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知道啦!」
驚蟄走了,我仍舊坐在角落一個圈椅上,遲疑自己是離開,還是上前。
沈寒棲還在窗戶前坐著,驚蟄走的時候關了病房門,她的肩膀似乎一瞬間就鬆了下來,我聽見她一聲幾不可聞的痛苦呻/吟,似乎是忍受了很久。
她聲音很輕地學驚蟄說話,拖長音調:「知——道——啦!」
說完她仰著頭笑了,有銀光一閃而過,是她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滴落在深色地板。
那一瞬間,我不忍打擾她。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沒有,窗外風聲漸漸大了,老太太進了病房,她剛剛從學校回來,匆匆趕過來,要把她衣服拿回去洗,她看到老太太滿是厚繭的手在翻找衣服,偏過眼神,沉默地閉上了眼,或許是我太敏感,我從她抿直的唇上看到濃烈的情緒波動。
愧疚?或是遺憾?
母親這個年紀,還需要照顧她,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
但她不能哭,也不能崩潰,不然對於母親和女兒來說,不嚳於是雙重折磨。
老太太拿了衣服裝在袋子裡提著,想陪她待會兒,但看到她狀態欠佳,隻是說了句:「小七,我回了,晚上我陪妹妹,你自己在這邊,有事叫豆子。」
驚蟄的小名叫妹妹,豆子是個圓臉小護士。
沈寒棲不喜歡病房裡有人,外人一概是不見的,來探病的都被拒之門外,老太太也並不時時刻刻陪她,大約是知道她大部分時間在強撐,留給她可以喘息的空間。
哪怕是專門來陪她,也會時不時去外麵待一會兒。
沈寒棲點點頭,依舊似不耐地抬了下手:「我知道,我又不是驚蟄。」
老太太還是不舍得離開,緩慢走過去,把一塊披肩搭在她肩上,絮絮叨叨:「你也沒比妹妹好到哪兒去,妹妹比你聽話多了。風大,你坐一會兒就……」就回床上躺著吧,可這樣的好意,都像刀子一樣刺人。
等待死亡是什麼感覺?
等待最愛的人走向注定的死亡,又是什麼感覺?
我無從得知。
沈寒棲笑了聲,接過話頭:「她哪是聽話,她就是呆,跟她爸一模一樣。」
老太太也順勢忘了那話茬,低哼一聲:「哪有你這麼當媽的,淨欺負孩子。」
沈寒棲的笑容還掛著,隻是仿佛一下子寡淡起來,近乎悵然地說:「多有意思啊!」
老太太走了,走之前又遞給我一包吃的,不知道從哪裡拿來的炒花生,用牛皮紙包著,我躬身,說了句:「謝謝。」
老太太的粗糙的手掌再次覆蓋我的手,她說:「別老這麼客氣,這雨怕是要下很久,你也早點回。」
我說:「好。」倏忽又站起來,「我陪您一塊兒回吧!小七姐說送我書看,我正好去拿。」
這是我第一次叫沈寒棲這麼親昵。
我的臨場反應太差,找了個極蹩腳的理由。
老太太年紀大了,我不大放心她一個人。
但往後日子裡,她還是要一個人的,我的關心和她的關心一樣,顯得刺痛不合時宜。
但我撒了一個彼此心知肚明的謊,一時不知是不是故作聰明了。
沈寒棲看了我一眼,她那麼聰慧,幾乎是瞬間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極自然地「嗯」了聲:「你今晚住那兒吧,自己挑挑。」
這是我第一次進她的房間,外麵大雨彌漫,驚蟄站在廊簷下愁容滿麵,她不說話,但我和老太太都知道她是在擔心母親一個人在醫院。
老太太沒有安慰她,隻是叮囑別淋了雨。
她帶我進了沈寒棲的臥室,比我預想的寬敞些,窗子很大,即便在這樣陰雨的天氣都不顯晦暗。
裡麵放了一張雙人床,我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曾經是兩個人住的臥室。
老太太開了燈,把堆在門口的一些雜物收攏進去,塵灰略微飛揚起來,昭顯出已經很久沒人住的跡象。
「等會兒我收拾一下,下這麼大雨就別來回折騰了。」
這裡在鎮東頭,挨著學校和牌樓,推開後窗就是雲山霧靄,鎮子本就很小,離我住的地方自然也不遠,撐把傘,不過十分鍾的腳程,但我心思動了動,點頭道:「那就叨擾了,我倒是沒事,相機淋了就不好了。」
這裡社裡的財產,隻有一個中焦鏡頭是我買的,壞了我是要賠的,但也不至於太容易被淋到。
一個牽強的借口罷了,但老太太卻是連連點頭:「嗐,跟我們客氣什麼。」
或許我是教授介紹來的,她一直把我當自己人。
房間裡有個很大的書架,上麵已經積了不少灰,旁邊堆放了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子,分別擱著幾本書,老太太把箱子摞在一起堆在牆角,解釋了句:「小七想收拾了送人,收拾到一半……」她頓了一下,似乎是哽咽了,「沒什麼精力了。」
沈寒棲發現病情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她很平靜地接受,並且放棄了治療。
她病情發展得很快,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幾乎一天一個樣,到今日已經形銷骨立和從前判若兩人了,以至於下病床驚蟄都會緊張。
我沒說話,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怎樣的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
老太太收拾著房間,我忙幫著整理,一個東西突然掉下來,是一張相片,隻有巴掌大小,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男人穿著軍裝,沈寒棲垂手立在他身旁,鏡頭定格的那一瞬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男人微微側目看她,眸光溫柔而虔誠,她開懷大笑,露出一些少年人的姿態。
我從沒見過她這樣笑過。
老太太沒發現,我鬼迷心竅一般,把照片夾在了手邊最近一本艾米麗迪金森的詩集裡,說:「沈老師,我想看看這本。」
老太太扭過頭看我,擺擺手,意思是讓我隨意。
我把書放在床頭,連同那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