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天下父母(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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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可不比當初,當初那一回需要靜妃鬧事,今日可不需要。

李貴猶豫一下,躬身道:「回娘娘。靜妃娘娘並未要求入殿,隻在外頭求娘娘。她聽說皇太女在歷練中,因為為朝廷揭破大案,屢屢被地方官員和豪強勢力追殺,幾次死裡逃生。靜妃怕太女有個閃失,請求太後……放太女九衛出京。」

太後麵皮重重一抽搐。

宛如被當麵打了個耳光。

太女出京九衛該隨伺,但因為是微服歷練,太後扣下了,眾人也不好說什麼。

但是如此太女立了這般大功,又因此遭受追殺,再不給人家保衛力量,就說不過去了。

靜妃這次不是乾政,隻是以母親的身份,為女兒求告,做足了弱者姿態。

外頭又是一陣喧鬧,李貴出去,片刻後又回來,這回躬身更低,「娘娘。靜妃娘娘說她後宮婦人,不能乾政,這暖閣之前久待不便。這便跪到承乾殿前廣場上去,太後娘娘什麼時候氣消了……她再起來。」

太後臉皮又是一抽。

仿佛又一個耳光。還是正反抽的。

不能乾政那句,堵了她嘴罵了她。

跪到承乾殿前廣場,那裡百官上下朝,人來人往,這一跪,很快全盛都都會知道,皇太後苛待立下大功的皇太女!

無論是傳播皇太女的賢名,還是傳播自己的苛刻,都是愛麵子的太後不能承受的。

聽靜妃的意思,不答應她就一直跪下去。

這簡直是拿上次的手段這次來對付她,還升級了。

太後氣得頭昏,上次被鐵慈頭碰頭撞一次就留下了偏頭痛的後遺症,她手扶住額頭,怒火滿月匈地想,這是誰教了靜妃那個軟腳蝦,忽然玩這麼一手!

她目光轉向皇帝,但是還沒等她看過去,皇帝就下了座,袍子一掀,跪下了。

太後頓覺頭更痛了。

皇帝跪在她麵前,輕聲道:「兒子不孝。兒子知太後為大乾天下計,想要歷練儲君。但慈兒已多次遭生死之險,危在旦夕。國不可無儲君,請太後令太女九衛出京。」

他咚地一聲磕下頭去。

陛下下跪,群臣自然不能坐著,所有人立即站起,在地下跪了一溜。

蕭次輔也隻得跪著,跪下之前給了妹妹一個眼色。

就連太後也不能坐著了,大乾宮律,皇帝地位其實是尊於太後的,隻有逢年過節,太後聖壽等日子,才會給太後磕頭。

她站起身來,忍住怒氣,道:「皇帝這是做什麼!慈兒難道不是我的孫兒嗎!你們這樣,吵得我頭痛!」

說完她捂住頭,匆匆便走,皇帝在她身後喊:「太後,靜妃還在廣場跪著呢!」

太後一個趔趄,匆匆走了。

蕭次輔最先起身,來攙皇帝,皇帝一轉頭看見是他,眼底怒火一閃而過。身子一歪,倒在蕭次輔身上。

蕭次輔隻是做個樣子,沒想到皇帝壓過來,皇帝身形高大,比乾瘦的他結實多了,這一壓,蕭次輔站不穩,哎喲一聲摔出老遠。

皇帝袖子一甩,怒道:「蕭卿,你這是有何不滿,想要暗害朕麼?」

蕭次輔:「……」

賊喊捉賊!

娘的腿好痛!

那邊太後匆匆回宮,李貴急急追上去,卻不妨忽然肚子痛起來,想著別不是先前喝了杯底下人孝敬的冰飲子壞了肚子,隻好先去恭房,又命正在眼前的一位慈仁宮副管事太監伺候著。

太後回了宮中便要卸了釵環休息,那副管事太監親自上來伺候著,平常這人不常進太後的內殿,沒想到這人一手的好梳頭功夫,手下又輕巧柔和,卸了釵環,給太後梳了個方便睡覺頭發又不會亂,還很好看的發型,手指在發間穿梭的時候用了點巧勁兒按壓,太後的偏頭痛都被緩解了很多。

人舒服了,心火也就散了點,太後坐在鏡子前,想著方才發生的事,心裡明白這回扣不住太女九衛出京了,但是又怕給了鐵慈兵力,到時候天高皇帝遠的鬧出什麼大事來。

她在那裡沉思,隨口問:「以前沒怎麼見過你,你是哪裡提拔上來的?」

太監笑嘻嘻地道:「奴才原是內儀監的,去年剛升了娘娘殿裡副管事,掌外院灑掃雜務,等閒沒那福氣進殿伺候您的。」

「內儀監的,難怪梳一手好頭發。內儀監的人,聽說多半出身不錯?」

「謝娘娘誇贊。奴才家早年也算薄有家底,後來家道中落,和兄弟二人,一人入了九衛,一人便進了宮。」

太後聽見九衛,心中一動,道:「九衛的人員倒雜。」

她記起九衛裡還有不少蕭家派係的人。又問了太監的出身。果然,那太監出身的小官家庭,七扯八彎,也算是蕭家門下。

不然也不能進她的慈仁宮。

太監彎著身子,小心地將她的白發編進辮子裡去,柔聲道:「九衛是個清閒活兒,都是咱們的自己人,太女日常也不啟用,奴才那弟弟,總嚷嚷著想要換個地方,奴才知道了,教訓了他一頓,能進九衛已經是太後的恩典,怎可以得隴望蜀的……」

他說話輕輕娓娓,太後聽得舒服,心中漸漸也想明白了。

九衛組成成分可雜得很,鐵慈日常在盛都都不敢啟用,如今便派到她身邊,她如何就敢用了?

把九衛弄過去,還可以監視或者控製她的行動呢。最起碼以後可別再發生滋陽這樣的事了。叫她邀了好大的名聲去,今兒看見群臣那震驚贊賞的眼光,看了叫她堵心。

若是還不聽話,那九衛裡還有……

她想起之前在九衛的布置,臉上神情漸漸舒展。

有那人在,就算是皇帝和皇太女非要把九衛弄去是有什麼野心,也做不成事兒。

反而容易偷雞不著蝕把米。

身後太監微笑著攏起她的發,太後忽道:「傳次輔來慈仁宮吧。」

太監笑著應了一聲。

……

一個時辰後,著令太女九衛出京,駐海右滋陽的命令,便出了宮門。

大殿前廣場上的靜妃,才由人慢慢扶起來。

大殿之巔有個人站在那裡,明黃袍子,看見她起來,遙遙一笑。

靜妃忽然就想起那日也曾在太後膝前一跪,出門後看見的陛下氣急敗壞的神情,和太女微帶失望的目光。

她覺得心裡茫茫然的,並不明白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卻忍不住紅著眼眶,也一笑。

……

鐵慈背著一個小包袱,站在躍鯉書院高大的牌坊前。

書院的選址多半依山傍水,所謂師法自然,從這座高大的漢白玉牌坊下看過去,可以看見整座書院呈串聯式排列,中軸正對著青陽山最高的山峰,牌坊後的廣場後,便是一座書院最重要的講堂,黑底金字書「明倫」二字。講堂左側藏書樓藏書浩瀚,右側祠堂拜祭先聖,飛簷鬥角挑著群山間分外清透的日光,再後麵便是齋舍,餐堂,武場等地,若是從空中俯瞰,便可見群山環抱之間,白牆灰瓦的浩浩建築群左右對稱,如翼淩雲。

赤雪丹霜和沈謐都站在她背後,一起土包子一般仰頭看那牌坊。

三人那日在火場失去鐵慈蹤跡後,一路尋找,順著鐵慈留下的痕跡進山,卻因為山雨沖刷掉鐵慈的記號而在山中迷失方向,找尋多日後碰巧遇上了從穀中出來的鐵慈。

說來也奇怪,他們在山中轉了那許多日,竟然始終沒能走進靈泉村。

見麵驚喜自不言表,鐵慈自然帶著他們一起去了書院。她從賀梓那裡領了任務,要在書院完成一期學業,並且查清他夫人的死因。

據賀梓所說,當年他忙於書院事務,忽然被急召進京,進京之後沒多久就發生了當時的「三王之亂」,先帝的兄弟唐王、魯王聯合作亂,先帝長子平王渾水扌莫魚,盛都連續動盪三個月,賀梓當時並未參與其中,但是因為被數家拉攏,也受到了控製和監視,等他終於擺脫這些打算回海右時,卻接到夫人早已自盡的消息。

當時是說夫人聽聞他卷入變亂,畏罪自盡。且在死前留下遺書,稱曾再三規勸賀梓潔身自好,不涉皇權,賀梓卻執意一意孤行,卷入權爭漩渦,誤人誤己。如今傳言他涉嫌謀逆,已經下獄,顧家日日為官府滋擾,聲名盡毀。而她亦不堪其擾,為全令名,代他自盡。

並在遺書中最後道:「不設墓,不留骨,不相顧,生死黃泉,世世不見。」

鐵慈聽賀梓說的時候,隻覺得一股寒意從頭貫穿到腳。

「代其自盡」本就令人心底一寒,而這最後寥寥十餘字,卻是要將賀梓永久地釘在痛苦和悔恨的墓碑上,生生世世,不得超脫。

不共戴天之仇尚且不會如此,這真是傳說中的恩愛夫妻?

她問賀梓這遺書可是夫人親筆,賀梓沉默良久後點頭。

鐵慈鬱鬱不能言,賀梓卻又道,他回來時,夫人娘家已經來人,收了夫人遺骨,準備帶回去安葬,是他拚死阻攔,老丈人才鬆了口,卻要求他遵守遺書所言,生死和眉娘不復相見。賀梓無奈之下隻能同意,他親自修建了這座墓園,從此守墓於此,一步不出青陽山。

本來他已經心灰意冷,打算守著這墓園絕食而死。卻在夫人祭祀之日人群散盡之後,發現有人鬼鬼祟祟探墓,他由此在奈何橋設了機關,河水裡種了睡蓮,養了琉璃魚,心內隱隱的疑惑,卻也升了起來。

他那夫人,出身江湖,娘家是昔日江湖巨臂一方豪強,夫人年輕時不滿家族婚姻,離家出走,占山為王,做了女匪首,看中了路過的賀梓,就擄上山做了壓寨相公。嫁給他多年來也是性情倔強,行事大膽,從來就不是那些經不住事的小家碧玉,如何會為一個捕風捉影的消息,幾次官府恐嚇騷擾,便投繯自盡?

但是斯人已逝,又留下那樣的遺言,他連遺骨都沒見過,又總害怕有人來毀她遺骨,不敢離開山穀一步,如何能查清當年真相。

如今賀梓是為什麼忽然要查夫人當年自盡隱情的,他沒細說,鐵慈也沒問,最後賀梓隻對她道:「我細瞧你數日,覺得你是個可擔當的。但盛都當年是我傷心之地,要我心甘情願地去,便隻有做到這一件事。當年我離開海右時,曾托付書院的諸友朋照顧夫人,現如今那些人大多還在書院,若要查清當年真相,非得先查他們不可。你去書院,我給你一封薦書,你以普通借讀身份入院,之後的事,就看你自己了。」

他給了鐵慈一個名單,鐵慈翻了翻,便苦笑。

當年能和賀梓結交,托付家小,本身就不會是弱者,如今經營這麼多年,地位自然非同凡響。她簡單一翻,就看見書院現任山長朱懿的名字,再旁邊竟然當今首輔容麓川。

別說她現在隻能以薦生身份入學,便是皇太女身份,怕也輕易動不得這兩位。

然而她二話不說應了。

因為……

離穀前,她去墓園前上香,賀梓沉默在一邊還禮。

走出墓園前,她回頭望,正看見賀梓沉默地站在奈何橋上,對著那一片白石地。

楊柳依依,群花馥馥。他卻將一生永久活成了這一色雪素夜黑。

她停下了腳步,終於決定將自己看見的那一幕告訴他。

「先生。」

「嗯?」

「你的懷疑是對的。」她道,「先前瞬移那一霎,我低頭看見了尊夫人的……骨殖,我看見她腹中,還有小小的……一團。」

……

山穀裡,賀梓推窗,隔著濛濛霧氣,看著書院方向。

那丫頭,該到了書院了吧。

此行想必不會太順利,書院這些年受蕭家滲透,對皇族敵意很重。

自以為熱血的青年,總是分外容易被煽動的。

但望她能披荊斬棘,一路抵達霧氣那頭。

有些事,仿若便是命。沉澱在心中的疑惑,本已因為歲月更迭而漸漸沉寂,然而近些年,昔年往事頻頻入夢。

就在前不久一天夜裡,他夢見夫人一身紅衣,腳步輕快入內堂,捏住了他的腮幫,豎眉笑問:「潑賴子當真不願再見我歟?」

當年少年夫妻,紅燭花下,她性情嬌憨,他年少氣盛,也沒少吵架,他又素來口齒便利,夫人卻嘴拙,每每吵不過他,怒極便捏住他腮幫,罵「潑賴子」。

醒來一室冷月星霜,熱淚兩行。

舊時昵稱,暌違久矣。

他當時想,許是她泉下寂寞,終於諒解了自己,來喚自己。

許是他紅塵時日無多。

如今才明白,她竟是在催促他,埋怨他。

一生桀驁不聽話的夫君,如何最後便聽了那一次,當真依著那遺書,不相忘卻不相見了呢!

如何就沉溺苦痛,掙紮不出,任她沉冤埋骨,不見親人了呢!

如何就因為她性情剛烈,信了她會憤而自盡,決絕生死呢!

他當年離海右時,她確實不思飲食而嗜睡,當時還以為有小疾,他在盛都牽腸掛肚。卻原來那時她已有孕。

那幾個月盛都變亂封城,來往通信斷絕,他甚至短暫下獄,那報喜家書,想必也未到他手中。

成婚多年,一直無子,好容易懷孕,她如何會自盡!

如何會自盡!

霧氣漸漸遊移而來,輕觸臉頰,漸漸便濕眼睫。

賀梓沉默著,緩緩放下了窗扇,最後手指仿若脫力,微微一鬆,窗扇哢噠一聲,重重關上。

室內外好一陣寂靜,唯餘風聲如泣。

良久,才有極度低沉的,壓抑的,仿佛自月匈臆中沉埋千年,終於斷續噴薄而出的哭泣,從那窗戶的縫隙裡,風一般地幽幽散開。

……

------題外話------

今日就一更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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