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鄉吏殘民(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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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收一千錢、兩隻雞是縣裡批準的,荀貞縱不願,也沒辦法,總不能「拿自家的錢給朝廷的郵置」。此乃大忌,落在有心人的眼裡,定會被質問,荀衢的父、叔皆是「黨人」,他本就受到牽連,在「黨錮」之列,去年才因較為遠支的關係剛被解錮,得以出仕,再要犯忌,說不定就會被誣告問罪,所以對縣廷的這個批準,從了也就從了,但是「支一收二」就過分了。

兩千錢、四隻雞,平攤到每個人的身上,大亭的鄉民每人得出兩三個錢,小亭的鄉民每人得出四五個、五六個錢。一家五口,每戶就要出十幾個或二三十個錢。這看起來不多,但對那些赤貧的鄉民、對那些已被各種徭役賦稅壓得喘不過去來的窮苦百姓來說,卻是一個大數目。

——他這幾天翻看官寺文牘,家訾不足千錢,家徒四壁,食不能飽、衣不能暖,連床被褥都沒有,不得不睡在草堆裡取暖的民戶比比皆是。他又非鐵石心腸,怎會不憐憫惻然?何止惻然憐憫,簡直觸目驚心。對當時百姓的困苦他雖有過耳聞,也間或見過一兩例,但來自後世的他又何曾親眼見過這等大範圍、無遺漏、遍及鄉中各地的慘狀?哀鴻遍野。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近距離地在基層接觸到這些事,遠比此前的「聽聞」要來得震撼。他為此連著好幾夜都睡不著覺,半夜起來,披衣繞室,長籲短嘆,覺有塊壘在月匈,既憐生民,又恨貪苛,深知這黃巾之亂雖動盪了海內,傷了天下的元氣,但一邊是民不聊生,一邊是橫征暴斂,這百姓又怎能不揭竿?這天下又怎能不亡?

——在繁陽時,繁陽百姓雖也貧困,但尚能度日,且他當時主要的心思都在保命上,所以施恩百姓,更多地是為了籠絡人心、聚集人眾,可是這一次,他決定廢除舊例,卻沒有別的心思摻雜,單純是為憐憫生民,在自己權力範圍內做一些能做的事情。

「我雖千方百計隻為保命,但這鄉間的百姓一條條也是生命。」

他這邊一再沉吟,那佐史有些不懂了,不就是征收幾千錢麼?二十多年都這樣了,有什麼可反復斟酌的?荀貞打定主意,開口說道:「向鄉中征錢既是由縣廷批準的,這規矩我也不能壞,但是『支一收二』就不必了。這幾年接連疫病,前兩年的年景也不好,老百姓都不容易。」

佐史急了,說道:「荀君!這是舊例,怎麼能變?」

他本是跪坐在地上的,這會兒急得月要往前挺著,屁股都離開了腳後跟,變成了跽坐。

荀貞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雖不逾製,是小吏的服飾,但做工精細,月要帶上還懸了個玉佩,隻觀外表就可知價值不菲,心道:「這小吏的一身衣裳裝飾也不知有多少是從這『支一收二』裡來的。」臉上露出笑容,說道,「舊例也不是不能變的。百姓們這幾年辛苦,需要休養生息。」見這佐史還要勸,知他心思,想了一想,為免他糾纏不休,乾脆地說道,「多出來的那兩雞千錢,我替他們出了就是。」

「啊?」

佐史不敢置信,張大嘴,嗬出一團熱氣。坐在旁邊的樂進也是驚奇。佐史確定似的追問道:「荀君你替他們出?」

「正是,我替他們出。」

佐史的屁股落回到腳後跟上,說道:「荀君仁厚,體恤小民,這固然是好事。可是荀君,這次你替他們出了錢,下次呢?下次你還替他們出麼?」

聽到此言,樂進哼了一聲。荀貞熟視佐史,心道:「那日我初來,這佐史也曾隨高素迎我。我來鄉中後,他們這些人對我也都很恭敬,但如今一扯到錢,膽子卻就大起來了。」

——這佐史看似是為荀貞著想,在提醒荀貞「替鄉民出錢是無底洞,過了這一次,還有下一次」,實際上是暗含了兩層意思在內,一則,「嚇唬」荀貞,好讓他改變主意。二來,若荀貞不肯改變主意,那麼,從此以後,「這一千錢、兩隻雞可就要都轉嫁到你的身上了」。

總而言之,這一千錢、兩隻雞是一定要收的。

荀貞想道:「鄉中各色小吏現有十餘人,每兩個月一千錢、兩隻雞,平均分到每個人的身上,也不過一月四五十錢。瞧這小吏的貪婪模樣,……,嘿嘿,怕是私下裡沒少痛罵費暢。」費暢將一月一交的慣例改成了兩月一交,雖減輕了鄉民的負擔,卻也減少了鄉吏的外快。

這小吏雖然無禮相逼,但荀貞決定還是暫且忍下。他如今關注的重點是第三氏,不想在這時候節外生枝,當下笑道:「由我出就由我出,一千錢算得甚麼?」

「那小人就回去寫公文,請君畫諾了。」

「好。」

佐史臨走,又道:「荀君,按慣例,這一千錢、兩隻雞裡邊,有兩百錢、一隻雞是你的。扣下這部分,你再出八百錢、一隻雞就可以了。」

「行,行。」

等這佐史穿鞋出堂,出了院子,荀貞笑對樂進說道:「文謙,讓你看笑話了!這鄉間小吏沒出過門,整日守著一畝三分地,太也沒有見識眼界。」他伸出手,將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露了一點點細縫,「眼界就有這麼大!一千錢、兩隻雞也看在眼裡,斤斤計較,令人生笑,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硬是扯淡半晌。」

樂進餘怒未息,說道:「貞之,你也太好說話了!這小吏明顯是在逼你出錢,你怎麼也就應了?我昨夜聽你講你那夜擊賊之事,正如你言:『壯懷激烈』,我恨不能當時與你同在。你卻為何不將那夜擊賊的果決酷烈拿出,將他狠狠訓斥?」

「一個小吏,千許錢,何必計較!今之要務,……。」荀貞望了望堂外,院中棗樹蕭疏,悄寂無人,唯有半院竹簡,他傾身按案,壓低聲音,「今之要務,是第三氏。」

「貞之是說?」

荀貞直回身,笑道:「對這小吏,就先忍了!」

樂進覺得又多了解了荀貞一點:有勇,也有忍,是個知道主次輕重的人。他重重地吐了口氣,把對那小吏的惱怒壓下,說道:「貞之所言也是,那第三氏確比這小吏更加可惡。……,貞之,不知事情進展得如何了?」

荀貞看他氣咻咻的,覺得有點好笑,同時對他也有了多一點的了解:樂進親身受到第三蘭的侮辱時,能忍住;這會兒僅僅是旁觀小吏無禮,卻不能忍住。說明了兩點:首先,樂進能為別人著想,因為不願給荀貞惹麻煩,所以在麵受第三蘭之辱時,他能忍住;其次,樂進寒門出身,在自尊上也許更加敏感,也許更加在意別人的態度,所以隻是旁觀小吏無禮,就不能忍。

他勸慰了兩句,回答說道:「今天君卿、阿偃、小夏、小任起來後,就分別各去尋人,開始查探打聽第三氏的底兒了。」

「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現在還用不上。不過等將第三氏的罪證收集夠了,動手拿人的時候,少不了要借你之力。——他們族人眾多,又多養輕俠、死士,到時候,如他們抵抗拒捕,必有一場惡戰。」

「貞之,你允了小夏、小任,將那目中無人的蒼頭交給他們處置。我也求你答應我,把第三蘭交我處置。」

荀貞大笑:「好!一言為定。」

他兩人在說這第三氏的時候,沒一個擔憂會不會找不到「足夠的證據」,在他們看來,這第三氏似已是死定了。

——

1,河南太守蓋升。

《後漢書?橋玄傳》說蓋升是在南陽太守任上時貪汙,「時太中大夫蓋升與帝有舊恩,前為南陽太守,臧數億以上。玄奏免升禁錮,沒入財賄。帝不從,而遷升侍中」。

蔡邕寫的《太尉喬玄碑陰》中說蓋升是任河南太守時貪汙的,「時河間相蓋升,以朝廷在藩國時鄰近舊恩,歷河南太守、太中大夫,在郡受取數億以上,創毒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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