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靈犀忘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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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幾天,萬川總是獨自一人望著天空發呆,一望就是好久。鈞天見他神情恍惚,便問端的。可他每次總是搖頭不語,儼然心事重重。後來鈞天也不便再問,隻是萬川發呆時,他便在一旁安安靜靜地陪著。兩人相顧無言坐了不知多久,直到歸鳥投林,日落西山,萬川才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說:「走吧。」鈞天也就不說二話,跟著他走。自此之後,他兩人便常常如此。

萬川心情煩悶不為別的,隻因想家。他私心猜想,鈞天從小生活在塞北,而塞北人性格粗獷豪放,對家的情感應不似中原人那般強烈,因此鈞天問時,萬川唯恐被同伴笑話,因而閉口不談。

這段時間,萬川給家裡寫了好幾封信,可是數日既過,始終不見鱗鴻帶復函回來,因此心裡總是惴惴難安。這日夜裡,萬籟俱寂,窗外明月高懸。萬川趁著所有人都睡著,又悄悄出了淨舍。他來到日間與鈞天閒坐的平台,拿出飛鳶令對映月光。少傾,隻聽一聲長唳,一黑影由遠及近自明月當中呼嘯而來,轉眼飛至萬川身前。

正是鱗鴻。

那鱗鴻一見主人召喚,千山萬水,無遠弗屆。此時來到主人身邊,歡欣異常,雙足踢踏,雙翅揮舞,遍身鱗甲在月光之下綺麗耀目。萬川撫了撫鱗鴻頎長的脖頸,鱗鴻也便將頭靠在主人肩上,一人一鳥甚是親密。

萬川說:「鱗鴻啊鱗鴻,你真的將書信都送到了嗎?怎的姐姐始終不回信呢?」

那鱗鴻似通人語,聽聞主人質疑,遂將脖子一梗,啼叫兩聲,顯然不甚服氣。萬川嘆道:「罷了,我便再書一封,這一回無論如何也要讓姐姐回信來。」鱗鴻昂起頭,又叫兩聲,權作回應。

萬川將懷中一封早就寫好的家書取出,正要裝入竹筒,卻聽見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叫:「什麼人在那裡?!」

萬川早給這一聲呼喝嚇得魂飛魄散,將書信往懷裡胡亂一揣,口中「啾啾啁啁」模擬鳥叫,雙手不住地往外推那鱗鴻,示意它快走。那鱗鴻本就避人,此時得了主人號令,啼叫一聲,便如箭一般射入夜空。而適才叫喊之人,此時也穿出林子走到平台之上。月光下一映,萬川看得清楚,遂鬆了口氣,原來是鈞天來了。

「嚇我一跳!」萬川抱怨道,「大晚上的不睡覺,跑來這裡乾麼?」

鈞天抱怨更甚:「我還被你嚇了一跳呢!你不睡覺又是來這裡做什麼?」

「我……我麼……」萬川搔搔後腦,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想起師父交代過,不能被人知道飛鳶令和鱗鴻的事,可自己又不願意欺騙朋友,因此一時躊躇無措。

鈞天「哼」了一聲,怒沖沖地道:「不說就罷了,反正你也沒拿我當朋友!這幾日你總怪怪的,讓人好生扌莫不著頭腦。索性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誰也別理誰就是了!」他如同連珠炮似的說完,也不等對方回話,果真做不理不睬狀,隻低頭在地下四處細看,不知在尋找什麼。

萬川心中深感譴仄,「我我我」支吾個沒完。鈞天故意充耳不聞,仍舊低頭尋找。萬川一走近,他便躲開,始終與對方保持幾丈遠的距離。

萬川「餵」了一聲,鈞天不理。他又問:「你在找什麼?不如我幫你一起找吧。」鈞天仍是不理。萬川無奈,隻得將這幾日思念家中又擔心被嘲笑等情事一一說了。

鈞天本就不是小性之人,聽萬川說罷心中也便釋然。他啐了一口,嗔道:「想家又是什麼丟人的事了?你們中原人的腸子裡盡是些彎彎繞繞!難道我便不想家嗎?」

萬川聽他雖仍是怒沖沖的語氣,但顯然已不似先前的冷漠態度,忙賠笑問:「你也想家麼?」

「這不是廢話麼?」鈞天白了他一眼,「否則我大半夜跑來這裡做什麼?」

「可是丟了什麼要緊的物件?」萬川也忙低頭去腳下細看,「是什麼?我幫你一起找。」

「是一支短笛。」鈞天神色戚戚地說道,「那是父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一直帶在身上,白天明明還在的,可是晚上卻不見了。」

萬川心想,他們二人白天在這呆了一個下午,也許是掉在了這平台的某處。又一想,這裡山高風疾,可千萬別是滾下了深穀,也不知那短笛貴重不貴重——不管貴重不貴重,累得朋友弄丟父親所贈之物,總是自己的過錯。於是當下不發一言,隻管悶頭四處尋找。

這平台並不算很大,但入夜漸深,雖有月光朗照卻仍舊視物不便。二人找得滿頭大汗,直將這平台翻了個底朝天,終究也沒找到那支短笛。

「算了,別找了。」鈞天說,「可能已經滾下山去了。」

萬川譴仄道:「若不是因為陪我,你也不會弄丟父親贈送的禮物,這讓我如何過意得去?」

鈞天搖搖手,「一支笛子而已,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件,丟了便丟了。」他笑道,「其實我也很久沒有吹過了,隻不過近日時常掛念父親,所以便想拿出來擺弄擺弄。」

萬川致歉再四,始終不能釋懷。

「別說這個了。」鈞天道,「你大半夜來此地又是做什麼?難道白天在這裡發呆還沒有夠?」

萬川素來不慣扯謊,而鈞天剛剛那句「你們中原人的腸子裡盡是些彎彎繞繞」顯然是指責他與朋友結交而不夠坦盪,加之此刻心中滿懷歉疚,早把殷九的囑咐拋在了腦後,於是將召喚鱗鴻以托家書之事細細說了。鈞天聽得目瞪口呆,自言若是放在以前,他斷然不會相信世上果真有此神鳥,不過在山上修行的這段時間以來,已見識了太多奇絕神妙的咒術,方知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萬川說著說著,突然一拍腦袋:「哎呦,我怎麼這麼笨!」

鈞天忙問其緣故。萬川說:「既然你掛念父親,我召鱗鴻前來替你傳封家書,豈不是好?尋常信鴿難越關山,可我這鳥兒卻能朝發夕至。令尊見你書信,必然歡喜。」

鈞天大喜過望,拍手道妙。萬川復又拿出飛鳶令來,月光之下,那玉牌燦然生輝,鱗鴻倏忽而至。鈞天見了嘖嘖稱嘆,又纏著萬川細問短長。兄弟倆一問一答,談笑間親密如常,早將剛剛的齟齬盡數拋卻。萬川讓鈞天趕快回去寫信,鈞天依言而去,過不多時帶了好幾張寫得滿滿當當的信紙回來。萬川一心隻想替朋友排遣思鄉之情,是以隻字不提自己那封尚未寄出的家書。兩人寫信、寄信,直忙了大半夜方才各自回房安寢。

02

轉眼之間,眾旒生上山修行將滿一季。按照規矩,他們將要經歷一場規模不小的季考,隻有通過考試的旒生才能繼續後麵的修行。其實,在不歸山上修行並非樂事,山上規矩甚繁,課業甚重,實在不是這些出身貴族的旒生們甘願忍受的。但不歸山乃是皇家聖地,連宗室親族也並非人人有資格上山一覽,他們今蒙皇恩有此難得的殊榮,豈不深感僥天之幸?因此大考臨近,竟無一人不是全力備考,惟恐中途肄業,以至辱沒門楣。

這日,萬川與鈞天在密林深處的一塊空地練劍,那裡地處偏僻,不易被打擾,正是試劍拆招的好地方。這時,葛雄突然大搖大擺地來了,身後還跟著好幾個旈生。他見二人在此,便陰陽怪氣地大聲呼喝:「喲,真不巧,打擾兩位了。」又對其他人擠眉弄眼,故作疑惑道,「您兩位還真是形影不離,也不知到底是練劍呢?還是有什麼事情非得在隱秘角落裡做?」隨他而來的旒生們聽了這話,一齊嘻嘻笑了起來。

鈞天正要還嘴,萬川卻將他拉住,道:「君子以行言,小人以舌言。多說無益,我們走吧。」說著便硬拉著鈞天離去,葛雄等並不阻攔,仍以他二人剛好能聽見的音量在背後說三道四。

出了林子,鈞天掙脫萬川的手,恨恨道:「怎麼盡由著他胡說,難道咱們還怕了他?!」

萬川說:「那葛雄看著傻大憨粗,可是我瞧他總不簡單。」

「這話怎麼說?」

萬川將聲音壓低,說:「按照他的性子,那天晚上的事,早該鬧得人盡皆知,但你瞧他,裝得卻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那天晚上?」鈞天的表情困惑極了,「哪天晚上?到底是什麼事情?」

萬川「嘖」了一聲,提醒道:「就是在夥房那晚——」見對方仍是一副茫然的神情,萬川急道:「咱倆險些命喪在他主仆二人手裡的事你也不記得了?!」

鈞天似乎更加扌莫不著頭腦,迷茫又不忿地嚷嚷道:「你說命喪誰手裡?就憑葛雄那個胖子,還有他那個麻杆兒隨從?」他指著林中空地的方向,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

萬川心中好不疑惑,可見他越說越是激憤,也實在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萬川直到現在還心有餘悸。他怎麼也沒想到,葛雄身旁那個名叫「金碗兒」的隨從,看似弱不禁風,實則竟是個使用咒術的高手。幸而萬川情急之下鬼使神差地施展出殷九傳授的咒術,這才救下了自己和鈞天兩個人。

可奇怪的是,第二天再見到葛雄時,他竟像昨晚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萬川心想,他倒聰明,知道此事若是鬧大,誰都不好交代。所以隻當他裝傻充愣,也沒放在心上。可是好幾天過去了,萬川每次與他碰麵,不論察其神色還是探其口風,他對那晚之事都顯得全無記憶。而那個隨從,也從此再沒有出現過。萬川由此便警惕起來:難道這葛雄表麵粗蠢,實則城府極深?若是如此,他裝癡賣傻到底是為了什麼?細想之下不由得越發惴恐,故而每次碰麵,心中都萬分戒備。

然而,令萬川最想不通的是,鈞天為何也要跟著他一起裝傻?那天晚上,他破了金碗兒的咒術時,鈞天顯然是駭怪無已,何故第二日竟對此事隻字不提?而今日問起時,更似是全然無知?

從萬川上不山以來,一連串的怪事接連發生,諸多疑惑時常縈繞心頭。他遣鱗鴻與師父殷九傳信,將一乾情事並邱婆婆在竹林中說的「無謂假亦真,顛倒乾與坤」等語據實以告,可殷九隻傳回「藏形匿影,不顯不露」八個字,實在讓人扌莫不著頭腦。

鈞天見萬川呆呆的發愣,便關切問道:「家中還是沒有回信來嗎?我瞧你最近幾日神情總是恍恍惚惚,可要緊嗎?」

萬川勉為一笑,搖搖頭,「走吧,我們換個地方練劍。不管怎麼樣,先把季考過了再說。」

不歸山的季考分為文試與武試。文試考的是一些道教經典,包括經教的原本真文、記錄先賢修德養身的哲思箴言、戒律禮法、科儀製度以及對典籍的注解疏義一類。武試主要考較外門功夫,包括拳腳、劍法,另有一樣:咒術。

此時山上熱鬧非凡,旒生們三三兩兩各自尋找同伴搭夥兒切磋準備。所考較的內容中,文試最為簡單,死記硬背也能勉強通過。武試比較難,一招一式都要較量真功夫。有些旈生連劍都拿不穩,而有些更是四體失諧,舞將起手腳來猶如猿猴抓耳撓腮,瞧來甚是可笑。

這其中,以咒術最為難學難練。盡管旈生們所學已是極為粗淺的入門咒術,但一來,領悟心決咒法需要極高的天資;二來,靈賦的積攢亦是無法速成。於是東一群,西一夥,有的口中念念有詞,有的舉止如瘋似癲。遠遠望去,山上眾人如同集體中邪,場麵既滑稽又詭異。

在一旁陪練的不歸山弟子個個神情嚴肅,早已經笑不出來了。事實上,他們比旒生還要緊張。幾個時辰前,一名旒生胡亂施展「斂火咒」,哪知一個不慎,險些燒光了半片山林。而攔截下的那些在天上胡飛亂砍的劍,更是不知已有多少柄了。

萬川瞧著他們練得滑稽有趣,便悄聲對鈞天說:「胡鬧,胡鬧,這些人不得要領,越練越錯。」

鈞天隻當他隨口說嘴,不以為然道:「你怎知道?」

「他們隻是一味死記硬背咒訣和手決,對靈賦馭引之法、內息蓄發之道一無所知。照這種練法,能練出名堂那才奇怪,你說這不是胡鬧又是什麼?」

鈞天用手指刮了刮臉,吐舌嘲道:「你又吹牛了。督學教的還會有錯?難道督學還不如你高明?」

萬川哈哈一笑,「盡信書不如無書,我看連督學自己也隻是半瓶水而已。」他看看四下無人,便說:「你跟我來,我演給你瞧。」說著領鈞天往僻靜處去了。

03

一滴朝露從葉片的中央緩緩滑了下來,懸停在葉尖之上,搖搖欲墜。此時的竹林中闃然無聲,連一絲風都沒有。露水終於滴了下來,恰好落進石桌上一隻小小的茶盞裡,濺起了一顆琥珀色的液珠。

時間驀然中止了。

那一滴小小的液珠就此浮在了茶盞之上,拖著一條細細柔柔的琥珀色尾巴,並著茶水表麵微微漾起的漣漪——全都中止了。

整片竹林一瞬間被罩上了一層琥珀色。翠竹的枝葉、穿梭的飛鳥,甚至空中的太陽都比平時大了倍蓰,搖搖晃晃皆如泡在水中一般不甚真實。

忽然間,金鐵交擊之聲驟然響起,無數柄長劍如飛蝗一般貫入林中。霎時之間,寒光耀目,劍影如織,所到之處萬千翠竹盡皆為之摧折,枝乾裂斷之聲不絕於耳,如嘶如吼。

那無數柄利劍盪平半片竹林後,來勢稍緩,竟在林中一塊空地上盤旋起來,當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條模糊的白色人影。隻見人影倏爾躍高伏低,倏爾疾奔疾掠,一招一式皆是淩厲迅捷,精妙無已。而那些劍,如同被某種無形之力所縛,始終以極快的速度在他身邊環繞飛旋。這時,他猛然將右手向外一伸,那無數柄長劍如得了號令一般瞬間飛來,在他手中紛紛聚合,立時幻化成一柄。

但見那白影飄忽如魅,身法流水行雲,手中長劍揮處,斫空之聲嘯嘯不絕,四麵八方皆是晃晃劍影。舞得半晌,突然招息勢收,萬千光影歸復如一,正是「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那白影甫一站定,剎那之間一分為三,如奔雷一般分別朝林中的東、西、南三個方向疾掠開去,轉眼已消失不見了。

竹林還是那個竹林,林中的一切依舊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般搖搖晃晃的看不真切。它們開始變小,變遠,直到整個空間都凝縮成了一顆琥珀色的小液珠,重新落回了茶盞裡。

隻聽「滴答」一聲,圍坐在石桌前的三人幾乎同時睜開了眼睛,而他們身後的竹林安然無恙,依舊是龍吟細細,鳳尾森森。

慕雲宸和洛雲凝相視一笑,靈犀六識的第三重心法他們已大有進境。可二人去看雲歌時,卻發現他正緊抿著嘴唇,臉色十分難看。雲宸心道不好,正要開口詢問時,隻見師弟緊閉的雙唇中突然滲出血來。

雲歌強行壓住月匈口翻騰的氣息,用手托住下巴,可是口中鮮血不住地湧將出來,一股一股透過指縫全滴進了他麵前的茶盞裡。琥珀色的茶湯立刻被染成了殷紅。

雲宸急忙出手,隻見他右手豎起劍指淩空而書,指尖動處,閃著白光的筆畫便懸在麵前。眨眼之間,一道符文已匆匆寫就。這時聽他口中說道:「心忘諸境出迷河,意不沉空道行多。」說罷,朝雲歌眉心一指,那道符文刷地飛去,隻在他雙眉間一閃,便隱沒不見了。

這時雲凝也已經繞到了師弟身後,張開手掌懸在他頭頂,口中念道:「雲散碧潭清皎潔,靈光不昧氣神和。」言畢,掌中柔光四射,已將雲歌周身籠罩於光芒之中。

雲歌在兩位師兄的協助下自行搬運周天,行功未久氣血已然平復如常。兩人見他無礙,便同時撤功。雲歌緩緩睜開眼睛,虛弱地笑道:「多謝兩位師兄。」

雲宸關切師弟,囑道:「先別說話,將『守元心訣』再默行一遍。」

雲歌先不去運功,而是悄悄朝二師兄看了一眼,果然見雲凝板著臉,神色大為不快。其實用不著看師兄的臉色,他心中也早已是萬分自責。因為他明白,第三重的修煉已經因為自己而耽擱得太久了。

雲歌曾聽師兄們說過,這靈犀六識乃是本門的至高心法,一共有十重境界,每一重的修煉不僅艱難無比,更伴隨著異常的凶險。這門咒術最早被記錄在《歸藏笈》中,可是書上所載卻隻有總綱的隻言片語,對靈賦馭引之法、修習施用之機等關鍵細節一概語焉不詳。不隻是靈犀六識,事實上《歸藏笈》中所記載的心法、咒訣大多數都殘缺不全,有的甚至連字跡都難以辨認。可就是這樣一本殘卷,卻成了本門的絕密要典,保管在歷代護教長老的手裡,連掌門都不能隨意翻閱。

道恆、道紀、道衍三位長老深知這《歸藏笈》非同小可,乃是不歸山立派之根本,其內容越是隱晦莫測,就越是蘊藏著無窮奧秘。因此三人發下宏願,不將此笈參透,誓不下無極崖。可是四十多年過去了,他們三人每日在崖頂的古鬆之下對坐悟道,其各自的修為雖然早已超凡入聖,但卻始終未能參破書裡的玄機。

不過數十年的苦修終究也非唐捐,書中所錄雖處處似是而非,但依舊有蛛絲馬跡可循。想那三位長老是何等深湛修為,況乎又合三人之力終日研精覃思,終究將秘笈之中的許多上乘咒術加以補全。而這其中,靈犀六識便是最難的一門。

這門咒術之玄妙並不在其威力如何大,而全在於「靈犀」二字。既談「靈犀」,便可推知,一人獨練是不成的,須得兩人或多人同修方得其精奧。三老苦心孤詣十年之久,終於勘破個中機樞,將咒訣心法補全記錄。又花了十餘年時間,一麵勤修不輟,一麵將過程中所歷各種險象關隘並其應對之道逐一備述,增刪千次,改校萬般,終才令此絕學復見天日。三老深知修習此道殊為不易,若是一股腦傳與弟子,便是雲宸三師兄弟的天資再高也難領悟。因此隻得將全部心法劃分成十重境界,徐徐傳教。

這靈犀六識上手並不很難,以雲宸、雲凝、雲歌三人目前的修為,加之三老從旁協佐點撥,不消數日便突破了第一重天。而第一重天一破,三人頓覺靈台澄明,周身感觀敏銳無比。三老告訴他們,修習此道的要旨,在於修通六識中的「意識」。修煉之初,各人之眼、耳、鼻、舌、身,五感俱開,遍體靈明,外界周遭一切細微之物,察無所遺;再有進境時,同修數人內息一致,心意相諧,太虛天外,意馳神往,略無遲滯;而練到大成以後,同修數人便臻至心意相通之境:一人眼觀,則三人俱得見,一人耳聽,則三人俱得聞,一人起心,則三人俱動念。即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對敵之時,三人由同一「意識」駕馭驅策,彼此呼應,就好像一個人長了三頭六臂,其威力自是無與倫比。可也正因如此,修煉的過程才極為艱難,每一重心法隻有三人同時沖破關隘方才功成,這其中但凡有一人出了差錯,其餘兩人便是進步神速也是枉然。

如今,這第三重心法已經練了一個多月,雲宸和雲凝早已練成,可不知為何,雲歌卻始終無法突破。每每練到緊要關頭,他便覺得氣海之中總有一股內息滯澀不暢。今日練功時,這種感覺又一次出現,可他實在不想再拖兩位師兄的後腿,於是試圖強行沖關。然而這門咒術以「意」行止,最忌諱思緒擾亂、雜念叢生,於是一個小小的念頭瞬間變成了心魔,也幸虧雲宸和雲凝出手及時相救,否則雲歌的本心墮入迷河,其後果不堪設想。

雲歌依言將「守元心訣」默行了一遍,心神既定,也就不像先前那般難受了。他慢慢站起來,對雲凝歉然一笑,道:「二師兄,對不起,又是因為我……」

雲凝仍是板著臉,雖然他知道師弟不是有意梗阻,可仍舊十分懊惱。雲凝自負天資極高,師尊所傳的諸多上乘咒術他從不覺得學起來有何艱辛,便是靈犀六識這等絕學他也隻覺稍有繁難,練得勤了,也能融會貫通,所以便對小師弟遲遲不能沖破第三重心法,既不理解也瞧不上。況且,他對咒術極為癡迷,靈犀六識他隻練了兩層便已覺得奧妙無窮,心中豈能不思盡快一窺全貌?然而這雲歌拖拖拉拉,實在讓人著惱。可是現在他既受了傷,又開口道了歉,作師兄的又怎好再出言責備?心中雖不樂,卻也隻索算了。

這時,忽聽一個清脆的嗓音遠遠喊道:「吃飯啦!」話音未落,隻見雁翎兒提著個紅漆食盒,分花拂柳地朝他們快步走來。那翎兒本就膚白,今日又穿著一身鶯黃色的羅裙,被周遭翠竹的綠意一襯之下,更覺明艷動人。她走到近前,將食盒往桌上一放,隨手抹了一把額上並不存在的汗,喜眉笑眼地隻去瞧大師兄雲宸。

雲歌見翎兒來,如同見了救星,直嚷嚷「餓死了」說著便掀開了食盒。盒中是邱婆婆給他們準備的午飯,雖然都是再尋常不過的食材,可諸般小菜卻也十分豐盛。雲歌見盒中一碟雪白的糕點相當別致,似乎是糯米所做,一塊快小巧玲瓏四四方方,每塊中間還嵌著一顆紅豆,模樣甚是討喜,於是伸手便要去拿。誰知翎兒卻忙搶先將糕點整碟端走,說道:「這個不是給你的,你吃下麵的那個。」說著便將第二格的一小碟桂花糕端給了他。雲歌雖然莫名其妙,但他從小與翎兒鬧慣了,也並不放在心上,隻把嘴一撇便接過桂花糕來吃。

雲凝早看出翎兒手上那碟糕點根本不是邱婆婆做的,可他並不道破。趁著擺菜擺飯的時候,翎兒將糕點不動聲色地放到了大師兄的麵前,同時臉上閃過一絲羞赧的神色。這些小動作看似無意實則有心,卻一一被雲凝瞧在眼裡。他這時突然站了起來,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留下三個人麵麵相覷。

翎兒問:「雲凝師兄是怎麼了?」雲歌伸了伸舌頭,又縮了縮脖子,道:「估計還在生我的氣吧。」雲宸笑道:「哪裡就有那麼多氣好生,先吃飯吧。」說著將麵前碟子裡的糕點夾了兩塊放進了師弟的碗裡。他知道雲凝一向心思重,可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也讓他十分納悶,於是當下隻低頭吃飯不提。

卻說雲凝出了竹林後,獨自來到了山頂的一座平台,他望著懸崖之下翻滾的雲海,腦中再次浮現出翎兒那副羞赧的神情,心中頓覺痛如刀絞。他從懷中扌莫出一塊糕點,那是他剛剛從翎兒端的盤子裡神不知鬼不覺地偷拿的——用的是再簡單不過的咒術。以他雲凝的身手,便是將那糕點一塊塊偷光,翎兒也斷不會知情。可是當他捏著那枚小巧玲瓏的糯米糕,看著嵌在上麵的紅豆時,心中非但毫無一絲快感,反而覺得自己卑瑣不堪。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他自言自語,「好一個『入骨相思』。」說罷,他兩指一鬆,那小小的糯米糕瞬間便墮入了滾滾雲海中。此處台高風疾,洛雲凝卻頑固地瞪著雙眼,如同在與疾風鬥狠,不知不覺間早已淚流滿麵。

04

當天晚上,雲歌重又來到白天練功的竹林,一個人悄悄用起功來。他雖明知靈犀六識獨練無用,卻仍想將自己負責的部分練熟,以免再拖累兩位師兄。可他剛一凝神默行心法,卻發現丹田處仍是隱隱作痛,緊接著一股真氣便開始在體內亂行亂竄,完全不受控製。雲歌心道不妙,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從他額頭上直滾下來。他一下慌了神,隻好先將內息穩住,再行守元心訣以防止神魂內盪。可靈犀六識修煉的過程凶險異常,三人同練時,倘若有人涉險,其餘二人尚可從旁回護,可現在僅他一人,又如何能夠自救?隻一盞茶的功夫,他周身內息愈發狂行無狀,自「承泣」至「厲兌」,整條足陽明胃經上各處關要大穴便如針紮一般劇痛無比。然而更麻煩的是,此刻他頭腦之中開始意馳神亂,心內雜思塵起,無數顛倒夢想紛至遝來。

就在這時,林中不知何處突然傳來了一陣笛聲。這笛聲初聽之下平平無奇,就如同牧民吹奏的尋常曲調一般。可音律隨風徐徐送來,雲歌想要抵禦其乾擾卻也是不能。此時他心中萬千雜念本就在橫沖直撞,而那笛聲一到,諸般異象更是群魔亂舞。忽而邪祟魅影環繞欺近,忽而精靈魔怪張牙舞爪,間有神號鬼哭禽鳴獸嘯,一時如細波緩緩推移,一時又如巨浸洶湧滔天。雲歌剛開始還能運功稍作抵抗,可吹笛之人的功力似乎遠在自己之上,隻聽那笛聲源源不絕,時疾時徐,與他所練的心法互為抵沖,兩相交逼之下,雲歌隻覺身上難受之極,驟如抱冰臥雪,驟如沸水淋身,當下再難以運功抵擋,隻得任人宰割,同時一陣恐懼漫上心頭:吹笛之人究竟是誰,恁的了得,與我又有何仇怨,瞧來今天命喪於此了!

可是說來也奇怪,一旦雲歌不運功抵禦時,那笛聲似乎反而能夠助他返本歸元。他立刻明白過來,於是不再去理會那笛聲,連體內亂竄的真氣、頭腦中的雜亂異象也通通不再理會,最後索性連護身結界都盡數撤了去。過不多時,笛聲漸漸弱下去,最終止歇,而雲歌方才所經歷的諸般險象也隨之煙消雲散。

雲歌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對著剛剛笛聲傳來的方向一拜再拜,口中不住地道:「多謝師哥救命!」

竹林深處這時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雲宸便從林中走了出來。他手上握著一支竹笛,虎著臉,走到雲歌麵前抬手就用笛子去敲打師弟的頭。這一下並不用力,可是雲歌知道一會兒免不了要挨師兄一頓罵,所以故意作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一麵使勁嚷嚷著「疼死了」——他知道雲宸很吃他這一套。

「少給我裝。」雲宸果然心軟,「我根本沒使勁。」

「還說沒使勁兒,你看這不是都起包了?!」雲歌胡攪蠻纏起來,把頭湊過去非要給雲宸看不可。

「你別給我嬉皮笑臉!」雲宸將師弟推開,仍是一副嚴厲口氣,「你現在膽子越來越大了——」他話還沒說完,卻發現雲歌被自己輕輕一推之下竟然就倒了下去。雲宸慌忙扶住師弟,手指順勢往他脈搏上一搭,脈象雖無大礙,但虛浮無力,顯然是受了內傷。再往他臉上瞧去,發現他一張汗涔涔的臉上虛疲已極。

雲歌倒在雲宸的臂彎裡無力地笑了笑,說:「師哥,我有點難受,你先別罵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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