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沙復明和張宗琪(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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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般性的常態而言,沙復明和張宗琪早就該找一個機會坐下來了,好好商量一下金大姐的處理問題。沒有。沙復明一直不開口,張宗琪也就不開口。冷戰的態勢就這麼出現了。

推拿中心已經很久沒有會議了。這不是什麼好事情。事態是明擺著的,沙復明想開除的是金大姐,而張宗琪想要摘掉的人卻是高唯。他們不願意開會,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兩個老板其實都沒有想好,各自都沒有把握,僵持在這裡罷了。不開會也許還能說明另外的一個問題,暗地裡,沙老板和張老板一點讓步的意思都沒有。

沙復明一心想開除金大姐。不過,沙復明又是明白的,要想把金大姐趕走,他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把高唯也一起趕走。可是,高唯怎麼能走?她已經是都紅的眼睛了,也許還是都紅的腿腳。她一走,都紅怎麼辦?沒法向都紅交代了。現在的問題就是這樣,沙復明想出牌,他的牌扣在張宗琪的手上,張宗琪也想出牌,他的牌又扣在沙復明的手上。比耐心了。

比過來比過去,日子就這麼拖了下來。從表麵上看,拖下來對雙方都是公平的,實際的情況卻不是這樣。問題還沒有處理呢。想過來想過去,沙復明萌發了新念頭,也有了新想法——分。

經過一番周密的分析,深夜一點,沙復明把張宗琪約出來了,他們來到了四方茶館。沙復明要了一份紅茶,而張宗琪卻點了一份綠茶。這一次沙復明沒有兜圈子,十分明確地提出了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案:他退給張宗琪十萬,然後,換一塊牌子,把「沙宗琪推拿中心」改成「沙復明推拿中心」。沙復明提出十萬這個數字是有根據的,當初合夥的時候,兩個人掏的都是八萬,用於辦證、租賃門麵、裝修和配備器材。然後,兩個人一季度分一次賬。現在,沙復明退給張宗琪的不是八萬,而是十萬,說得過去了。

張宗琪並沒有扭捏,倒也十分的爽快。他同意分。不過,在條件上,他提出了小小的修正,他的價碼不是「十萬」,而是「十二萬」。張宗琪說得也非常的明了,十二萬一到手,他立馬「走人」。這是沙復明預料之中的,十二萬卻是高了。但是,沙復明沒有說「高」。他的話鋒一轉,說:「十二萬也行。要不這樣,你給我十二萬,我走人。」如果談話就在這裡結束,沙復明自認為他的談判是成功的。他的手上現在還有一部分餘款,再把十二萬打進去,怎麼說也可以應付一個新門麵了。扣除掉看房、辦證、裝修,最多三個月,他就可以再一次當上老板。沙復明都想好了,畢竟兄弟一場,他的新門麵一定要開得遠一點,起碼離張宗琪五公裡。然後呢,把都紅和高唯一起帶過去。王大夫和小孔想過去也行。用不了兩年,他可以再一次翻身。他翻了身,張宗琪還能不能挺得住,那就不好說了。說到底,「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日常管理都是他沙復明一個人撐著的。

從根本上說,沙復明急於分開。和張宗琪的隔閡隻是原因之一,最要緊的原因還在他和都紅的關係。創業是要緊的,生活也一樣要緊。他已經不年輕了,得為自己的生活動動心思了。都紅不是「還小」麼?那就再開一家門麵,和都紅一起,慢慢地等。時光就是時光,它不可能倒流。新門麵開張之後,沙復明要買一架鋼琴。隻要都紅願意,她每一天都可以坐在推拿中心彈琴,工資由他來付。這樣做有兩個好處,第一,琴聲悠揚,新門麵的氣氛肯定就不一樣了,他可以提供一個有特色的服務;第二,拖住都紅,這才是問題的關鍵。都紅在,希望就在,幸福就在。沙復明不能再讓自己做那樣的夢了,他不願意總是夢見一雙手,他不願意總是夢見兩塊冰。冰太冷,而手則太堅硬。

所以,分是必然的,隻是怎麼分。如果沙復明一開頭就向張宗琪要十二萬,他開不了這個口,張宗琪也有理由拒絕。現在,張宗琪自己把十二萬開出來了,好辦了。他情願提著十二萬走人。實在不行,十萬他也能夠接受。這麼說吧,沙復明擔心的是張宗琪不肯分,隻要把價碼提出來,無論十萬還是十二萬,對他來說都是隻賺不虧的買賣。

沙復明喝了一口茶,感覺出來了,談判業已接近了尾聲。事情能這樣圓滿地解決,沙復明萬萬沒有想到。分開了,又沒有翻臉,還有比這更好的結果麼?沒有了。沙復明在愉快之中一下子就想起了「沙宗琪推拿中心」剛剛開張的那些日子。那時候的生意還沒有起來,兩個人卻是一心的,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就掏心窩子,睡覺的時候都恨不得擠在一張床上。那是多麼好的一段日子啊。是朋友之間的蜜月,是男人的蜜月。誰能想到往後的日子越來越磕磕絆絆呢?好在分手分得還算寬平,將來還是兄弟。

不過,沙復明錯了。他的如意算盤徹底打錯了。就在沙復明一個人心曠神怡的時候,張宗琪的老到體現出來了。張宗琪說:

「給你十二萬,沒有問題。但有一點我要和老朋友挑明了,我手上可沒有現款。你要是願意,可以等上幾年。錢我不會少你的。這個你一定要信得過我。你什麼時候想走,我們什麼時候簽。」

這一步沙復明萬萬沒有料到。他幾乎被張宗琪噎住了。他想起來了,就他在盤算這件事情的時候,他是多麼的不好意思,不知道怎麼向張宗琪開口。等他鼓足了勇氣、開了口,他知道了,張宗琪一直都沒有閒著。他也在盤算。比他更周密。比他更深入了一步。比他更勝了一籌。沙復明後悔自己的莽撞了,不該先出招的。現在倒好,被動了。沙復明一下子就不知道嘴裡的話怎麼才能往下續。不能續就不續。沙復明吊起嘴角,笑笑,摁了一把月要間的報時鍾。時間也不早了。沒有比離開更好的了。沙復明就掏出錢包,想埋單。張宗琪也把錢包掏出來了,說:「一人一半吧。」沙復明脫口說:「這是乾什麼,就一杯茶嘛。」張宗琪說:「還是一人一半的好。」沙復明點點頭,沒有堅持,也就同意了,心裡頭卻一陣難過,說酸楚都不為過。這「一人一半」和當初的「一人一半」可不是一個概念。他們倆的關係算是到頭了。

當初合資的時候,兩個人盤算著創建「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時候,「一人一半」可是沙復明最先提出來的。那時候他們倆還是上海灘上的打工仔。沙復明非常看重這個「一人一半」。「一人一半」並不隻是一種均利的投資方式,它還包含了這樣的一句潛台詞:咱們兩個都做老板,但誰也不是誰的老板。老實說,沙復明這樣做其實是有些違心的,他特別看重「老板」這個身份,並不願意和他人分享。說起來也奇怪了,盲人,這個自食其力的群體,在「當老板」這個問題上,比起健全人來卻具有更加剽悍的雄心。幾乎沒有一個盲人不在意「老板」這個獨特的身份。無聊的時候沙復明多次和同事們聊起過,沙復明很快就發現了這樣一個基本事實,差不多每一個盲人都懷揣著同樣的心思,或者說,理想——「有了錢回老家開個店」。「開個店」,說起來似乎是業務上的事,在骨子裡,跳動的卻是一顆「老板」的心。

沙復明情願和張宗琪「一人一半」,完全是出於對張宗琪的情誼。在上海,他們兩個是貼心的。他們是怎麼貼起心來的呢?這裡頭有原因了。

和所有的推拿師一樣,沙復明和張宗琪在大上海過著打工仔的日子。十裡洋場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對他們兩個來說,大上海就是兩張床:一張在推拿房,那是他們的飯碗;一張在宿舍,那是他們的日子。推拿房裡的那一張還好應付,勞累一點罷了。沙復明真正懼怕的還是集體宿舍裡的那一張。他的床安置在十三個平方米的小房間裡頭,十三個平方米,滿滿當當塞了八張床。八張床,滿打滿算又可以換算成八個男人。八個男人擠在一起,奇怪了,散發出來的卻不是男人的氣味,甚至,不再是人的氣味。它夾雜了劣質酒、劣質煙、劣質牙膏、劣質肥皂、優質腳汗、優質腋汗以及優質排泄物的氣味。這些氣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種令人眩暈的氣味。這是特殊的氣味,打工仔的氣味。

沙復明和張宗琪居住在同一個宿舍。沙復明是上床,張宗琪也是上床。麵對麵。兩個人平日裡很少講話。終於有一天,他們之間的談話多起來了——他們的下床幾乎在同時交了女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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