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第 182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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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守著胤祚到他睡沉,兄弟們都陪著,太醫、嬤嬤、孩子們都在。夜深時四爺抱著胤祚迷糊著快要睡著,迷糊地吩咐蘇培盛:「明天早朝,記得喚醒朕。」

一夜風雨瀟瀟,他在睡夢裡都不得片刻安穩。掙紮著醒來已是天微亮時分,急急地趕去乾清門上早朝,一下早朝便換了常服去乾清宮給康熙請安。

老人受了涼身體不適鬧脾氣,四爺去請安被攆了出來。康熙不知道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四爺暗示李德全等宮人,都好生繼續瞞著,腳上一步一步地去了後宮。

慈寧宮,這座自從孝莊文皇後駕崩,孝惠章皇後搬出來,傳說中鬧鬼的宮殿,母上太上皇後搬進去,再次聚集了人氣兒。

四爺到後,蘇培盛示意院子裡的人行禮莫要高喊,他慢吞吞地進來前殿東暖閣,見到佟佳太上皇後歪在炕上似乎是睡著了。臉色蠟黃晦暗似乎是因為身體疼痛不適地皺眉,一個宮女在捶腿,一個宮女蹲著,好似在給塗抹指甲塗抹鳳仙花油,還是套指甲套?

耳邊不知道哪裡傳來悠揚笛聲。一根銀鍍金點翠嵌珠雙龍紋長簪素盤頭,難得的,還穿了以前沒穿過綠色的緞繡博古紋棉袍,繡滿了各種花朵和花瓶,有四枚綴銀鎏金鏨花扣子,領子袖子飾石青色雲紋織金綢色平金邊,絮棉顯厚卻挺括有型、十分精美。和炕桌上的粉彩百子紋雙耳瓶顏色相襯托,比春天的顏色還鮮艷,花瓶裡插著的幾支黃色向日葵含苞待放,於莊重中蘊涵活潑。

四爺不禁微笑開來,為母親病重中的好心情。

「啪啪」打著馬蹄袖,四爺行禮,朗聲道:「兒子給皇額涅請安。」

母後太上皇後瞬間睜開眼睛,眉眼一起笑了開來。捶腿的宮女扶著坐起來,對兒子慈愛道:「到炕上坐。我燉了牛肚湯,正好六個時辰。沉魚、落雁,將茶點羹湯端上來,你們都退下吧。」

兩個嬤嬤上前給脫暖帽披風靴子,四爺坐到炕上,陪著母親用了湯,聽她精神不振迷迷糊糊地念叨:「你呀,這次送了那麼多人去皇陵,聽說又出來山東巡撫的案子?你汗阿瑪的後宮我都看著,沒人敢去找你哭。你的後宮,我昨兒聽隆科多福晉說,皇後家裡,和揆敘家裡有親?蕭永藻家裡,和年家有姻親?」

「皇額涅疼兒子。」四爺笑臉燦爛,茶桌上的瓜子盤端到麵前剝瓜子,瓜子皮落到渣鬥碟裡,瓜子仁放到炕桌中間的胭脂紅釉碗:「皇家朝堂家家戶戶有親,去皇陵的人多,不光和皇後家裡、年妃家裡有親。內務府幾個家族互相結親,董家和完顏家也是。隻是兒子也納悶,好像,一直沒有人找兒子求情?兒子很是滿足。」

清澈的小眼神兒還挺真誠無辜。母後太上皇後白兒子一眼,開心地用金勺舀著兒子剝的瓜子仁:「你是不是覺得,她們不找你求情挺明理的?」

四爺重重點頭:「嗯嗯。兒子高興。」

四目相對。

母後太上皇後真震驚了。

「我兒子呀還是一根木頭!」回過神的母後太上皇後手裡端著金勺,責怪道:「我猜呀,可能也是被你溫和的處罰嚇到了。」瓜子仁送進嘴裡香甜得緊,她開心地眯了眯眼。

四爺眨眨眼,手上「哢嚓」一聲剝開一個圓胖瓜子,表情納悶。

母後太上皇後咽下一口瓜子,卻是笑了:「你汗阿瑪本來很是擔心你手法強硬,被你來這一下溫和的,也有點驚訝呢。昨兒誇你呢,說你到底是長大一點了。當皇子呀,和做皇帝不一樣,顧全大局。」

四爺挑著俊秀的修長眉,驕傲地笑:「兒子早就長大了。」

「是是是。你長大了。你汗阿瑪呀,為了威嚴天天穿的老氣。冬天還要穿的精神,我兒子這一身好看。」母後太上皇後眯著眼瞅著兒子,眼睛昏花看不清,朦朦朧朧的,兒子白淨俊俏風流瀟灑的眉眼,身上穿的是以前的半新衣服,紅色暗紋馬蹄袖棉兔毛冬常服,青藍色馬褂,裡外都沒有刺繡,整體色調較素,刺繡滾邊、挽袖都沒有,色調也相對淡雅,卻是叫他穿的富麗堂皇、嚴謹精細。

「今年新送上來的皮子好,做兩件黑狐皮端罩。你汗阿瑪穿禮服喜歡用黃色、秋香色、藍色,你定什麼顏色?」

大清的服飾製度很是鬆散的。因為官服都是黑色藏青,不需要顧忌避諱的老百姓有錢了隨意穿大紅大綠大紫。皇家人的禮服顏色花紋用料等等,也是自由選擇。

四爺眉眼彎彎:「兒子謝皇額涅。兒子定顏色為石青、黃色、大紅、月白。」

母後太上皇後越聽越點頭,臉上笑容越大:「紅色好。這紅色呀,和紫禁城的一門一窗一宮牆一樣,它是時光裡的美人,要人看一眼就駐足忘返。可惜你汗阿瑪穿不出來。……我兒子穿著,一定最尊貴精致。」想象兒子和小時候一樣穿什麼都是四九城最好看的寶寶,她樂得笑出來兩顆豁牙。

「再做幾件漆黑色、寶藍色。你汗阿瑪說的也對,威嚴一點。是不是天天刮胡子不蓄胡子?你呀,叫你汗阿瑪想起來又念叨你。」

說著話母後太上皇後,左手搖著身邊的金色鈴鐺,一個綠衣宮女進來,她絮絮叨叨的吩咐宮女去告訴記下來她的話,對兒子煩惱道:「記性好像越來越不好了。我呀,怕待會兒又忘了。」

「皇額涅記性好著不會忘。前天還吩咐廣儲司記得,給兒子做春天的清紅呢料行袍打獵穿。皇額涅今兒的臉色好,衣服顏色特別,粉綠色的指甲顏色也亮堂。」

「真的?」母後太上皇後不敢信,還伸手扌莫扌莫臉頰。

「真的。」四爺放下正在剝的瓜子,端正表情,信誓旦旦。

母後太上皇後嗬嗬笑著,被哄著越發開心,放下金勺兩手比劃:「你小時候第一次學騎馬打獵,我呀就專門給你設計衣服,精神抖擻天底下獨一份的胖氣,穿出去呀,誰見了都誇……」突然一手捂著左邊的腮幫子小孩子一般發脾氣:「這顆牙齒又鬆了,真不省心。」緩了一會兒,等牙齒鬆動的不舒服勁兒過去了,立即舀著一勺子瓜子仁用著:「我呀,要趁著能吃多吃。」

「皇額涅喝點奶湯。」瓜子仁吃多了口乾上火,四爺接過來大宮女托盤裡的奶湯,哄著母親用了半碗。

一直到她精神不濟打瞌睡,這才輕手輕腳地出來慈寧宮。

母後太上皇後身體越發不好,一些事情子女不告訴她,她也隻管享受僅剩的時光凡事不問。

天上不知何時又有小雨淅淅瀝瀝,蘇培盛打著一把大傘撐在皇上頭上,四爺恍然未覺,慢慢地踱著八字步,似乎陷在思緒裡,似乎單純專心的,就是走路。身體在走路,心神也在走路。丈量大地一般。

路過的宮女太監俱是默默行禮,避讓在一邊。

一路上都是安靜的。

一步步上來台階,進來寧壽宮的儀門,施施然走進正殿東暖閣。

聖母太上皇後住在寧壽宮,這是四爺為孝惠章皇後設計監督裝修的宮殿,大氣莊嚴中透著溫馨舒適。自從聖母太上皇後住進來後,略有變化,一些草原上風格的飾物變成了中原風情。七長公主急忙忙進來,見到四哥的身影,快步迎上來行禮,一靠近四哥便眼裡含了淚。

牆上自鳴鍾「鐺鐺」地響了十下,太上皇後卻還在臥床將養,見他與七長公主衣衫頭發上皆是零星水珠,不覺心疼責備。

「有什麼話不能天晴說,這樣下著雨,皇帝你一向不能受涼,小七你又風寒剛好,出了事怎生是好。」四爺與七長公主一起行禮,太上皇後皺了皺眉道:「快起來,擦擦臉和頭發,陳皮取椅子來。」

他與七長公主謝過,斟酌著如何開口不會讓太上皇後著急受驚,又能說清事情的嚴重。七長公主看四哥一眼,四爺隻得向母親道:「兒子趕來驚擾母親,隻因昨兒太醫說皇額涅的身體似乎受了涼,兒子忙於照顧胤祚沒趕不過來,因而前來告罪。」

聖母太上皇後疲軟的容顏微微一震,脫口道:「胤祚?胤祚怎麼樣了?要不要緊?」

七長公主忙勸慰道:「母親安心就是,六哥已經好多了。」

聖母太上皇後沉吟片刻,麵帶傷心,沉聲道:「若真的胤祚無事,你又何必今天冒雨前來?」她的目光中閃過一輪憤怒的淚光,「胤祚雖然換季時候會咳嗽,然而最近一切如常,為何還會突然不好了?」

四爺隻得將胤祚突然想要釣魚淋雨之事揀要緊的講了一遍,故意把胤祚突然心情不好才跑去釣魚一事掩了下去。

聖母太上皇後若有所思,慘笑道:「一定是因為我的原因,他才突然想去釣魚淋雨。我會注意的。……一個六兒媳婦,一個十四兒媳婦,一時沖動就打起來了,都是可憐孩子。皇帝你也別怪她們。」

她說話時哀不可言,麵上帶著一位老母親的關切擔憂。側殿的小銀吊子上滾著聖母太上皇後日常飲用的湯藥,嘟嘟地翻滾著,伴隨著熱氣溢出滿室的草藥甘香。這一切在這樣的雨天裡,仿佛是溫熱而慈愛的。然而四爺望著聖母太上皇後的神色,不覺身上泠然一噤。眼睛看七長公主,亦是一臉的不敢置信,隻默不作聲。

聖母太上皇後無力地靠向枕頭,略略一想,道:「我隻是聽進宮的命婦福晉說,很多人被罰去守皇陵,和胤祚問起來……胤祚昨晚到底怎麼樣?」四爺低一低頭,越發不說話。聖母太上皇後看皇帝一眼,便問七長公主:「皇帝顧著我身體,你是不顧忌的,你來說。」

七長公主簡短一句:「皇上和其他哥哥弟弟們守著六哥一夜。」

聖母太上皇後已然明了,好一會兒,身體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月要彎著,心口刀絞地疼著她忍不住輕哼一聲,向桂花嬤嬤道:「扶我起來,我要去看看。」

四爺與七長公主一聽母親親自要去,忙勸道:「外頭下著雨,母親鳳體尚未痊愈,實在不宜外行。」

七長公主又道:「或者母親派陳皮嬤嬤去看望六哥也是一樣的,若這般親自勞動,又著了風寒可更不好了。」

然而太上皇後恍若未聞,已叫小宮女服侍著穿了衣裳,淡淡道:「我不親眼看看胤祚如何能心安?我寧可自己減壽,也想要他好一點兒。」太上皇後語氣平淡,然而這平淡之中自有一股不可言說的執拗之意。

聖母太上皇後的鳳輦到達寧壽門之時,康熙恰巧來了。見這畫麵,不由驚訝。康熙麵對眾人的行禮淡淡道:「都起來。怎麼要出宮?天又下了雨。」見老四和七閨女亦陪在身邊,雖當著眾人的麵,仍忍不住道:「老四,你不能受涼,小七你風寒剛好,怎麼也出門?」

四爺剛要回答,聖母太上皇後已然哭求道:「太上皇,是我不懂事執拗想要出宮,我隻是,我……太上皇您安心休養身體,我先回去了,不出宮了。」

發覺康熙臉色沉了下來,聖母太上皇後一時訥訥,忙賠笑道:「胤祚昨兒受了涼,偏我昨天身體也不舒坦,今天才知道。」

康熙依舊微笑,而那笑意裡含了一絲森冷,道:「胤祚昨兒受了涼,孩子們擔心你的身體今天才告訴你,你就鬧著要去。若是昨兒那樣大雨你也鬧著要去,孩子們怎麼受得住?」

服侍聖母太上皇後的宮女嬤嬤早已跪了一地,聖母太上皇後也是害怕康熙,見康熙這般說,忙道:「若是昨天那樣大雨,我哪裡敢鬧著要出宮?」

康熙冷笑一聲,已含了幾分厲色:「果然朕所知不虛。到底是服侍胤祚的人不精心呢,還是服侍你的奴才們沒有規矩?」康熙不容分辯,冷冷道:「去傳朕的話,寧壽宮上下人等皆罰俸年,小懲大戒。」

康熙身邊的小太監旋身去了,隻餘聖母太上皇後微有尷尬之色侍立在旁,低低道:「太上皇所言極是,隻是我當時牽掛十四兒媳婦,所以……」

康熙不置口否,隻道:「那麼是一個兒子的性命要緊呢,還是圈禁要緊?」康熙眉目藹然,語氣已轉如平日的溫然慈祥。「雨點越下越大了,你隨著朕去一趟慈寧宮吧。」

聖母太上皇後諾諾應了,扶住康熙的手回轉,四爺與七長公主、剛剛趕來的八長公主和九長公主尾隨其後。

兒女們陪著兩位長輩,到了慈寧宮看望母後太上皇後,陪在身邊望著她艱難地用了藥躺下打盹兒,四爺和姐姐妹妹們跟著康熙來到西花園,聖母太上皇後想跟出宮,到底是沒敢和康熙提。

碧琳館的內室裡,胤祚的樣子並不好,麵色蒼白如紙,整個人仿佛虛脫了一般,委軟在床上,他的身子本就單薄,此時一床大厚被子蓋在身上,襯托他瘦弱不堪的身形幾乎看不見,仿佛單薄得隨時都會被被子壓垮一般。胤祚人事不知,良久,隻低低喚一聲:「汗阿瑪……」

康熙一貫疼孩子,此刻亦是心疼焦急,上前拉住胤祚的手道:「胤祚,汗阿瑪在這裡。」說罷向侍奉在側的弘時問道:「昨天上午進宮請安還好好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弘時低首道:「太醫說阿瑪是鬱結難舒,加上昨日淋了雨,便一直發燒不止。昨天夜裡用了藥,今天已經好了很多…」

康熙微有壓抑之色,一伸手從四爺手裡拽過藥方細看,皺眉道:「既然發燒,何不用退燒的方子?」

弘時麵有難色,道:「阿瑪體弱,不能隨意用藥。今天……能喝藥了,太醫說危險過去了,昨天根本咽不下去藥。」

弘時回話的須臾,胤祚清秀的麵龐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低低喚道:「汗阿瑪……」

康熙的手試探著撫到胤祚的額頭,五個手指一起不受控製地顫抖,驚道:「好了很多了,怎麼還這樣燙!」

四爺發覺康熙的腿也在抖,忙扶著康熙站穩道:「六弟的燒會反復幾天。」

康熙的身體一顫,似乎不忍心看。幸好四爺用力扶住了他才站穩。他隻是盯著胤祚的臉看,好一會兒,借著四兒子的力道出來寢室,跟出來的葉桂忙低聲請示:「請恕微臣直言,慶王爺若一直解不開心結隻怕還會有危險。慶王爺本就心思細膩,藥物隻能治療身體,不能治療心理……」

康熙略略沉吟,微有不舍之態,然而不過片刻,唇齒間含了淩厲決絕的割舍之意,道:「朕明白了!」

似乎是情緒過於明顯,他微微掃了在場的奴才們一眼,沉聲道:「都記住了。但不要在胤祚麵前露出來。哄著他開開心心的,盡快好起來,朕重重有賞。」

康熙說得緩和而從容,四爺站在旁邊,身上激靈靈一冷,幾乎從骨縫內沁出寒意來。七長公主眸光悲涼,低首望著地上。九長公主一臉淒楚之色,隻把身子掩在八長公主身後,剛進來的長公主和六長公主皆是默然行禮。四爺低低鄭重道:「汗阿瑪您放心,我們一定照顧好六弟。」

長公主頷首,眼中掠過一絲悲憫:「我們都小心著,汗阿瑪您放心。」

折騰了半晌,康熙麵上倦色愈濃,長公主和六長公主扶住老父親,婉聲勸道:「汗阿瑪先回宮歇息吧,這邊有了消息女兒會立刻遣人稟告您。」

康熙身體精力已大不如前且今天也不舒坦,便道:「也好。」他轉頭囑咐弘時。「你照顧你阿瑪用心,是孝順孩子。朕相信你阿瑪,一定能熬過來。」

這話說得淒涼,四爺亦酸楚難言。弘時垂眸答應了。康熙顧念四爺和七長公主的身體,隻叫先回去歇息,留了八長公主和九長公主陪伴弘時。

回來養心殿,蘇培盛領著小太監上來服侍著四爺換過了乾淨衣裳,又端了熱熱的紅薯薑湯上來。胤祥見四哥一臉傷感之色,輕聲道:「汗阿瑪怎麼了?」他的聲音是很溫和的,帶著兄弟親人語調的關切,讓人安心。

四爺以手支額,疲倦地閉上眼睛:「汗阿瑪本來在陰雨天就身體不舒坦,見到六弟的模樣更傷心,剛在乾清宮哄著用了一碗雞湯,歇息了。」紅薯的甜與薑的辣混合在口腔裡,刺激性地挑動他疲軟的精神。「若六弟不能想通,下次遇到類似的事情又是一場心傷。六弟是這樣,若以後朕遇到類似事情,也會是這樣。」

胤祥淡淡道:「皇上……請放寬心,太上皇看著呢。」

四爺揚一揚唇角,幾乎冷笑:「其實,六弟最是孝順。他一直很是愧疚於自己身體不好,生怕自己是拖累。胤祥,你還記得,二哥的長子嗎?他一生病弱沒有繼承權,連一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可他最是孝順生母。最後為了成全生母的心思去世。」

「這便是人間的遺憾和不平。」胤祥的聲音帶著一點決絕和克製的意味,「皇上想不想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呢?」他不等四爺回答,又道:「皇上,十四弟妹哭求聖母太上皇後,聖母太上皇後要求六哥,六哥犯病,六嫂和十四弟妹打起來,這可能,隻是一個開始。」

四爺撫摩著右手腕菩提珠上保養的明亮而艷澤的包漿紋路:「對胤祚,朕有不忍。所以……」他轉身,冷住了臉孔,「朕會盡朕的力量去保護他。」

一個下午加一夜又是風雨不斷,四爺一夜迷迷糊糊的睡得很不安穩,夜深時聽蘇培盛前來稟告說胤祚用了藥睡沉了,他才睡著。第二天早上他起來剛用了早膳,依舊是弘時跑來,滿麵喜色道:「葉桂給阿瑪診脈,大哥又親自熬夜餵藥,現下阿瑪已經退燒了。」

四爺急切道:「可是好了麼?」

弘時的語調輕鬆而歡快:「是。阿瑪的燒退了一度,也能喝藥了,一切都好。」

四爺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仿佛心裡有什麼重重地落下了,笑道:「你阿瑪剛醒過來身子弱,需得好好調養。去禦藥房取了上好的燕窩和茯苓,一並帶回去。」

弘時笑著行禮退下了。四爺喚過蘇培盛,低聲囑咐了幾句,他便匆匆去了。

因著康熙和兩宮太上皇後都身子不適,例行的請安也免了。四爺與胤祥說起昨日康熙動怒之事,胤祥抿著嘴唇淡淡微笑:「不知道多少人等著看熱鬧,可笑世人都不知道六哥的堅強。」

四爺半伏在禦案上,肩膀上八團織金團花刺繡上繡著「纏枝蓮花」的圖案,赤紅色的繡緞上,兩枚烏黑渾圓的龍眼赫然有神。「每穀一石收銀一兩,共穀百一十一萬一百六十石,該折銀百一十一萬一百六十兩。及分貯之時,每穀一石折銀錢,共止分貯銀九十萬千四十八兩。該餘銀二百一十七萬七千一百一十二兩,蔣陳錫盡歸己有。……」

「真好手段。」四爺淒微一笑。「山東登州花一百萬建造的作坊,李元龍報破產,以價十萬兩賣給近親商人,親戚朋友一起分贓……」

胤祥著急地關切道:「皇上,您別為他們生氣,生氣傷身體。為這樣的人和事不值得。六哥一貫靈透人,六哥一定會好起來的。」

四爺點點頭,聖母太上皇後要胤祚給胤禵求情,母子兩個拌嘴胤祚心情鬱結需要散心去釣魚,恰好又遇到秋冬換季風雨多,淋了雨受了涼。四爺想起上輩子生母和自己的情形,亦是惻然不已,道:「這場大雨後,這天氣又添一縷寒涼了。」

胤祥鄭重地重復道:「六哥一定會好起來的。」頓了頓,輕笑道:「四哥這身天藍衣服好看,不是織造局的蘇繡手藝,藍色也不是中原的藍。」

他就是擔心四哥也傷心聖母太上皇後的行為,這兩天找理由進宮,進宮就磨蹭著不離開,細心地上前為他整理收上來的奏折。

前後六年,蔣陳錫在山東貪汙受賄收禮……數額共達300萬兩白銀,證據確鑿,板上釘釘。如此巨貪,給蔣陳錫定個什麼罪名都不為過。一天之間,驚天大案引起朝野震動,大臣紛紛建議抄家。鑒於蔣陳錫已經去世,死者為大,從寬處理,強烈要求蔣家歸還貪汙銀子。也有部分官員認為,死者為大,不應再追究銀子。胤祥本人更有一層隱憂:蔣陳錫死了,四哥若嚴格執行抄家,難免被人罵不仁義,不放過死人老臣。若不嚴格執行處罰,以後其他貪汙官員則有樣學樣,要收回款項更難了。他不由地蹙眉:還牽扯到汗阿瑪的麵子呢。

四爺抬抬袖子細看兩眼,挽袖提筆,拿起來一份奏折書寫批復,道:「果真你也能看出來。是你四嫂昨晚送來的,說是前兩年入府的一位科爾沁格格的手藝,草原上的藍。」

胤祥舒展了眉眼,明了地微笑:「皇上,嫂子們討你的歡心,您對後宮的態度呀,四嫂都看不下去了,……您顧著一點兒?」

四爺看著身上的刺繡,好似看見後宮女子手持小小一枚銀針在蠟燭光天光的映照下反著微弱的閃亮的光芒,細亮的針穿過紋理細密的緞子時有緊繃著的細微的嗤嗤聲,聽上去光滑而刺耳。雖然做衣服不累,然而縫衣裁布最耗費眼睛,且既要有耐心,又要有細心精湛的手藝。

兒時皇額涅笨笨地學著刺繡,給他做肚兜上。姐妹們舉著第一次刺繡出來的荷包,他滿身成就感地給自己配掛在身上。再後來,是女兒們給他做衣服了。可是,總是有後院女子一針一線繡下綿綿密密的心意。他靜靜吸一口氣道:「汗阿瑪怎麼說?」

胤祥的微笑如浮光一般淺淡,透露著一絲不以為意,又好似是凝重和肅穆:「汗阿瑪希望皇上開枝散葉,多生育子嗣。……養心殿後院正中的大塊水晶,就是汗阿瑪要我擺放的。說,養心殿的布局詮釋了敬天、法祖、勤政、親賢的治國之道和安身立命的準則。」

康熙不知道四爺並沒有打算在養心殿後院住後宮女子,哪怕隻是侍寢暫住。康熙深知嬪妃搞宮鬥的危害,擔心四爺寵著後宮女子,便要求大清後妃心無雜念,不要乾出擾亂後宮,害人害己的事情,便命人立了這塊巨大的水晶石——水晶石是有「警戒」意義的。

四爺揚一揚眉,輕輕道:「昨兒下午,黃炳前來謝恩,臨走,還是勸說朕,說蔣陳錫在山東,算是好官。」

胤祥微微低首思量:「汗阿瑪以前也誇過蔣陳錫『好官』。為官的人,官官相護。黃炳?能辦事,但可能也守不住操守。臣弟擔心,以蔣陳錫的官聲和貪汙受賄數字,若不能一舉壓倒,恐怕後麵遇到此類事件,更難收拾。」

四爺不語,隻轉頭望著窗外天色。雨過天晴後的天空,有一種被浸潤過的明亮的色澤,如一塊清瑩的白璧,冰冰涼涼的,偶爾有流雲以清逸的姿態浮過,叫人心神爽朗。他的心思有些恍惚,這樣的天氣,讓他想念上輩子殺伐天下的日子。

他很少敢這樣出神地思念上輩子,是真的害怕,怕自己這樣想念的時候眼神和神情都會出賣自己。然而這一刻,他幾乎無法克製自己的思念。

這樣好的藍天白雲,若不是鮮艷的血色與他一起潑墨渲染,也失去了一切美好的意義。

而砍頭抄家罰沒流放子孫還債的強硬手段的施展,在四爺這輩子從出生到如今登基,一直在忍耐。太上皇,老父親,父子兩個互相成全互相沒有辜負。這輩子美好而燦爛的時光,如珍藏在記憶中的寶石,閃耀著它難以企及的夢想一樣的光芒。

他幾乎不忍去想。每一次想起,都分明清晰而殘忍的告訴自己,上輩子不得不殺人,或者如同孩童享受睡眠一般享受殺人的日子,都已經是往事了啊。

他定一定神,轉首見蘇培盛進來行禮,於是問:「辦妥了麼?」

蘇培盛微含一絲喜色:「已經辦妥了。」

他點一點頭,也不再說什麼,隻顧批閱手中的奏折。

於是接連幾日,聖母太上皇後關心了四爺幾次之後,多半的心神總滯留在胤祚身上。胤祚的身子逐漸見好,連照顧胤祚的慶王福晉、弘時也頗得了幾分康熙和兩宮太上皇後的誇獎。弘時福晉還查出來身孕。雖然胤祚尚在休養之中,慶王府炙手可熱起來,隻是王公大臣們都苦於無法輕易踏足西花園而已。

新提拔上來的宮殿監督領侍太監陳福匯報完差事,小心翼翼地問四爺:「皇上您是親兄弟,又於慶王爺有大恩,為何不再去探望慶王爺呢?」

四爺正觀察花房新送來的一盆菊花名品十丈垂簾,花色是粉白中帶一點點淺黃綠,珍貴的顏色,外圍管瓣非常的細長,一根根垂落的花瓣集中在一起,宛若後院女子喜好的水晶垂簾。徐徐道:「朕是親兄弟,又何必在這時候再去,由其他兄弟們多陪陪他就好了。」

蘇培盛捂嘴輕笑道:「皇上您不知道,十四貝子福晉奉了聖母太上皇後的意思要時時陪伴著慶王福晉呢。」

四爺不覺詫異,停了手中的折子批復道:「是什麼時候的事?」

「慶王爺的身子有所好轉,聖母太上皇後就叫十四貝子福晉多陪著慶王福晉,如今皇叔家的福晉們常在西花園裡說話呢。」

四爺輕輕一蹙眉。且不論六弟病中自然是想和六福晉、弘時等親人多些相處的時候,依十四弟妹類似胤禵的性子也未必能做出來體貼道歉的事。聖母太上皇後心思用的太過,反而兩頭吃力不討好。他提起朱筆,望著快要看完的題本奏折道:「今天上午事情不多,待會兒隨朕去潛邸一趟。」

潛邸依舊清淨自在,府中所有都保持著他搬家時的樣子,一應東西也未有添減,侍衛們奴仆們兩兩地乾活兒,倒是平安居前的兩株青鬆愈發青翠高大了。

四爺聽著一道道驚慌的磕頭請安聲,含笑叫「起」,望著熟悉的麵孔心下感念,論起情誼,自然是用慣的老人和他感情更深。

此時後書房院中靜悄悄地沒人,門口隻一個小廝蹲著打盹。如意齋中海棠花和玫瑰花的花季都已經過了,隻剩綠葉成蔭子滿枝的青翠蔥蘢,倒愈加地蘊靜清寧。隻見小廝大海打著嗬欠挑了大紅棉氈簾子出來,睡眼朦朧的樣子。見了他唬了一跳,慌張地行禮磕頭笑道:「皇上!是皇上來了!鄔先生在裡頭呢,剛在說想皇上呢,當真是巧。皇上,奴才要人出來迎接……」「起來,不必聲張。」四爺眼神示意。大海忙不迭地點頭,起身一壁引了四爺進去。

鄔先生在如意齋的後堂裡躺著,四爺瞧她並無睡意,不由打趣道:「平日裡頂愛看書的一個人,如今怎麼倒大白天睡覺了?」

鄔先生見四爺進來,慌得隨手從床頭上揀了自己瓜皮帽遮一遮亂掉的辮子,翻身恭敬磕頭道:「恭迎皇上。皇上,草民衣冠不整失儀,請皇上贖罪。」

四爺見他驚恐,便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氣,道:「你坐著。大海、蘇培盛,扶著鄔先生坐好。」

寒冷的季節,鄔先生穿了一身滾毛邊繡小朵菊花的厚實棉袍,臉上帶著一抹焦灼愧疚的神氣。他煮酒烹茶,恭敬地坐在輪椅裡,下首的位置。待品一杯茶寒暄完畢,修長入鬢的長眉如長劍一鈎,輕揚而起:「皇上,草民今天確實在思考精神不佳。」

四爺半是玩笑道:「朕前些天一直被事情耽擱沒來潛邸,鄔先生還在生朕的氣麼?」

鄔先生一向正氣的麵容露出一絲淺淺的哀傷與自責:「皇上忙碌,草民知道,隻慚愧自己這殘疾雙腿,無法繼續為皇上效力。皇上登基,事情一件一件,草民冷眼旁觀,隻是覺得如今大清形勢越來越叫人心涼。」鄔先生手裡的水壺在茶壺上無意劃過,留下一道利落而清淺的水流,「比如太上皇、比如慶王爺、比如十四貝子,草民隻覺得皇上不論怎麼做,都是為難。」

鄔先生淺淺一笑,那笑容裡浮起一縷清冷的疏淡:「請問皇上,對十四貝子還有多少兄弟情呢?抑或是你可是純粹為他而恢復多爾袞王位,對群臣采取溫和態度?」

四爺舉杯,幾乎抑製不住自己的笑容:「鄔先生明知,何必再問?朕與鄔先生所想都是一樣,形勢要人心涼,但求問心無愧罷了。唯有不同的是,朕對人間尚有所求,而鄔先生則無欲無求。」

鄔先生嗤地一笑,薄薄的唇如一雙淩厲的刀片,含了一縷微帶深情的笑意:「草民倒是想有欲有求,不過是想不起罷了。」他正一正頭上略有歪掉的瓜皮帽,「這些日,草民也真是擔憂,偏叫前來給守靈官員求情的人裹挾的,動彈不得。草民隻瞧著慶王爺對聖母太上皇後的話十分上心,而聖母太上皇後呢,卻隻對他身為王爺·皇上的親弟弟能給十四貝子求情上心。」

四爺粲然一笑:「你也發覺了各人的心思麼?」

「從前草民不過覺得聖母太上皇後性子平和,不是生事的人。如今慶王爺生病的事情鬧出來,卻原來她對皇上大有怨意。」鄔先生頓一頓,仰起瘦削淩厲的臉龐,語氣中難掩哀戚之情,「隻是她到底乍然居高位,哪裡知道鄭伯克段於鄢這六個字的厲害!」

鄭伯克段於鄢!這六個字幾乎如針一般紮到心上,若在上輩子,四爺或許會因這四字傷痛絕望。然而此時此刻,痛楚的感覺不過一瞬,取而代之的已是麻木的感覺。

傷心麼?也曾被逼入絕境乃至生不能生,痛不欲生。然而如今,傷心過了,也就不傷心了。隻覺得為了這樣的母子情分是很不值得的,所餘的,不過是對往事的麻木而已。

鄔先生的容色淡然了下來,伸手撥一撥茶桌上垂著的鬃撣佛塵的花瓣,花色呈檀香色,細管如絲,或直立、或飄散,看起來毛茸茸的自我可愛,宛若道家佛家境界老頑童,又好似幼崽頑童天真軟萌。

「慶王爺對聖母太上皇後沒有一絲抱怨隻有孝順的情意,草民自認做不到。草民認為十四貝子夫妻是萬萬做不到的。所以聖母太上皇後無論多想十四貝子福晉能再交好慶王福晉,也不過是想想而已。」

鄔先生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四爺也不好說什麼了。然而他到底按捺不住,勸道:「過去終究是過去了。到底是有情分在的。如今鄔先生的舅舅一家牽扯進吳存禮貪汙案,鄔先生忘不掉曾經的仇恨,必然念著表兄妹婦孺幼小。刑部尚書佛格上折,婦孺孩童們在被判流放的時候提起來鄔先生。」

鄔先生眸光在瞬間黯然了下去,如被拋入湖水的燭火,轉瞬失去了光芒。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感情:「草民會把握分寸的。」

而鄔先生的分寸,在天後的一個夜裡傳到了四爺的耳中。若非如今家族有人和鄔思道叔叔家結親的李德全親口告訴他,連他自己也不能相信。李德全附在四爺耳邊道:「鄔先生給他表姐送去一萬兩銀子。」

彼時熄燈時間已經過了,最後一個皮孩子福沛打著哈欠被弘歷和弘晝抱走了。四爺洗漱沐浴,換過了家常的福鶴瑞獸吉祥如意紋黑色睡衣,正在品著母後太上皇後送來的煨了六個時辰的牛肉羹。李德全一說,他差點沒拿穩湯盞,險些潑在了自己衣服上。

自四爺收留鄔先生,身邊眾人視鄔先生的叔叔家舅舅家為不義之人,連他的侄子外甥等人開始踏入官場偶爾遇到也都排斥得緊。他的一個大侄子在甘肅軍隊裡做文書,李衛想著這麼多年過去了,鄔先生也回去老家看望過了,便寫信來詢問怎麼給照顧一二。鄔思道回信說:「你要特殊照顧他,不若在我月匈口刺一劍。」蘇培盛、戴鐸、傅鼐、高斌、王之鼎等人跟著四爺身邊得力,都照顧族人親友,偏他就不。而如李德全所言,自四爺開始查吳存禮一案,鄔思道都沒有反應。如今陡然一句「給他表姐送去一萬兩銀子」,別說是四爺,連曾經勸說鄔思道原諒親友的蘇培盛也是暗暗咋舌。

李德全笑眉笑眼道:「這是鄔先生的喜事,也是大阿哥一直盼望的事啊。何況鄔先生從前不喜歡親友,如今時易世變,自然也沒什麼放不下了。」

李德全的一言即刻點醒了四爺,鄔先生原諒親人放下過去,未嘗不是弘暉等孩子長久以來期盼的結果。再細想之下,如今自己一家搬到皇宮,府邸裡的其他人也都各奔自己家,鄔先生身旁無人,正是鄔先生需要親友們的時候。

李德全若無其事道:「今日十四貝子福晉去西花園前,廉郡王家的弘暝阿哥,十四貝子家的弘明阿哥,還被太上皇召去了乾清宮說話呢。」

李德全的話點到為止,四爺已然明了,笑盈盈道:「朕倒有一事要詢問李管事,汗阿瑪下麵的幾個管事家裡互相結親照應,不知以前的梁九功管事的家裡……?」

李德全一愣,猛地一拍腦袋行禮道:「奴才糊塗,奴才可渾忘了。」

四爺用金匙舀一勺湯羹細心地品著,慢慢咽下,挑眉含笑道:「朕是想,汗阿瑪重情義,既然李管事如今受重用,又平時事多,或許忘了叫人注意照顧一二也未可知,所以提醒一句罷了。」

李德全忙陪笑道:「原是乾爹說他將家人都安排好了,不用奴才管了。乾爹當年手下人多都能照顧一二,奴才也就躲懶了。幸得皇上提醒一句,否則奴才可要犯糊塗了。」

四爺在羹湯碗裡瞅他一眼戲謔地笑。

李德全諾諾地賠笑著行禮了,自回乾清宮去,隻等天亮後找親信小太監出宮,去看望看望梁九功在京城的這一支窮困族人。梁九功因為站隊胤礽,試圖協助胤礽早日登基,失敗後自縊身亡。康熙對當年「太子黨一群人」還是痛恨。這些家族依舊都落敗。但畢竟梁九功是他乾爹,不說梁九功提攜他的恩情,便是單為了一個外人口中的好名聲,他也不能不顧著。

如此一次給表姐銀子之後,鄔思道也不向四爺提及其他。有關侄子侄女們是否被六弟妹和十四弟妹打架的事情影響,四爺偶然問了一句,太上皇亦隻是撫著額頭向他笑道:「那日,本是在無逸齋陪孩子們玩躲貓貓的,不曾想弘暝、弘明兩個孩子突然哭了,便領著他們來乾清宮說說話。」

老父親對弘皙、弘暝、弘明等侄子的心思也不提,四爺便也不作他想。此後幾日胤祚逐漸好轉,一天傍晚四爺在永壽宮陪著一家人用晚食,禦花園散步,問了皇後一句:「孩子們都有受影響嗎?」

正仰頭望著高大的柏樹樹枝描繪如火夕陽,皇後聞言不禁皺眉,和四爺說:「十四弟妹壓根沒有道歉的態度,六弟妹還有火氣沒發出來,隻她們也不再打架,兩個弟妹聚在一起的時候,還有其他弟妹們在緩和氣氛。如此,倒也兩下安靜。孩子們……,十弟家的小花生說,有一天晚上皇叔們聚在十弟家裡喝酒,喝醉了和十弟打架。打完架倒是又好了。」

「……」四爺納悶地轉頭看一眼皇後。

皇後嘆氣,欲言又止:「皇上,孩子們都看在眼裡,受影響避免不了。小花生還說,她要搬家了,她的堂姐妹都羨慕她,……更何況長輩們打架這樣大事?六弟妹護著六弟,認為是十四弟妹在聖母太上皇後麵前嘀咕,惹得聖母太上皇後和六弟哭求鬧騰,害得六弟大病一場,至今還怨恨著呢。弘時小兩口能沒有存著心事嗎?其他孩子都是。十四弟妹認為六弟和六弟妹無情無義,六弟升為親王了,十四弟被圈禁,卻不想幫襯求情一二。我們家的孩子……以前和八叔家住得近,和十四叔也親近得緊。現在呀,對八叔十四叔兩家,也都有意見。」

四爺隻安靜地聽著。

皇後偷看一眼皇上,發覺他臉上一點表情沒有,不知道怎麼的,心裡先是嘆了口氣。

「守皇陵的官員,和我、妹妹們的娘家,都有親戚。這些日子,都被外頭求情哭訴的,也很是煩惱。但到底都知道事理,不敢去鬧皇上。孩子們,也受吳存禮案子的影響,凡是能進門的親友都來求情,弘暉家裡,弘時家裡……他們長大了,都穩得住。六弟的事情一出來,小一點的孩子有情緒波動很正常。我估扌莫著,……皇上和他們一起用飯的時候少了,每天檢查功課有時候也沒有說笑玩樂……孩子們幾次說晚上一起看折子最開心了,可能,麵對家事都有點仿徨,都想和皇上您多在一起安心呢。」

皇後的話語裡,有詢問皇上是否給予緩和一二的可能,透著絲絲縷縷對世事人情的無奈,滿滿都是對孩子們的心疼。

四爺轉身,望著身後嘰嘰喳喳的孩子們,兩兩一起說話的妃嬪們,和皇後對視一眼。落後幾步的年妃發現他們停了腳步,因為皇上皇後望著孩子們的眼神,大約猜到原因。她幾步走上前,眉眼含著擔憂勸說道:

「皇上,孩子們進學都在無逸齋,小一點的不到進學年齡的,也想去無逸齋和哥哥姐姐們在一起。我……我想他們,也擔心他們不適應宮裡老師們的教學。」

四爺不禁表情嚴肅。這確實是他忽視的一個問題。以前大孩子們隻是每隔一天進宮學習,小一點的孩子都跟著年妃在府裡開蒙學習,鄔思道等人本身性情不羈,作為老師們因材施教,和他們親近著。

皇後瞅著皇上沉了臉,又擔心皇上過於上心夜裡睡不好,不忍心地安慰道:「皇上,孩子們都懂事得很,知道皇上忙著……。皇上,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

這句話四爺的一顆心猛地揪緊。

兒子女兒都是好孩子。可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

年妃看看皇上,看看皇後,回頭看一眼望過來的孩子們,抿了抿唇,吐出來一句要四爺心痛如絞的話。

「皇上,您今天晚上注意看著,……福沛,福沛,他小機靈,故意拖延時間鬧著皇上呢。」

天地「轟」的一聲,四爺的頭腦針紮地疼,疼的他眼前一片發黑,五彩的世界一片黑白的混沌。冬日傍晚西北風呼嘯吹在身上,吹的衣服呼呼作響,四爺在風中站成了一棵樹。可那顆麻木的木頭一樣的心,卻還是有痛的感覺,絲絲縷縷的,宛若螞蟻啃噬樹心。

別的孩子都癡癡地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有迷茫,有疑問,更有關心。「阿瑪」「瑪法」二十一公主北極甜蝦,和孫女兒八十二蹣跚著小步子朝四爺跑,「吧唧」摔倒在鵝卵石地上,自己爬起來又跑。

四爺恍惚地聽見了,一俯身,一個胳膊抱住女兒,一個胳膊抱住孫女兒,聽著她們軟糯糯地喊著「阿瑪」「瑪法」,高興地答應著,在昏暗的夕陽光中笑著和她們親親臉頰貼貼額頭。

答應甜蝦今晚上一起睡,四爺領著所有五歲以上的孩子們回來養心殿,仔細望著他們看折子的小模樣,時不時抬起手腕看腕表時間,方發覺,年妃的話,隻是其中之一。

西暖閣看閱奏折的小室「勤政親賢」殿裡燈火亮如白晝,十八阿哥弘晨明悟的小表情清晰地顯示,明明看懂了折子,卻裝不懂。問問身邊的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商量商量,還會鼓起勇氣偷瞄自己,發現阿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立即嬉笑著轉過臉禦案抱著阿瑪的胳膊纏著:「阿瑪,阿瑪,八叔在皇陵送來折子,說之前他和瑪法的折子往來,有的找不到了,無法上繳。」

四爺一手放下折子,屈手指捏捏他的小鼻子:「你認為呢?」

「兒子認為,八叔在撒謊呀。阿瑪,八叔一說謊,他就說的非常正氣大義用詞正式。」

「噗嗤」,七公主小湯圓指著他笑:「你說的是直覺,不能當證據。」

哪知道弘晨鼓著胖臉:「直覺就是證據。阿瑪曾經說,要相信自己的直覺。阿瑪!」胖身體一頭撲到阿瑪的懷裡扭糖兒。

「是也非也。」四爺樂不可支。「你們認為,你八叔這樣說了,該怎麼回復呢?」

這下子,其他孩子們也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阿瑪,發覺阿瑪是很正常地詢問,處理政務一般,說不清的,是放鬆,還是傷心的感覺。小孩子不經人事沒有經驗,但都有小動物般敏銳的直覺。他們都察覺到,以往親近的八叔和十四叔變得不一樣了。而他們惱怒、痛恨甚至連帶同情或者心疼、堂兄弟弘暝、弘明,但也都明白,阿瑪是更親近的人。自己是阿瑪一方的,這是天然的立場不同。

十九阿哥福沛眨眨眼,快跑幾步,擠著弘晨到一邊,小腦袋擠在阿瑪的懷裡,嘴裡喊著:「阿瑪,兒子難受。阿瑪,八叔撒謊。阿瑪,福沛和老師撒謊,是不想做功課。八叔長大了。」

四爺眼角低垂,九龍燈明亮的燈火搖曳在他臉上,明暗之間俊秀的麵孔越發顯得深邃立體、神正骨清。一雙寬大的手掌分別溫柔地撫扌莫兩個兒子的脖子:「那,可能你們八叔,也不想辦差呢。阿瑪也不明白,需要問問你們八叔。」

哄孩子的語氣。

弘暉等大孩子都聽懂了。

八叔偷懶!弘晨和福沛這些小孩子卻是懵懵懂懂,動動小腦筋,自覺很明白地懂了。福沛的腦袋從阿瑪的懷裡ba出來,眨動一雙和他阿瑪一模一樣的黑寶石大眼睛,對八叔的心疼同情都沒有了,全部轉為抓到「偷懶同胞」的義憤填膺:「阿瑪,八叔逃學呀。阿瑪,八叔不想辦差還撒謊,要打手板。」

「好,打手板。」四爺眉眼彎彎,一拍兩個兒子的後背,故意板著臉:「想想怎麼回復折子。」

「兒子遵命!」

弘晨和福沛兩個孩子從阿瑪懷裡鑽出來,鼓著胖臉,昂首挺月匈地走回來自己的小桌,腦袋碰腦袋湊在一起殺氣騰騰,一副要代表阿瑪打八叔手板的氣勢洶洶。

真是「孩子不能偷懶長輩也不能偷懶」的孩子氣。大阿哥弘暉和妹妹弟弟們對視一眼,再看阿瑪已經在專心批復折子,一眨眼,無聲一笑。

熄燈時間臨近,今晚上的折子都處理完,小太監們提著紅娟燈籠,哥哥姐姐們穿披風準備要離開,福沛卻抓住阿瑪的胳膊掉在阿瑪的身上,耍賴:「阿瑪,阿瑪,杭州軍提督的折子說,以前八旗官員兵丁內,酗酒不肖之徒日增。許多官兵由於沉湎於嗜酒之中,以至萎靡不振,容貌肥胖改常,輕生破產者甚眾,肆行妄為者比日可見。現在天天拉練好多了,阿瑪,嗜酒為什麼會這麼嚴重?」

四爺已經知道,福沛是不舍得離開,一把抱起來他胖嘟嘟的小身子笑道:「這個事情呀,需要好生研究。阿瑪想一想呀,可能是,喝醉了,裝錢的荷包被人騙了?」

「阿瑪!兒子知道呀。」福沛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轉,靈動活潑。「阿瑪,他一定是喝醉了,荷包被騙了,還被人騙著按了手印,房子店鋪都給低價賣了。」

「哦~這樣,很是合理。還有其他原因嗎?」

「有!」十五阿哥弘晝頭疼十九弟弟的鬧騰,卻也想和阿瑪多待一會兒,大聲道:「阿瑪,兒子知道喝醉,會沒有精神,第二天爬不起來。故而萎靡不振。可是『容貌肥胖或瘦弱改常』,兒子不明白,喝醉改變容貌嗎?」

十四阿哥弘歷搶答:「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喝醉了,不去訓練,腸胃好吃得多會導致肥胖,腸胃不好吃得少會導致瘦弱。過肥,過瘦,容貌和正常人就不一樣了呀。」

弘歷和弘晝一起炫耀地仰臉,一樣修身的藍色長袍前後繡著大團花,同色月要帶束月要,小小少年穩穩站著,隱隱有眼若秋水、麵泛桃花、風流倜儻的潛質。

其他孩子們紛紛議論著,怎麼保證這段時間的整頓成果,裁減官兵如何實施。四爺感嘆:「八旗子弟有的那種蓬勃向上的精神風貌已原日漸淡化,要恢復,慢慢來。」含笑聽著福沛拽著自己的衣服哼哼:「阿瑪,他們偷懶不訓練要嚴格考試呀。阿瑪,兒子還有一個問題。康熙六十年初,山東販賣私鹽者有人劫掠村落,率黨橫行,阻塞南北通道。地方官捕獲一百五十多人。可是二月初一日,山東巡撫李樹德疏報說,山東有謀反。後來查實了,隻是大盜。阿瑪,清流官員讀書好為什麼不聰明啊?」

咳咳。

四爺捏捏兒子的胖臉頰:「你看窗外的菊花,有不同的品種,每一個品種都有長得好,長得不大好的,是不是?」

福沛轉臉望著窗外,明明看不見窗外花壇裡的菊花,但他卻好似懂了,迷迷糊糊地眨眼,突然臉紅紅地撲到阿瑪的懷裡:「阿瑪,清流也是官員一種,清流讀書好,和當官聰明不聰明不搭噶。朱軾老師說福沛讀書好,原來讀書和做官不搭噶呀。」

「是啊。對於讀書人來說,讀書大多是為了科舉做一個官,這是能做官的方法途徑之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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