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逃亡(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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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官兵把頭磕得咚咚響,求饒道:「大爺饒命!小人不敢撒謊,聽說……聽說……侯爺在帶兵進宮之前,派人到王城周邊的兵營去調兵……大軍眼看就要進了王城,幸虧國師執王的虎符及時於城外攔下,這才避免了一場叛亂……」他住了口,偷眼覷著殷九,似乎後麵還有什麼話要講卻不敢講。殷九一腳將他踹翻,這番冠冕堂皇的鬼話顯然是瑤光故意散布出來給人聽的,可他卻忍不住把氣撒在這官兵身上。官兵忙從地上爬起來,連頭也不敢再抬,結結巴巴地接著說:「……國師……國師因為平亂有功,現在……現在已經統攬軍政,一切事務盡可以便宜行事。上官家……這個自然也……」殷九心想,連他一個小小的下等兵都能知道這麼多事情,可見瑤光早已將上官家的罪名昭告了天下。他這一連串的嚴密設計,從最開始就想好了要給天下人講一個什麼故事,所以才能步步都占盡先機。以上官仁的忠直,哪裡是這種人的對手,所以才會被引得自入其彀中,變成了一個圖謀不軌的逆賊,而他瑤光則把自己一步步變成了平定叛亂有功於社稷的大英雄。

殷九又問起映月的行蹤,雖然他推測映月應該沒有落在他們手上,可是依舊不能完全放心。而且他始終疑惑,映月一個弱女子,便是逃得出王城,也應該逃不了多遠才對,怎麼海捕文書竟會一路下發到這裡。那官兵告訴他,有一男一女跟在映月左右,那兩人好生厲害,不僅尋常的官兵近不得身,連國師派出來的方術士也不是對手,他們正是一路南下,往這個方向來的,但具體逃去了哪個郡,他卻不得而知。那官兵不懂得咒術,所以隻以為國師派出的那些咒術師是一群會用方術的能人異士。殷九聽他說一男一女,又聽說此二人竟能在眾高手中將映月救出王城,立刻便想到是青山和錦娘。殷九想起,在永平縣的時候,他曾囑咐過錦娘,回到王城後務必留意侯府的動靜,時時照應。映月跟他們在一起,自然不用擔心會落在官府手裡,他也稍稍放下心來。隻是這兩人如今都是蒼冥山莊的人,雖然此前錦娘答應聽命於他,但那畢竟是以自己肯用《連山笈》替青山解燃心蠱之毒為前提的。可是,且不說《連山笈》上是否真的有解毒之法,便是真有,這《連山笈》他也從沒見過,當日隻是一心想要牽製錦娘為自己所用,才不得已撒了這個謊,現在卻要如何來圓?況且,倘若他們反戈一擊,用映月來要挾自己,那便又如何是好?

然而這些都還不是最棘手的,因為無論如何,他們總要先保證映月安然無恙。眼下真正麻煩的是,萬川該怎麼辦。其實在剛看到榜文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想,既然連映月都被通緝,作為爵位繼承人的萬川又如何能夠幸免?況且不歸山與王室之間一向淵源極深,隻要聖諭一到,不歸山沒有理由不將萬川交出去。殷九想,不如趁現在搶先一步闖山救人。可是不歸山又非同其他門派,且不說那名能夠將靈賦擴散到整個雲夢墟的高手其修為遠在自己之上,便是掌門譚殊也不易對付。更何況,山上眾弟子個個身負絕技,倘若群起圍攻,自己便有三頭六臂也絕無可能帶著萬川全身而退。既然此路不通,殷九心念隨即又一轉:倒不如以逸待勞,就在槐蔭縣靜候。等國師派的人押解萬川返回王城的時候,他就在路上把人救下來。那時,即便對方是千軍萬馬,也好過硬闖不歸山。

這樣打定主意,殷九卻突然意識到,這名官兵滿口說的都是官話,想來應該是從王城一路趕來的。一問之下果然如此,於是便又問他國師派了多少人來,是不是為了捉拿萬川?那官兵不敢撒謊,一五一十全說了。原來,殷九捉住的這些隻是先行前來哨探的排頭兵,真正的大軍還在後麵,正是為前往不歸山緝拿亂臣之子上官萬川而來。帶隊的乃是當今的振威將軍葛通——那個在不歸山上處處與萬川為難的旒生葛雄正是此人的好兒子。

殷九暗忖,為了捉拿一個萬川竟然連軍隊都出動了,想來對方已料到半路會有人來劫救,所以才如此興師動眾。殷九於是便問那官兵,他們緝了萬川以後會從哪條路線返回王城。那官兵一愣,隨即神色變得極為惶恐,額頭上滲出油亮亮的汗來。隻聽他戰戰兢兢道:「將軍吩咐……吩咐……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抓到靖安侯之子……就地……就地處死……有功無過。」

殷九聽了大驚失色,那葛通說到底不過是國師的爪牙,此番必定是得了國師的授意。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國師在朝野中竟能橫行無忌至此,不查不審,如此輕率便能隨心所欲地處決王侯之子,著實令人膽寒。殷九本無心取他們性命,可惟恐放回他們後,葛通得知計劃已泄,又再生出其他陰招。一咬牙,指尖「倏」地將剩下的一枚石子彈出。隻見那官兵雙眉間霎時多了個血窟窿,兩眼兀自睜著,卻一動也不能再動了。

從前在無相宮時,殷九從不覺得人命有何寶貴。宮中等級森嚴,刑罰嚴酷自不必說,主子對下屬、仆婢更是盡可以隨意處死,而下屬、仆婢也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甚至人人都將為護宮護主而死視作無上榮耀。殷九很小的時候就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自然而然便將人命通通視作草芥,就連他自己的性命,也不覺得除了獻給尊主以外,還有什麼其他的價值,因此殺戮人命從無猶疑。可是自他十三四歲到了侯府以後,十幾年裡,仿佛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他終於明白,原來這世上不止有血腥與仇殺,還有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人與人之間也不隻是相互的算計和殘害、奴役與利用,更還有手足親情、鶼鰈深情、關照與體諒、寬容與忠心。尊主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對他說過,身為無相宮的殺手,最不應該有的感情就是仁慈。天下沒有該殺與不該殺之人,隻有能殺與不能殺之人。一旦心中糾纏於該與不該,出手就會遲鈍,那是一名殺手死路的開端。

殷九將其他幾名昏迷的官兵以同樣的方式料理乾淨,看著橫七豎八的一具具屍體,他心中突然莫名地煩躁。這條窄巷旁邊是幾處荒宅,雖然位置偏僻,可他仍擔心會被人瞧見,於是從懷中扌莫出昆侖哨來,先是口中默念了一咒訣,隨後將骨哨放在唇邊輕輕吹動。那骨哨隨著他吹動,立即響起「嗚嗚」的單調聲響,與此同時,尾端抽出來無數耀眼的銀絲。這些銀絲朝四麵八方漂遊擴散開去,隻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消失不見了。

這時,隻聽四下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由弱漸強,殷九便停下吹哨。哨聲一停,卻見無數米粒大小的黑色蠱蟲,從石板下麵、牆磚縫中密密麻麻地狂湧出來,瞬間匯聚成黑色的潮水,一層接一層,朝著躺在地上的七八具屍體漫了過去。這些蠱蟲在屍體周圍團團聚集起來,層層疊疊湧動不止,遠看上去如同黑色的水麵上漂著幾具浮屍,場麵甚是詭異恐怖。突然之間,聚集著的蠱蟲朝每一具屍體的頭部瘋狂地湧去,又順著七竅一股股鑽進了他們的屍身,仿佛黑水滲入了孔洞,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窸窣的聲響比先前更大了些,幾乎接近於吵鬧,那聲響正是從屍身當中發出來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響聲停止了,那些蠱蟲又原路湧了出來。它們進去時是黑色,可此時卻都變成了血紅色,成群結隊地從屍體的眼耳口鼻中飛速泄出,退潮一般退回到石板下和牆縫中去。而那七八具屍體,隨著蠱蟲的泄出,頃刻之間乾癟下去,竟成了一張張恐怖的人皮。

血色的潮水退去了,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地上隻留下七八張抽抽巴巴的人皮,而旁邊的地麵乾乾淨淨,丁點血跡也沒有留下。那些以屍體血肉為食的蠱蟲名叫「血狼蛛」,其小如蛛,嗜血如狼,昔日錦娘還是銀瞳鬼使的時候,一向用昆侖哨驅策它們來打掃屍體。

雜遝的腳步聲就在此刻遠遠傳來,接著殷九便聽見幾個女子邊說邊笑朝這個方向來了。他忙右手一揚,巷口忽然一陣疾風漫卷而去。地上那七八張人皮被這疾風一吹,瞬間變成飛灰消散於空中。

04

這天晚上,殷九在客棧的房間裡愁眉不展。他現下已經沒法可想,如果白天那官兵所說不假,那麼萬川一旦落在葛通的手裡就勢必凶多吉少。這樣看來,自己必須要搶在葛通之前把人救出來才行。雖然明知這一去必定有死無生,可擺在他眼前的路卻也再沒有第二條了。「破軍有命何辭死,殉身無相以為榮。」他看著掌中的昆侖哨定定地出神,突然想起這句話來。這是無相宮人在殉宮或殉主之前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已有十幾年沒再聽人提起過了,今日驀地想起,似乎已經預示了一個不祥的結果。

殷九再次檢查了自己的假臂,無甚必要地這裡看看,那裡扌莫扌莫,如同劍客在大戰之前必要擦拭自己的劍。擦劍並不能讓劍變得更鋒利,擦劍就是再下一次決心。殷久從不使用任何兵器,他的手就是他的兵器。這條假臂是鬼樞千機沈三爺,奉了青山的命令為他度身定做的。假臂與他斷肢接觸的部分有無數個微小的機關,而他通過長時間訓練斷肢的肌肉,可以靈活地觸發這些機關,使假臂內部的上萬部件互相咬合傳動,進而讓手做出各種復雜的動作。現在他已經十分習慣了這條假臂,操控機關也越來越精熟。沈三爺還調和了一種皮膚質感的特質凝膠覆在表麵,平日又有寬大的袖袍蓋著,所以任誰也瞧不出他這條手臂有何不妥。

現在時間還早,他要等夜再深一些才能行動。他坐到床上,頭靠著牆,想要稍微睡一會兒養養精神,可是一閉上眼睛,腦中思緒紛雜便如萬人吵嚷,喧沸不歇。一枚石子落在客棧樓下的石板路上,正對著他的窗子,發出「噠」的一聲。殷九登時聽出這石子是被什麼人投擲而來,而且投擲的力道非同一般。他兀自閉著眼睛,心中卻警覺起來。石子落在堅硬的石板路上,必然會向別處彈開,絕不會如現在這樣隻有一聲響。想那石子此刻應該是嵌入了石板之中,可見投擲之人的內勁著實不小。

過了一會兒,又是「噠」的一聲。殷九忙翻身下床,同時數掌揮出,熄滅了屋角的幾盞油燈。他沿著牆角悄悄靠近窗子,又將窗扇打開一條小縫,往樓下一瞧,心下不禁駭然。隻見窗子正下方的一塊石板上,赫然嵌著兩枚石子。每一枚都顯然是以同樣的手法、極強的力道投擲而來,因此在嵌入石板的一瞬間,周圍頓時爬出數十道裂紋,而兩枚石子擊出的裂紋相互勾連,剛好隱約組成個「鬼」字。

殷九又驚又喜,這是無相宮的門人聯絡同伴時常用的手法,銀瞳鬼使過去便慣愛用這個「鬼」字。正想著,一陣陰風猝不及防地襲進了屋子,屋角的一盞油燈被驟然點亮,燈下多了一張紙條。殷九忙去綽起來看,見上麵隻寫了五個字:「西郊花神廟」。他無暇去多想,月匈腔被一陣陣猛烈的力道沉重地撞擊著,哪怕在決定去闖不歸山的時候,他的一顆心也沒有跳得這樣厲害。他忙將紙條往袖中一揣,急匆匆地下了樓,先是來到自己窗下,腳尖在那塊石板上草草地一碾,隻聽得腳下傳來「哢哢」幾聲響,忘記去檢查那「鬼」字是否已被毀得無法辨認,發足便往城西奔去。

這縣城西麵靠座小山,城郊山路縱橫,林木繁多。依山路而建隻有一座山神廟和一座花神廟。縣上的人嫌這裡路遠,又不好走,因此一向沒什麼香火。殷九到了廟門口,反而不急著進去。他知道,如果錦娘他們確然在這廟裡,自己一進去便有一個殺招在等著。這也是無相宮的規矩,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如果是通過暗記聯絡同伴,聯絡人必須在約定見麵的地點先行埋伏。不論來者是敵是友,都要出一殺招先行試探。這是為了防止暗記泄露,有敵人假冒自己人。倘若來者果真是敵非友,這一招既出,當然就起到了先發製人、保護己方的效果;無相宮從上到下人人熟知這個規矩,所以必定會提前設防。假如不甚殺死了自己人,那也沒什麼好可惜的,畢竟提前設防還接不下這一招的廢物,死了也就死了,反而省了日後專門花時間清理門戶的麻煩。至於來者會不會是無辜的路人,又或者會不會是無意闖入的不相乾之人,就根本不在這個規矩的考慮之內了。同樣地,看到暗記前來匯合的人,不僅要提前準備好接招,反擊之時下手也絕不能容情,這也是為了防止敵人守株待兔而采取的手段。

殷九幾乎可以斷定,剛剛那字條便是錦娘留給自己的。她先是留下了特殊的「鬼」字暗記以顯示身份,又留下字條說明約見的地點,這錯不了。殷九時刻提防著隨時會出現的暗殺,但卻沒打算反擊,因為他想到映月很有可能正跟她在一起。

殷九輕輕推開廟門,破舊的木頭大門唱戲似的婉轉地「呀——」了一聲。四下裡靜得可怕,所以這一聲就顯得十分刺耳。殷九飛快地閃身進廟,突然聽見黑暗裡傳來一個女子顫抖的試探的詢問。

「殷大哥?」

這一聲「殷大哥」讓殷九的心猛地墜了下去,這聲音曾頻繁地出現在他腦海裡、心海裡、夢境裡,卻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現實裡了。他循著聲音往黑暗深處用力地張望,隱約瞧見一叢單薄的黑影子坐在在神像的腳邊,身旁另有兩個黑影子站了起來。

「嗬,可算來了。」是錦娘的聲音。

殷九此刻感激周遭的一片漆黑,黑暗讓他不必在意自己當下是一副什麼神情。那兩個兩個黑影子,一個是錦娘,另一個是青山,他這時已經確信無疑。隻是他還不確定中間的影子是誰——或者說,他在害怕中間的影子不是誰。直過了半晌,殷九才讓麻木的舌根恢復了知覺,卻隻說:「聯絡碰頭的規矩可是都忘了麼?」

「可不是我們想壞了規矩,」黑暗中看不清錦娘的臉,但聽她說話的調子卻能想象出她那副半譏半嗔的神情。「大小姐倔得很,說什麼也不讓我們對你動手。」

殷九心中一動,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忽覺一陣溫熱的微微鹹味無聲地撲來。他還在恍惚之中,一團輕柔的黑影已經撞進了自己的懷裡。緊接下去,號啕聲在他月匈口如同悶雷一般炸開,驟雨傾盆而下,澆濕他月匈前的衣襟,澆進了他的心裡。

自從家中出事以來,映月從沒有這樣痛快地哭過。得知母親遭遇不測時,她雖也悲痛欲絕,但她更知道府上一場大難轉眼即屆。一夜之間,上官家滿門良賤的性命全落在了她的肩上,她不能不管下人們的死活,更要搶在官府前頭去尋找弟弟。好好哭一場她來說是奢侈的,有依有靠的人才有哭的資格。

逃出王城以後,映月隨著青山和錦娘一路南下。這一路上,不斷有官兵和國師派出的咒術師追殺。他們走到哪裡,海捕文書便發到哪裡,殺手便追到哪裡,一刻也鬆懈不得。那些咒術師們眼線甚廣,相互聯絡也十分迅捷,青山和錦娘擔心暴露行藏,不敢隨便使用咒術,途徑郡縣時也必須避開人群和市鎮,因為很可能到處都貼滿了映月的畫像。到了晚上,要投個像樣的宿頭那是想也不用想的,能尋個山洞或者破廟遮遮風避避雨已算是交到好運,多數時候隻能露宿在荒郊野嶺。青山和錦娘自來就是江湖出身,比這惡劣百倍的境況也不知經歷了多少,因而不覺得有什麼。可映月從小被錦衣玉食地養在深閨,連王城都沒有出過,這一路的苦楚對她而言可想而知。青山顧念映月的救命之恩,路上對她還算照顧。可他畢竟是個男人,行止坐臥多有不便。加上他的臉孔蒼老傲狠,眉上一條刀疤更添凶煞,而且性格也極陰沉,所以映月總是離他遠遠的,不敢接近。至於錦娘,她本就覺得這大小姐是個累贅,救她出來無非是為了給青山換取解毒之法。又見青山對她處處照顧,心中便醋意大發,對她始終沒有什麼好臉色,間或甚至冷言冷語幾句。這些時日以來,映月歷盡顛沛流離,更兼時時提心吊膽,這些自不必說。而跟這二人在一起,映月卻覺得比孤身一人更加寥落。雖則一想起家中劇變,內心所經受之痛苦猶如萬箭攢心,可是在他二人麵前,映月卻始終固執地絕不讓自己掉一顆眼淚。

現在殷九來了,她當下唯一能夠信任的殷大哥來了。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她認得他的影子,認得他的聲音和氣息,連月來的悲痛、苦楚和委屈在這一瞬間如同滔天巨浪湧上心頭,她別無選擇,隻好逃難一般逃進了這個可以放心依靠的懷抱。她太累了。

殷九下垂的右手輕輕撫上了映月的頭發,兩人此刻都暫時忘記了男女之防。他任由映月在自己懷裡痛哭,卻什麼也不問,也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他的安慰全在他的沉默裡。上官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殷九直到現在也毫不知情,可是黑暗之中他卻也忍不住跟著流下淚來。

05

熹微的晨光給花神塑像蒙上了一層亮亮的灰色,地上的火堆還沒有完全熄滅,這一夜十分漫長。

映月靠在殷九的肩膀上,臉上滿是淚痕。她眼睛淺淺地闔著,睫毛偶爾不安地顫抖一下,似是要掙紮著醒來,卻終究因為深深的疲倦而不能夠。青山和錦娘靠著門口的一根柱子也在睡著,隻有殷九一個人異常清醒,他從沒有經歷過如此難熬的一夜,此刻猶如劫後餘生。

殷九偏過頭,臉輕輕地貼在映月的額頭上,心中痛如刀割。他從沒見映月流過昨夜那樣多的眼淚,也沒聽她說過那樣多的話。她足足說了一整晚,每說兩三句,不成調的悲聲便將後麵的話撕扯得支離破碎。從這些錯亂的言語中,殷九慢慢拚湊出了來龍去脈。他怎麼也沒想到,在自己和萬川離開王城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侯府竟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當初雖然是為著一個目的才在侯府棲身,可是十幾年過去了,那裡的一切人事物早已在他心中占據了非比尋常的份量。他從沒有把侯府當成過家,可不知從何時起,那裡卻成了他最想回去的地方。但是現在,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了。曾經的無相宮,如今的侯府,他所珍視的東西一樣一樣從他生命裡消失,像是某種循環往復的詛咒。他突然恐懼起來,尤其是此刻他貼著映月的額頭時,這種對於莫須有的詛咒的恐懼簡直深入骨髓。與此同時,一種恨不得立刻便要大開殺戒的憤怒和瘋狂在他心中愈演愈烈。

殷九答應了映月,無論如何也要幫她去救父親和弟弟。按輕重緩急來看,眼下最緊要的應是先上不歸山把萬川救出來。先前他自己孤身一人,想要闖山救人可謂是異想天開。現在多了青山和錦娘,雖說仍是千難萬難,但也並非全無指望。殷九心中略一盤算,便對他二人正色問道:「當年各大門派合力顛覆我無相宮,致使尊主仙殞,少主蒙塵,無數宮人死於非命,你們還記得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何門何派?」青山錦娘聽了均是大吃一驚,無相宮這三個字在江湖上早已成了禁忌,他們二人一向隱姓埋名以免惹禍上身,不料殷九竟然當著映月的麵大談前塵往事,這一句話顯然將他們三個人的身份都揭開了。殷九瞧他們的反應,便知他們心中所想,嘆道:「我在侯府藏了十幾年,以月兒的聰明,還有什麼是她猜不出來?」說著朝映月望去,見她果然並無驚奇的神色。其實映月對無相宮所知甚少,隻是從父母的談話中聽得過一鱗半爪。此前家中曾來過幾名不歸山的道士,說要找什麼無相宮的護法,她就是在那個時候才猜測到殷九的身份的。可是這些對她來說並不關緊要,因為她從不在意殷九到底是什麼人。在她心裡,殷九就是殷九,也隻是殷九。又聽他說:「等救出了川兒,我再把一切都告訴你。」映月輕輕點了點頭,目光重新垂了下去,沒說什麼。

青山也跟著長嘆一聲,說道:「還有我們兄弟姐妹四分五裂,反目成仇,赤翎仙使至今生死未卜……這一切,都是拜不歸山所賜!隻要是無相宮的人,誰也忘不了這血海深仇!」

殷九精神一振,忙道:「旋鰲師兄說得沒錯!」他故意用舊時的名號稱呼青山,好喚起他心中昔日的仇恨。隻要他能與自己同仇敵愾,何愁策動其一道上山救人?殷九忙接著又道:「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原本都是孤苦無依的棄兒,是尊主將我們帶回無相宮撫養長大,又傳了我們一身的本事,這些往事,旋鰲師兄和陸吾師姐應該比小弟更加清楚。尊主對我等恩重如此,我們兄弟姐妹就是萬死也難報其一。當日宮中大難,我等本應殉宮就死,但尊主臨終前卻將其唯一的血脈重托於我們四人。托孤之重其重如山,那時我們人人皆報死誌誓要護少主周全。然而當日混戰之時,各位師兄師姐憐我年幼,不顧性命引開勁敵,為我和繈褓中的少主換得一線生機,這一番恩義,小弟無日或忘。隻可惜小弟無能,終究辜負了尊主和師兄師姐們的重托,還是讓不歸山的一乾賊道將少主擄了去,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忘執塔中。這些年來,兄弟沒有一日不想著上不歸山報仇,救回被囚禁的少主。」錦娘聽到這裡心中不禁一震,抬起頭來,卻正好撞上了殷九的眼睛,於是忙又將目光移向了別處,又聽殷九續道:「隻是小弟勢單力薄,而不歸山上卻高手如雲,相形之下,殊矣盡矣。無相宮傾覆之後,各部各司的殘餘勢力迅速被那些名門正派連根鏟除,所剩下的就隻有我們四名護法。小弟曾想將三位師兄師姐一一找回,合我們四人之力,一齊殺上不歸山將少主救出。如若不成,便是一齊死在山上,也不算負了尊主的托孤之恩。可是小弟四處尋訪了這麼些年,始終沒有秋凰姐姐的一點消息,連她是生是死也是不得而知。時間如此一天天過去,一切早就時過境遷,看樣子就算再花上數年尋訪,結果恐怕也不如人意,而少主卻日復一日地在塔中受苦。所以我想——」

「你想讓我夫妻跟你一起上不歸山救人?」錦娘冷笑著截住殷九的話,「大護法這一番微言大義固然是冠冕堂皇之至,卻不知心裡真正想救的是少主呢,還是這位映月小姐的弟弟?」

殷九微微一笑,隨即正色道:「陸吾師姐倒也不用出言試探,救少主是你我萬死莫辭之責,而救川兒也是我非做不可之事。小弟藏身在上官家的這些年,靖安侯並其夫人對我竭誠以待,便是沖著這份恩義,我也勢不能看著川兒落在葛通手裡。」心中同時在想,何況川兒與我還有師徒情分,而且更關乎另一件大事。隻是他現在還不能完全信任這兩人,所以這些都不能說與他們聽。他用眼色暗示映月不可多言,映月冰雪聰明,立即會意,當下兀自沉默不語。殷九接著道:「忘執塔的具體方位我已查探清楚,此番上山,你兩位隻去忘執塔救下少主便了,川兒我自會搭救,不勞你們插手。」

青山息事寧人的瞧了他一眼,說道:「既然一同上山救人,又何必分得那麼清楚?上山以後大家見機行事相互策應也就是了。何況他們姐弟也曾經救過我一命,現下上官公子有難,我旋鰲又豈會袖手旁觀?」

殷九聽青山自稱「旋鰲」,顯然便是重新認同了昔日的身份,且話中願意共同施為的意思也已再明顯不過。他心中大喜,麵上卻不動神色,隻看著錦娘,以目光相詢。

錦娘被盯得老大不自在,隻好說道:「便是要救人,大護法也須先得設法解了青山身上的燃心蠱才是,否則在山上發作起來,人還沒救成,倒把自己搭了進去。我們來的路上,他就已經發作了兩次,下一次發作可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

從王城南下這一路,錦娘所思所慮全都是如何利用好映月這枚棋子好為青山換得解毒之法。她並非未曾想過將其作為人質來要挾殷九,可她知道這其實是一步險棋,因為無論鬥智還是鬥力,自己都遠不是殷九的對手。況且現在他還有《連山笈》傍在身側,一旦失手,以後恐怕再難取信於他,如此一來,青山體內的劇毒也就再沒有指望了。錦娘反復權衡之後,還是決定把映月好好地帶到殷九身邊,如果像老管家說的那樣,殷九果真鍾情於這小蹄子,此舉便是賣給了他一個大大的人情,之後再借昔日同門之誼好生相求,勝算反而要大一些。可是自打見了麵以後,那映月就一直哭哭啼啼,殷九則在旁溫言軟語,二人隻顧敘話,始終也沒給她合適的機會來相求此事。錦娘心想,這小蹄子一路上都沒灑過一滴眼淚兒,卻跑到這裡來梨花帶雨,拿捏男人的手段簡直比聆花樓的姑娘們還厲害。正瞧得甚不耐煩,卻沒想到殷九在這當口策動她和青山一同去搭救少主。她月匈口不禁猛然一悸,尤其是聽到「忘執塔」這三個字時,心中更加五味雜陳,殊不是滋味。此事乃是錦娘此生最大的一塊心病,即便殷九不提,她也早在伺機而動了。她本想替青山尋著解毒的法子以後,再將藏匿已久的真相據實以告,然後夫妻二人一同殺上不歸山去,就算死了,一家人也能在陰間團聚。然而,殷九今日這一番話卻令她頓覺峰回路轉。此前她雖也曾想過利用搭救少主這個由頭,再借殷九之力達成自己的目的。可是她和青山畢竟已經改投了蒼冥山莊,若在殷九麵前過於表現出對舊主的忠誠,似乎亦不足為信。所幸今天是殷九先開了口,豈不正遂了她的心願?但錦娘素來心思縝密,同時又想到,自己這叛徒身份早已在殷九心中坐實了,他決計不致相信自己會突然態度急轉。倘若他一提,自己便立即同意,說不定還是會使其心生疑竇。倒不如以退為進,趁此良機直言求懇解毒之事,這樣一來,此事反而成了交換她夫妻二人出手相助的籌碼,這顯然比賣什麼人情,敘什麼同門情誼要有效得多,而且也能盡去其疑——畢竟突如其來的忠心並不可靠,但是一個讓雙方都有利可圖的交易看起來卻是那樣的合情合理。

隻這樣三兩句話之間,錦娘腦中便已推演了數個回合,她臉上始終掛著個淺淺的笑容,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殷九,等著他的回話。

殷九確實如錦娘所料,從沒有指望她能對舊主有何忠心。隻是對於青山他依舊還抱有希望。殷九了解他這位師兄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所以隻要策動了他,錦娘當然也不得不夫唱婦隨。隻是解毒一事實在棘手,如果直接拒絕,在這當口,隻怕她夫妻二人不能與自己戮力一心,說不定更要生出其他變故;可若答應,自己又確實無法可施。正在為難之時,他心中忽然一動,便道:「陸吾師姐所慮甚是,小弟原該立即替旋鰲師兄解毒才是。隻不過……隻不過……」他故意支支吾吾閃爍其詞,一麵細細留心青山和錦娘的反應。

青山問道:「有何為難之處?」

「師兄有所不知。」殷九黯然道,「《連山笈》中固然有解毒之法,隻是要解此毒需花上月餘時間,而這期間須小弟每日以秘笈中記載的咒術替師兄打通奇經八脈,所耗功力甚巨。」他不等錦娘開口接著又忙道:「小弟並非吝惜修為不願替師兄療毒,隻是大敵近在眼前,如果這時消耗太過,咱們上山解救少主之事便……」殷九內心實則深感譴仄,他想,旋鰲師兄救少主之心並非虛假,今日這番誆騙實屬無奈之舉,倘若能夠順利救下人來,日後必要替他設法解毒才是。

錦娘將信將疑地冷哼一聲,道:「說來說去,大護法從前答允之事不過都是一紙空文!」她堅持稱呼他為「大護法」,頑固地把他們之間的隔閡與敵意又重申了一遍。

殷九朝錦娘攤開手掌,一枚一指來長的骨哨躺在他的手心。「這枚昆侖哨也該物歸原主了。」殷九說,「如果師兄體內的蠱蟲再發作,師姐可用昆侖哨暫時壓製。小弟另有一套『景寒訣』相授,壓製蠱蟲時運行此法,可大大減輕師兄的痛苦。等我們把少主順利救下來,那時尋個僻靜所在,小弟必傾盡全力為師兄療毒。」

錦娘看著殷九掌心中的昆侖哨,從前在無相宮時的那些回憶如雪片般湧來,一時間恍如隔世。她用兩根手指輕輕捏起昆侖哨,眼眶一熱,視線模糊起來。她遲疑不決地又回頭去看自己的丈夫,見他一向肅穆的臉上突然多了些柔和的神情,接著他點了點頭,錦娘也點了點頭,然後將昆侖哨緊緊攥緊了自己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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