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番外(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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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懷疑人生的蹲在巷口, 抖著手點燃煙。

對麵是人聲鼎沸的街道,擺攤賣古玩的、推小吃車賣烤冷麵的,各色吆喝聲摻雜在一起,其間有一個身影格外矚目。

這酷暑難消的夜晚連風都格外燥熱, 青年卻穿著妥帖的襯衫長褲, 長身玉立, 身姿綽約, 細汗自脖頸沁出,悠悠然的端著碗冰粉來回晃悠。

古玩一條街又叫「宰客一條街」, 每年在這裡上當受騙的遊客加起來能買套四合院。

擺攤的「盲」老板們老神在在的盤著核桃,帶著小黑鏡, 有人來了就撩起眼皮打量一番,粗粗一掃,就能看出來這站著的是「行家」還是「肥羊」。

擺著玉雕飾品的小攤前壓下片身影。

老板嚼著檳榔, 眼鏡下的吊角眼懶懶一抬, 登時一亮。

嘿喲, 大肥羊。

這肥羊應該來頭不小,腳上蹬的皮鞋繡有暗色紋理,鋥亮乾淨,筆挺修長的西裝褲連著雪白襯衫,襯著一張細皮嫩肉的小臉,細眉烏睫、神態鬆透,一看便是被精貴著嬌養長大,不愁吃穿不愁錢財的公子哥。

「要什麼?」越是興奮越不能表現出來, 老板故作冷淡,「您自個挑吧。」

這些初入門的公子哥們慣是蠢的,不知從哪聽來的謠言說是小攤上能撿漏, 不去正規的古玩城,見天的和一些所謂的「專家」「鑒別師」來巷子裡交易,一宰一個準。

老板自認為把眼前這青年的小心思也拿捏得死死地,又下了記猛藥:「不講價不退貨,買定離手,咱這裡就是這麼個規矩。」

青年聞言勾著唇,笑了起來,細長的鳳眼一挑,隨手捏起一個白虎玉雕,握在手裡把玩。玉雕有灰色的瑕疵,與他纖白柔軟的指尖對比,越發顯得不上檔次。

這街上不少客人、老板都在不留痕跡的觀察他,目的各是不同,時玉仿若無覺,笑著問:「這小老虎怎麼賣?」

老板吞了口口水,平白不敢獅子大開口,隻試探的說了個數字:「五千。」

時玉還沒說話,一邊陪他逛街的小李先忍不住了,沖上來就是一通罵:「騙鬼呢你?你這破玉我花五百買都是照顧你生意了。」

他是正經玉石店的員工,沒少接待那些上了年歲的老人,每當看見老人們顫巍巍的拿出被布包著的玉石,期待地問是不是真品的時候,就格外厭恨這些騙人不打草稿的無良小販。

老板被懟的臉色通紅,擼起袖子準備開罵,路燈一晃,晃過小李的臉,在古玩這一畝三分地裡吃飯的人誰沒聽說過「玉石齋」的名頭,誰又能不認識那位大老板陳政。

這才是他們真真正正惹不起的人物,各界有各界的規矩,外行人被騙的再慘終歸動不到他們根本,但小李可是「玉石齋」的員工,騙人騙到老大頭上去了,那後果可無法想象。

硬生生忍下破口而出的「粗話」,老板能屈能伸:「那五百吧。」

小李瞬間瞪圓了眼,「嗬,你還蹬鼻子上臉了?」

「那你說個數吧,」老板也不裝了,斤斤計較的擺弄起自己的玉石,吊著眼角瞅時玉,「什麼人啊,五千塊錢都掏不出……」

小李氣的差點直接掀了這破爛小鋪。

時玉抬手攔住他,笑吟吟的,燈光掠過側臉,為他蒙上一層柔和的暖暈,他垂著眼,自然地一通指,盯著老板越發放光的眼睛,一字一句:「這八個老虎我都要了。」

「得嘞得嘞,」老板喜笑顏開:「那我給你算算奧,一個五百,八個加起來就是……」

「四百。」時玉說。

老板話頭戛然一止,怒吼:「你——」

「我什麼?」時玉看了眼小李:「四百有嗎?先借我。」

小李麵色和緩,這八隻小老虎神態各異,除卻時玉手裡拿的那一隻有些瑕疵,其他都還算正常,真要講講價,也能按一隻一百的賣,他本以為時玉什麼都不懂,如今看來倒是半個行家。

「有。」

他掏出錢包,正想付錢,另一頭的人群忽然騷動,四張百元大鈔還沒拿出來,低沉急促的男聲便在不遠處響起。

「四百。」

那是隻粗糲寬大的手掌,指尖覆有厚厚的繭,一看便知常拿銼刀磨頭。

人群一靜。

不明所以的遊客們麵麵相覷,而擺攤宰客的小販們率先低下了頭,夾起尾巴做人,難得老老實實的說出玉石的價錢。

「嗯?怎麼又二百了?剛不是還說兩千嗎?」

「……你個黑心的玩意,這個呢?五十?!你他媽剛還說五百!」

炙熱的視線凝在身側,略顯急促的呼吸格外滾燙,劃過脆弱敏/感的耳畔,帶來一陣不容忽視的侵略感。

時玉眼皮顫了顫,看著老板手腳麻利的接錢打包,還用了宰「貴客」時專用的小禮盒,笑的殷勤:「裝好了裝好了,都裝齊乎了。」

眼也沒抬,他自然地側過身,接過小禮盒便扔進男人懷裡,那寬厚結實的月匈膛冒著熱氣,隻是漫不經心的一挨便震了震,他聽到男人沙啞壓抑的一聲喚:「時玉……」

沒管目瞪口呆的小李,時玉悠悠然的繼續往前走,手裡的冰粉被他吃的差不多了,隻剩下點甜的膩人的葡萄乾,他往陳政手裡一揣,還是沒看他,像拴著條大狗,帶著人將街頭巷尾全走了一遍。

這一路也沒少買東西,陳政懷裡逐漸堆滿了裝也裝不下的小物件,包括玉雕原石、神態各異的動物玉石。

他沉默無聲,一如二十年前在鄉下的那段日子裡,被驕矜挑剔的小少爺使喚著,滿心包容。

明明心裡有那麼多話想問,事到臨頭卻隻老實木訥的閉著嘴,像撬不開殼的蚌,靜靜看著身邊人的側臉。

越看越移不開眼,走到最後視線直勾勾的近乎赤/裸,盯得時玉不高興的蹙起眉,冷眼橫他:「看我乾嗎?看路。」

巷尾隻零零散散的分散著幾處小攤。

燈光更是昏暗,明滅不定。

時玉走到了燈光下,步伐不緊不慢,卻忽然發現身後沒了聲音。

他扭過頭,身材高壯魁梧的男人站在巷尾的陰影中,烏黑碎發隨風吹得淩亂,懷裡抱著冗雜繁多的小物件,一動不動的看著他。

鳳眸漆黑幽寂,似望不見底的深潭。

他看不清陳政的臉,下意識皺眉道:「乾嘛呢?過來。」

仿佛這些年的歲月隻是轉瞬即過。

那曾經被他寵的五穀不分、連稻田也沒有碰過的小少爺站在明亮的燈光下,鳳眼細眉,唇紅齒白,漂亮高貴的像池塘裡的天鵝,仰著雪白修長的脖頸,繼續生氣的催促:「……陳政!過來!」

他念著他的名字。

陳政有些恍惚。

這曾經連在夢境裡都吝嗇出現的聲音如此真實的傳入耳畔,叫他著灰暗無望的二十年歲月都變得生動起來。

……就好像從未有過那些分別。

眼前的青年,是那個被他疼了二十年、耐心澆養了二十年的小少爺。

可是並沒有。

他的小少爺早在二十年前便沒了那些可能。

他見過他因為化療剃的乾淨的頭發,見過他食不下咽時委屈的眼淚,見過他生命最後時刻躺在病床上的蒼白。

那一幕幕時至今日依舊是他無法正視的噩夢,病魔那麼可怕,輕而易舉的便奪走了他珍視的一切。

捧著袋子的胳膊漸漸收緊,他心髒痛的發麻,嗓子喑啞,說不出清晰的話,良久才艱澀的應:「……我在。」

時玉不耐的瞪他:「你過來。」

沒有反應,男人低著頭,像條蔫了皮毛的黑犬。

時玉氣不打一處來:「你過不過來!」

陳政還是沒動。

時玉迎著晚風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努力壓下火氣,乾脆直直的朝男人走了過去。

他走一步,陳政退一步。

他不信邪,試探性的又走了一步,陳政頓了頓,步伐不甚明顯的後退。

……陳政居然躲著他了?!

這個事實無論如何時玉也無法接受,他一步步走進黑暗的巷尾,盯著仍有幾步之遙的陳政,看不清他的臉,隻能模糊的看見那片深刻明晰的輪廓:「你躲我?」

他難以置信的紅了眼眶,「陳政,你躲我?」

聽出他聲音裡的顫抖,陳政心頭一疼,下意識上前一步,又克製的停住。

他緩緩閉上眼,感受心髒的劇痛,捏著麻布袋的手背緊的青筋暴起,卻依舊一言不發。

下一秒,風聲襲麵,一道陰影重重壓來。

呼吸猝然一窒,他想也不想的丟掉懷裡的東西跑上前接住跳過來的青年。

熟悉的氣息湧入鼻腔,空盪許久的懷抱在這個蟬鳴不已的夏天重新填滿。

時玉勾著壞笑,揪著陳政的領子,剛要抬頭一隻大掌便輕輕拂麵,遮住了他的眼睛。

「……別看我,小少爺。」

他聽見男人寂靜沙啞的聲音,那覆在眼前的手掌卻堅如磐石,毫不動搖:「別看我。」

「……我太老了,小少爺。」

他對他說著:「不好看了。」

他的年輕英俊隨著二十年消失的歲月盪然無存。

現在的陳政,衰老、遲鈍,倉皇的回頭俯瞰這段時光時,發現自己再沒了任何特別之處。

但他的小少爺還是那麼年輕。

許是上天聽到過他的祈願,於是把二十二歲,驕矜傲慢的時玉重新送到了他身邊。

他鮮活、生動,皮膚柔軟。

笑起來的樣子乾淨動人,二十五歲的陳政走在他身邊,會自卑、落寞,日思夜想下生出不切實際的妄想、滔念。

可四十多歲的陳政走在他身邊時,卻不敢再有任何想法。

……他不敢了。

甚至連看一看青年漂亮昳麗的笑顏,都會被太陽灼傷般痛的呼吸靜止。

懷裡的時玉沉默許久,忽然開始劇烈掙紮。

陳政不敢傷他,手掌依舊固執地覆在他眼上,另一隻胳膊卻鬆開,攬著他的月要扶他下地。

見他站穩才中規中矩的收回手,像座僵冷的木雕,沒了聲音。

掌下的眼睫顫的飛快,溢出水汽。

不過短短幾秒便被淚水沾染,陳政心髒痛的擰成一團,眼眶發紅,啞聲喚道:「……時玉。」

「你鬆手……」哽咽的顫音從身前傳來。

時玉抬手握著眼上的大掌,他沒有使勁,溫熱柔軟的手掌像一觸即化的棉花,淚水模糊了視線,混著大片大片被遮蓋住的陰影,他什麼都看不清,卻還是堅持道:「你鬆手。」

陳政不動,像和他較勁般,時玉也不動,掉著眼淚繼續哽咽的說:「陳政,你鬆手。」

……

這場爭鋒從一開始便決定了勝負。

聽著耳邊的哽咽,陳政緩緩地、顫抖的移開了手,他從來無法忍受時玉的眼淚,平日裡就連時玉裝模作樣的哭鬧都心疼的受不住,更何況是貨真價實的眼淚。

他沉默的鬆了手,像甘心接受審判的犯人。

粗糲的大掌在空中猶豫,最終還是小心翼翼的扌莫著時玉的臉頰,擦去那些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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