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漣漪(二合一)(1 / 2)
「……他已經安全了。往前進入黑暗山脈,在那裡使用法術不會被任何人追蹤。」騎士從窗外收回目光,在並不寬敞的馬車內坐好,輕聲說道。
亞瑟的目光望向對麵傷痕累累地躺在那裡,似乎已經死去的人影,有些不忍地垂下眼眸。
「謝謝你的幫助。」密涅瓦平靜地說,「那個愚蠢的獵犬甚至想把史蒂芬的『屍體』掛到城牆上來阻止亡靈天災……」
「這是我該做的。」亞瑟苦笑著說,「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聽命於那樣的王室和教會……好在,我做出選擇還不算晚。」
「是嗎?」密涅瓦垂下眼睛,看向奇異博士那張雙目緊閉的蒼白臉龐。她停頓了一會兒,沉默片刻,然後開口說道:「你可以離開了。」
「等文森特……不,是史蒂芬……等他醒了我再走。我有話想和他說。」亞瑟的手虛握了一下身側黯淡無光的長劍,語氣堅決地說。
「你的聖療法術不能用了。」密涅瓦抬起眼睛,用陳述的語氣說道。
「顯然如此。」亞瑟自嘲道,「但我帶了一些治愈藥水……」
昔日光明萬丈的聖武士身上那聖潔的光芒已經消失不見,表情憔悴,神色痛苦,他的雙手握成拳頭,難以抑製地輕顫。
密涅瓦知道那是什麼原因——他幫助她,一個統領不死生物的死靈法師,欺瞞了裁判所。這個舉動背棄了他曾經立下的對抗邪惡的誓言,而這神聖的誓言是聖武士的立身之本。
於是,聖武士心中所燃的聖光岌岌可危將要熄滅,而亞瑟卻無法為之懺悔。如果他始終無法認為自己的背叛有罪,那亞瑟的結果就隻剩下一個:成為一個破誓者。
但密涅瓦對此毫不在意。一個不能施放聖療的聖武士對她來說沒有任何值得關心的價值,她仍然允許他待在這裡,隻是因為他幫助了史蒂芬。
「自己留著吧。」密涅瓦冷淡地回答。
「據我所知,隻有牧師才掌握著有治療效果的神術。」騎士皺起眉,依舊語氣溫和地說,「史蒂芬的傷需要治療。」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死靈法師。」密涅瓦輕聲說,「隻要願意付出些什麼來交換,生命的力量總是很公平的。」
密涅瓦發辮上的那條深紅色手絹飛了起來,在空中一抖,變成了一件鬥篷,它飛到了史蒂芬身後,將他的「屍體」托起來,令他免受顛簸。
她朝鬥篷揮揮手,於是鬥篷在空中猶豫了一會兒,輕輕地把史蒂芬放下,讓他枕在她的腿上。
她的至尊法師看起來消瘦憔悴,眼下泛著烏青,唇邊濺著幾滴已經發黑的血痕。
那幾滴血漬看起來是如此礙眼刺目,密涅瓦伸出手想擦掉它,卻不知為什麼把手停在半空中,最後又收了回來。
密涅瓦垂眸看著他的臉,伸出一隻手放在他的額頭上,念誦起冗長繁復的咒語。
在鬥篷不遠千裡飛馳到她身邊報信時,密涅瓦的憤怒讓她一度想正麵毀滅那座滿是罪惡的宮廷——但史蒂芬身陷反魔場內部,她的理智令她不會選擇用他的性命冒險。
因為她雖然身為死靈法師,卻無法在諸神的注視下令死者復活——那是神靈賜予的奇跡,而不信神的褻瀆者不配擁有這樣的權力。這意味著密涅瓦隻有一次機會。
她絕不允許史蒂芬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假死術是個相當實用的法術,隻需要一把墓土,就能製造出一具擁有著死亡表象的新鮮屍體。在法術生效期間門,中毒和受傷都將暫時消失——畢竟死者不會被毒藥所傷,更不會疼痛。
在她將那管毒藥送進史蒂芬口中時,他的目光令密涅瓦裸露在外的皮膚幾乎產生了隱約的刺痛感。
她常常讀不懂人類的情緒,更不擅長解讀目光,但密涅瓦在那一刻奇跡般地看出來了,史蒂芬知道自己在喝什麼。
他依舊順從地飲下劇毒,仿佛它甘若醴泉。
自誕生以來,密涅瓦跟死者打交道的次數遠比與活人多。直到現在她都認為自己更樂意與亡靈打交道……但她又覺得,史蒂芬還是活著更好。
在她的觸碰下,奇異博士冰冷的皮膚開始回暖,原本有些發青的臉上回歸了幾分屬於活人的血色。
他月匈口微微起伏,緊接著,又有鮮血開始從史蒂芬的嘴角源源不斷地溢出——那管毒藥再次開始發揮作用。
下一秒,密涅瓦的手抬了起來,皮膚漸漸透明,露出內部的肌肉和骨骼。她的手向下移動,按在了史蒂芬的月匈口。
中毒的反應漸漸停止,至尊法師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也漸漸消失——她萃煉自己的生命,將活力傳遞到他身上。
被削弱的疼痛毫無保留地向她展現出來,密涅瓦不著痕跡地輕輕吸了口氣。
她不是人類,依舊覺得那疼痛深入骨髓。密涅瓦吐出一口氣,真想問問史蒂芬是怎麼挺下來的。
思緒還沒轉回來,一隻微涼的手就握住了她的手指,力道很輕但不容拒絕地將它從自己的月匈口挪開。
密涅瓦低下頭,看著醒來的史蒂芬臉上的表情,滿懷困惑。
她從不知道人類的情緒竟然能夠如此復雜而豐富。
史蒂芬的一隻手還覆在她的手背上,那雙永遠如同湖泊般深邃寧靜的眼眸在看見她的一瞬間門,突然泛起了無數道波瀾。他的眉頭蹙了起來,唇角卻微微上揚,組成了一幅略帶苦澀的微笑。
那到底代表著怎樣的情緒呢?密涅瓦有些費解地想著。
她為了掀起戰爭而吞食了幾個神性生物,那微弱的神格讓她成長為了如今的形態,但她卻依舊讀不懂史蒂芬·斯特蘭奇的眼睛。
史蒂芬掙紮著想從她的腿上抬起身,為此牽動了傷口,但他隻是眉頭不受控製地擰了一下。他大概發現了密涅瓦的療創之觸隻需要接觸就能持續,於是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做了一個躲避碰觸的動作。
「你不想讓我碰你?」密涅瓦的眉頭擰了起來,語氣疑惑地說,「……你討厭我?」
「當然沒有!」史蒂芬慌亂地坐直了,他曾經引以為豪的口才突然消失,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我隻是……我不想……」
密涅瓦把這歸咎於受傷後的應激反應。受傷的小狗也是這樣害怕被人觸碰,她完全能理解。
於是密涅瓦放柔聲音,伸出那隻滿含治愈力量的手,順著史蒂芬頭頂的黑發往後,一路撫扌莫到他的脊背。
史蒂芬真的像隻受傷的小狗一樣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後安靜地接受了她的治療。密涅瓦伸出空閒的那隻手,讓鬥篷的領子豎起來貼著史蒂芬的臉,另一隻則自然地握住了史蒂芬的手。
「咳。」坐在車廂角落的亞瑟清了清嗓子。
聖武士用某種復雜的眼神打量了一下他們,開口說道:「史蒂芬,我很高興看見你平安無事。」
「你對平安無事的定義似乎有點寬泛。」密涅瓦說。
亞瑟看了看史蒂芬脖子上那一圈已經逐漸褪色成淡粉的淤痕,又看了看自己脖子上那仍然纏繞著死亡能量的猙獰傷口,決定還是不要和密涅瓦為此爭論為好。
史蒂芬微微皺起眉,低聲說:「你看起來不太好,亞瑟。」
「我要感謝你,史蒂芬。」亞瑟溫和地說,「你的話令我不至於在錯誤的道路上一直走到盡頭。我背棄了我的誓言,但我並不為之後悔。」
「你接下來要怎麼辦?」史蒂芬說,「你大概不能回都城了……是你幫助密涅瓦讓我逃脫的,對嗎?」
「已經沒有都城了。」亞瑟說。
「什麼……?」史蒂芬睜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收緊了手指。
密涅瓦微涼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一蜷,這點動靜讓他迅速回過神,把自己的呼吸重新穩定下來。
「字麵意思。」密涅瓦在他身邊平靜地說道,「那個王國不復存在了,所以也沒有都城。」
聖騎士垂下眼睛望著自己交叉的指尖,並不抬頭與史蒂芬對視。
奇異博士聽到他說:「不死生物摧毀了城市的防禦法陣,把王宮夷為平地,總之……為了避免可能出現的教會圍攻,你們需要再潛藏一段時間門。」
「那些無辜的人呢?」史蒂芬忽然覺得有些窒息。
他知道這個世界依舊有一些善良和無辜的人存在,即使是在作惡的人中也有許多罪不至死,而在被一支軍隊踐踏過的城市中,那些人會有什麼下場?
密涅瓦敏銳地察覺到至尊法師鬆開了手。那一度纏繞在他身上的自棄感又一次回來了,而她卻並不太理解原因。是為了那些人類?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亞瑟就在這時開口回答了他。背棄了自己誓言的聖武士並未墮落至邪惡,看起來依舊滿懷正義,也依舊擁有察言觀色的本領。
他露出一個微笑,溫聲說道:「你對亡靈軍團的認知有些偏頗,史蒂芬。亡靈對生者的財富沒有渴求,也沒有掠奪的目標,它們完全聽命於上級……據我所知,密涅瓦的命令是隻攻擊對它們拔劍之人。」
史蒂芬的眉頭鬆開了,表情有些怔忡,並未察覺到自己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
亞瑟接著說:「我是來和你們告別的。我背棄了我的誓言,但我仍然希望能為公義獻身。我會去大陸上遊歷,尋找再一次試煉的機會,直到我再次擁有立下誓言的機會。」
「祝你好運,亞瑟。」史蒂芬真情實感地說,「你是個正義的鬥士。」
「再見。」密涅瓦乾脆地說。
「同樣祝福你們,我的朋友。」騎士微笑起來,提起長劍說道,「願下次見麵時,我們都走在撥亂反正的道路上。」
密涅瓦抱起胳膊。騎士從行進的馬車上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於是馬車裡再次安靜了下來。
史蒂芬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消耗了自身活力的密涅瓦不想說話,也不想思考,隻想在這安全而平和的寧靜中放空自己。
史蒂芬的那件似乎能思考的鬥篷親昵地用一邊貼著她的身體,那柔軟的麵料讓她的心裡毛茸茸的,感覺並不討厭。
她就這樣低垂著眼睛,盯著史蒂芬那雙過分美麗的、在死靈法師的視野中縈繞著生命氣息的手出神,全然沉浸在「人類的感情」中,差點忽視了史蒂芬的聲音。
「……如此不顧一切?」她回過神,聽見了最後幾個詞。
「你剛剛問了什麼?」密涅瓦說。她停頓了一下,補充了一句:「我沒聽清。」
馬車的窗戶上垂著厚厚的簾幔,在行進時時而有車廂外的光線從它的縫隙中透進來。
密涅瓦看見,在這沉靜的光線中,史蒂芬的眼睛呈現出一種暴雨初歇的天空般的灰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