦家,邀天下共觀,如今這裡集聚了不少九宗弟子。
一牆之隔,是終於在南澤州重逢的燕見水和白瀟瀟。
燕見水的容顏絲毫未變。
他同樣參加了這次青雲大會,不過他是外場,跟言卿他們沒有任何交鋒。
燕見水是回春派的大師兄,對醫藥多有研究,天賦也不錯,於是青雲大會後得以拜入靈藥宗。
靈藥宗的道袍清透如流紗,繡著草木圖紋,在風中縹緲。
燕見水神色驚訝,皺眉道。
「瀟瀟他們要找的人原來是你嗎。主殿到底發生了什麼,九宗和仙盟為什麼要抓你。」
白瀟瀟一下子撲了上去,哭得一雙兔子眼通紅:「見水哥哥,別問了,我現在好痛啊,你帶我出去吧見水哥哥。」
對於燕見水來說,他從小就把白瀟瀟當未婚妻,護他愛他好像已經成為習慣。
愣了愣,還是點了下頭,扶著白瀟瀟往外走。
白瀟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想到謝應坐於霄玉殿垂眸視下時看他如看死物的眼神,一瞬間痛不欲生。
他手指抓著燕見水的袖子,顫聲哽咽說:「見水哥哥,燕卿、燕卿都是燕卿那個賤人,都是他害我。」
燕見水呆住,他到南澤州後自認和那些人的差距,閉關苦修,常年呆於洞府,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燕見水道:「燕卿不是都嫁與謝應為妻了嗎,他為什麼要害你啊。」
白瀟瀟被徹底激怒,「他就是個小偷,就是個騙子!」
鏡如塵目睹這一切微微愣住。
她身為浮花門主之女,從小身份尊貴,後麵哪怕失去也是被飛羽保護得無憂無慮,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景。
言卿見這一切,意味不明地笑笑,他舉著夜明燈,像是回春派剛醒看這混亂狗血的鬧劇一樣。
燕見水帶著重傷的白瀟瀟離開此地,甚至幫他打掩護欺騙同山洞內的靈藥宗長老。後麵在出山洞前,又遇上了同樣在此搜尋的合歡派弟子。顏樂心知曉白瀟瀟是魔種後,想到那些床事惡心地快吐了。沒了忘川之靈,白瀟瀟身上對男人的「蠱」消失得一乾二淨。
他見到燕見水和白瀟瀟,臉上露出一個扭曲的笑來。
白瀟瀟大驚失色:「啊啊啊見水哥哥,殺了他!」
他恐懼地躲在燕見水後麵,指使著燕見水殺人,但顏樂心畢竟是合歡宮少宮主,哪是一個天資愚鈍的修士可以對抗的,他輕而易舉製服了燕見水,然後陰沉地盯著白瀟瀟:「賤人,你想跑去哪裡啊?」
白瀟瀟連連後退。
燕見水見此豁出命去攔住顏樂心:「瀟瀟,你快跑!」
白瀟瀟雙眼含淚,無視為他七竅流血的燕見水,直接頭也不回往外跑。
外麵是一片曠野,風雪茫茫,把飛鳥都隔絕,曠野盡頭是一座懸崖。白瀟瀟退無可退,站在懸崖邊,話都說不出來了。
燕見水趁顏樂心輕敵,用了些南澤州名門弟子不屑於用的陰損招數,暫時將他製服,然後捂住月匈口,去找白瀟瀟,看到白瀟瀟一個人在雪中瑟瑟發抖,燕見水吃力地走過去:「瀟瀟,你沒事吧。」
白瀟瀟回望他,眼裡灰白絕望,好似受了全天下的辜負,委屈得不行,他說:「見水哥哥,幫幫我吧,我想活下去。」
燕見水:「瀟瀟……」
白瀟瀟焦急地說:「你幫我引開他們好不好,見水哥哥。」
燕見水:「瀟瀟,你要我做什麼?」
白瀟瀟說:「我給你喝我的血,你換上我的衣服,幫我引開他們。」
「好……」
但是這冰天雪地的霄玉殿,所謂引開,隻有崖底。
燕見水換上沾有白瀟瀟氣息的衣服,還在係月要帶,忽然背後傳來一股巨大的推力,直接把他推下山崖。
「瀟瀟?!」
燕見水終於錯愕地抬頭,表情瓦解。
強烈的求生欲讓他伸手攀住了邊緣。
白瀟瀟眼中碧綠一片,蹲下身去掰他的手指,跟瘋魔一樣哭著說:「見水哥哥,你不是愛我嘛,救救我吧。你讓我活下去好不好?」
他現在整個人都處於癲狂的狀態。
眼睛變綠的瞬間,白瀟瀟忽然察覺什麼東西,銳利地鑽入眉心。
他慘叫一聲,跪在雪地中,抬頭,逆著光影看著不遠處一男一女。
言卿牽動著手中的魂絲,墨發飛揚。表情和目光,和高高在上的謝應一模一樣。
倏地一下,白瀟瀟臉色蒼白倒在地上。
言卿一步一步逼近。
白瀟瀟失魂落魄在地上,到死都還想不明白:「明明是我先來的,你憑什麼後來居上,你連他小時候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言卿認認真真看著白瀟瀟,他算是知道謝識衣為什麼上輩子什麼都不用做,白瀟瀟都能作繭自縛自尋死路了。
他的愛情或許真心實意沒占多少。虛榮,驚艷,貪婪,不甘,占了九成。
「我不知道什麼呢?」言卿俯下身,像是第一次認真看他,輕聲道:「我是不知道他四歲的仲春狩獵?還是不知道驚鴻十五年的不悔崖之審?」
白瀟瀟愣住,錯愕地看著他。
言卿望著他有點出神:「白瀟瀟,我上輩子要是能有你一點自信就好了……」
白瀟瀟表情僵裂,臉色煞白:「你在說什麼?」
言卿忽然覺得索然無味,魂絲扯動,跟彈琴一樣,輕聲說。
「春水桃花路的盡頭是不悔崖,其實我和他當時的約定是跳下去的。沒想到,那時沒跳成,後麵雨夜屠城的那一晚倒是跳成了。」
不遠處顏樂心氣急敗壞跑來;靈藥宗的弟子也尋到此處;燕見水於懸崖邊艱難上爬。
言卿攤開掌心,把那塊南鬥令牌遞給他看,上麵血書的字跡殷紅詭異。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怎麼好意思說了解謝識衣呢。」
白瀟瀟唇瓣顫抖,話都說不出來。
言卿說:「白瀟瀟,你是不愧魔神選取的容器,可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最後死於什麼。」
白瀟瀟身上的邪念太多了。
言卿以前讀書時看到的一句話,「你靈魂的欲望就是你命運的先知」。
放到這一路走來看過的諸般生死,一語成讖。
他將所有白瀟瀟體內的魘取出,那些魘瞬間奔著霄玉殿上空一道金柱而去。
「白瀟瀟!」
燕見水終於從懸崖邊起死回生,瞬間撲了過來,手指死死掐住白瀟瀟的脖子。
他欺身把他壓在雪地中,眼睛赤紅,心死了後,滿是憤怒。
白瀟瀟口吐鮮血,愣愣看著他,透過高遠的藍天,好像又看到障城金黃落葉中冷若冰霜的少年。
那個少年唯一一次笑,在春水桃花路,對著一個誰都不知道的人。
而現在他知道了那個人是誰。
他到死,終於明白自己的可悲可笑。
因為幕強虛榮,他為殷無妄拋棄燕見水,為顏樂心拋棄殷無妄,又為謝識衣拋棄顏樂心。
可是殷無妄和顏樂心都是因為情魘作祟,謝識衣的故事自始至終他沒資格參與,真正愛他的人被他逼到現在殺了他。
如今無數雙眼在批判他、審視他、嘲笑他。這是他的春水桃花路,但沒有春水沒有桃花,隻有雪。
滿天的大雪。
「燕師兄……」
隨著那四道魘一起消散於空中的,還有言卿指間的魂絲,神魔的因果,本來就不該存在於這世道上。
言卿抬起頭來,碧血異瞳凝視著這靜默天地。
在風雪曠野上空,陽光潮濕微冷,他好像看到了很多東西。
看到黃昏下的山村小路,老屋旁青楓落葉,隨金燦燦的暖風鋪陳一路。女孩在樹林盡頭抬頭,看到來人忍不住笑。眼睛完成月牙,鼻尖上的痣可愛又俏皮。
脆生生道:
「哥哥,你回來了。」
又或許是浮花門的鏡湖玉橋上。
白衣少女聽到呼喚,駐足無奈回望。
後麵水藍衣裙的少女笑著撲過來,從後麵抱住她的月要,最無憂無慮的豆蔻年華,她笑靨如花親昵地在她耳邊撒嬌說:「姐姐,我今天在後山發現了個好東西,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這嬌俏的聲音和葉子聲一起在山野間遠去。
螢火之光和少女發上的紅豆一樣熠熠生輝。
往生寺的雨常年不歇,螢火織成長長的路,驅散了萬珠瞳林的詭異陰森。
其實最開始相遇時,他們都是年輕氣盛的少年。一個不曾被折斷羽翼,一個不曾被催生出貪欲,裝壯誌酬籌,想著在紫金洲大鬧一場。
佳話一樣的相遇,理應是佳話一樣的結尾。
就像是上靈宮前,他背著那個傷痕累累的少女走在萬千明光中。
「蘭溪澤,蘭溪澤,我好像真的看不見了。」
「那麼,微生妝,那你現在能看到我嗎?」
「蘭溪澤……我好像,還能看到你。」
人生來皆苦。生老病死,愛恨別,求不得,怨憎會,五蘊熾盛,都是苦。
可齲齲獨行之時,又總會品嘗出一點甜來。
言卿緩緩閉上眼,那雙妖冶的異瞳合上,他容顏出眾神色蒼白,在風雪中流露處一絲冰魄般的脆弱來,可是唇角勾起,卻好似墜入沉沉美夢中。
仔細回想,他為數不多的甜居然都是謝識衣給他的。
不悔崖前,遍地桃花水。
「要是五大家不肯放過你,我們就從不悔崖下跳下去。」
「不悔崖跳下去,那不是必死無疑嗎?」
「反正我死也不要死在白家那群惡心的人手裡!」
「你不怕痛了嗎?摔死很痛的。」
「不怕!大丈夫終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
謝識衣又笑起來。
「怎麼?你不敢啊?」
「沒有不敢。」
「哦!那說定了,到時候別反悔啊!」
「嗯。」
「要死一起死,別後悔哦。」
「不悔。」
鏡如塵將他帶到霄玉殿主殿前,然後立於門外不再進去了。
言卿惦念了好久的霄玉殿主殿,可是他真的站在這座莊嚴肅穆的宮殿麵前,忽然又覺得一絲恍然。
他推開門往裡麵走。
寒殿深宮,長明燈次第亮起,簾幕重影投在玉階上。
宮殿正中央擺放著的數百盞魂燈,自上而下形狀若紅蓮。
焰火上方纏繞著詭異的碧色霧影,隨風一點一點上浮。
他的視線順著那飄浮的碧影,看向了坐在天下之主位置上的人。
這次封印忘川的陣法,謝識衣用的是九件地階法器和千燈盞,這也是他集九宗宗主於此的原因。
原來這數百盞魂燈就是千燈盞。
言卿握著那枚令牌,往上走,衣袍拖曳過深冷玉階,好像隔著歲月跟謝識衣同步。
跟當年那個劍出無情,冰冷殘忍的少年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