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王大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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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接到電話王大夫就知道事情不好。電話裡的聲音很好聽,好聽的聲音在「請」他回去,「請」他回到他的「家裡」去。好聽的聲音真是好聽極了,聽上去像親人的召喚。但是王大夫心裡頭明白,這不是親人在召喚。

半個月來,兩萬五千塊錢始終是一塊石頭,一直壓在王大夫的心坎上。王大夫是這麼勸自己的,別去想它,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也許就有辦法了。辦法還真的就有了,王大夫向沙復明預支了一萬塊錢的工資。一萬元,再加上王大夫過去的那點現款,王大夫還是把兩萬五千塊錢給湊齊了。王大夫什麼都沒有解釋,好在沙復明什麼也沒有問。

現在的問題是,王大夫把兩萬五千塊錢拿在手上,輕輕地摩挲。摩挲來摩挲去,舍不得了。王大夫就想起了一位老前輩說過的話,那是一個盲眼的老女人。她說,錢是孩子,不經手不要緊,一經手就必須摟在懷裡。王大夫就心疼這筆錢,心口像流了血。他聞到了月匈口的血腥氣味。冤啊。如果弟弟是為了買房子、討老婆、救命,給了也就給了。可這是怎樣的一筆糊塗賬?既不是買房子,也不是討老婆,更不是救命。是賭博。賭債是一個無底洞。這一次還上了,弟弟下一次再去賭了呢?弟弟再欠下二十五萬塊呢?他這個做哥哥的還活不活了?

王大夫第一次恨起了自己。他為什麼是做哥哥的?他為什麼那麼喜歡做冤大頭?憑什麼他要搶著站出來?真是用不著的。沒有他,地球一樣轉。這毛病得改。下一次一定得改。這一次當然不行。他承諾了。他是用舌頭承諾的。再怎麼說,一個人的舌頭永遠都不能瞎。舌頭要是瞎了,這個世界就全瞎了。

欠債還錢,這是天理。從來就是。

聽完了手機,王大夫把手機合上了,扌莫了扌莫自己的腹部。這些日子王大夫一直把兩萬五千塊錢捆在自己的身上,就係在褲月要帶的內側。這個是馬虎不得的。王大夫掏出墨鏡,戴上了。一個人走上了大街。他站立在馬路的邊沿,大街一片漆黑,滿耳都是汽車的呼嘯。說呼嘯並不準確,汽車的輪子仿佛是從路麵上「撕」過去的,每一輛汽車過去都像扒了地麵的一層皮。

——這是最後的一次了,絕對是最後的一次。王大夫不停的告誡自己。從今往後,無論弟弟再發生什麼,他都不會過問了。此時此刻,王大夫的心已經和石頭一樣硬,和石頭一樣冷。這絕對是最後的一次。兩萬五,它們不是錢,它們是王大夫的贖罪券。隻要把這兩萬五交出去,他王大夫就再也不欠這個世界了。他誰也不欠。什麼也不欠。遺憾當然也有,兩萬五千塊畢竟沒有得到一個好的去處,而是給了那樣的一幫王八蛋。你們就拿去吧,噎死你們!

王大夫突然伸出了他的胳膊,氣派了。他要叫一輛出租車。操他媽的,兩萬五千塊錢都花出去了,還在乎這幾塊錢麼?花!痛痛快快地花!老子今天也要享受一下。老子還沒有坐過出租車呢。

一輛出租車平平穩穩地靠在了王大夫的身邊,王大夫聽出來了,車子已經停在他的身邊了。但王大夫沒有伸手,他不知道出租車的車門該怎麼開。司機卻是個急性子,說:「上不上車?磨蹭什麼呢?」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陣緊張。他冒失了。他怎麼想起來叫出租車的呢?他壓根兒就不會坐出租車。王大夫在短暫的羞愧之後即刻鎮定了下來。他的心情很壞。非常壞。壞透了。王大夫說:「你喊什麼?下來。給我開門。」

司機側過了腦袋,透過出租車的玻璃打量了王大夫一眼。王大夫戴著墨鏡,麵色嚴峻。和所有的盲人一樣,王大夫的墨鏡特別大,顏色特別深,幾乎就是罩在眼睛上。司機知道了,他是個盲人。但是,不像。越看越不像。司機不知道今天遇上了哪一路的神仙。司機還是下來了,一邊瞟著王大夫,一邊給王大夫打開了出租車的車門。他一點也弄不清墨鏡的背後到底深藏著一雙怎樣的眼睛。

王大夫卻是全神貫注的。他突然就虛榮了,不想在這樣的時候露怯。他不想讓別人看出來他是一個盲人。依照車門的動靜,王大夫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他扶住門框,緩緩地鑽了進去。

司機回到駕駛室,客氣地、甚至是卑微地說:「老大,怎麼走?」

王大夫的嘴角吊上去了,他什麼時候成「老大」了?但王大夫即刻就明白過來了,他今天實在是不禮貌了。他平時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但不禮貌的回報是如此的豐厚,司機反過來對他禮貌了。這是一筆怎樣混賬的賬?回過頭來他得好好算一算。

「公園路菜場。」王大夫說。

王大夫到家了。上樓的時候心裡頭在打鼓。這裡頭有猶豫,也有膽怯,主要的卻還是膽怯。盲人和健全人打交道始終是膽怯的,道理很簡單,他們在明處,健全人卻藏在暗處。這就是為什麼盲人一般不和健全人打交道的根本緣由。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種動物,是更高一級的動物,是有眼睛的動物,是無所不知的動物,具有神靈的意味。他們對待健全人的態度完全等同於健全人對待鬼神的態度:敬鬼神而遠之。

他要打交道的可是「規矩人」哪,離鬼神已經不遠了。

一進家門王大夫就吃了一驚,弟弟在家。這個渾球,他居然還好意思坐在家裡,客人一樣,悠悠閒閒地等他這麼一個冤大頭。王大夫的血頓時就熱了。好幾個人都坐在沙發上,很顯然,都在等他。他們太自在了,正在看電視。電視機裡熱鬧了,咣丁咣當的,是金屬與金屬的撞擊,準確地說,是金屬與金屬的搏殺。刀、槍、劍、戟的聲音回響在客廳裡,殘暴而又銳利,甚至還有那麼一點悅耳,悠揚了。他們一定是在看一部功夫片,要不就是一部黑幫片。功夫片王大夫是知道的,它有一個最為基本的精神,拳頭或子彈最終將捍衛真理。王大夫突然就回憶起出租車來了,他是不禮貌的,得到的卻是最為謙恭的回報。都成「老大」了。王大夫徑直走到沙發的麵前,電視裡的聲音減弱下去了。王大夫的肩膀上突然就是一隻手,他感覺出來了,是弟弟。王大夫的血當即就熱了,有了沸騰的和不可遏製的跡象。王大夫看見了自己的身體,他的身體有了光感,透明了,發出上氣不接下氣的光芒。王大夫笑笑,伸出右手,他要和自己的弟弟握個手。王大夫的右手剛剛握住弟弟的右手,他的左手出動了,帶著一陣風,他的巴掌準確無誤地抽在了弟弟的臉上。

「滾出去!」王大夫吼道,「給我滾出去!你不配待在這個家裡!」

「他不能走。」好聽的聲音說。

「我不想見到這個人。」王大夫說。「——我說過了,這是我們倆的事。」王大夫突然笑起來,說:「我跑不了。我也不想跑。」

「錢帶來了沒有?」

「帶來了。」

「給錢。我們走。」

「不行。他先走。」

「他不能走。」好聽的聲音說。

「他走,我給錢。他不走,我不給。——你們商量一下。」

王大夫丟下這句話,一個人到廚房去了。

一進廚房王大夫就拉開了冰箱。他把褲月要帶翻了過來,扯出錢,扔了進去。王大夫附帶扌莫出了兩隻冰塊,一把捂在了嘴裡。聽見弟弟出門了,王大夫開始咀嚼。冰塊被他嚼得嘎嘣嘎嘣響。王大夫覺得自己已經不是人了。他脫去了上衣,提著菜刀,再一次回到了客廳。

客廳裡靜極了。靜到王大夫能感覺到牆壁,沙發,茶幾上的杯盞。當然,還有菜刀。刀口正發出白花花的鳴響。

好聽的聲音說:「你想好了。是你想玩這個的。我們沒想玩。可我們也會玩。我們可是規矩人。」

王大夫說:「我沒讓你們玩這個。」王大夫提起刀,對著自己的月匈脯突然就是一下。他劃下去了。血似乎有點害羞,還等待了那麼一小會兒,出來了。一出來它就不再害羞了,叉開了大腿,沿著王大夫的月匈、腹,十分精確地流向了王大夫的褲子。血真熱啊。像親人的撫扌莫。

王大夫說:「知道我們瞎子最愛什麼?」

王大夫說:「錢。」

王大夫說:「我們的錢和你們的錢是不一樣的。」

王大夫說:「你們把錢叫做錢,我們把錢叫做命。」

王大夫說:「沒錢了,我們就沒命了。沒有一個人會知道我們瞎子會死在哪裡。」

王大夫說:「你們在大街上見過討飯的瞎子沒有?見過。」

王大夫說:「討飯我也會。你們信不信?」

王大夫說:「可我不能。」

王大夫說:「我是我爹媽生的,我不能。」

王大夫說:「我們有一張臉哪。」

王大夫說:「我們要這張臉。」

王大夫說:「我們還愛這張臉。」

王大夫說:「要不然我們還怎麼活?」

王大夫說:「我得拿我自己當人。」

王大夫說:「拿自己當人,你們懂不懂?」

王大夫說:「你們不懂。」

王大夫說:「兩萬五我不能給你們。」

王大夫說:「我要把兩萬五給了你們,我就得去討飯。」

王大夫說:「我的錢是怎麼來的?」

王大夫說:「給你們捏腳。」

王大夫說:「兩萬五我要捏多少隻腳?」

王大夫說:「一雙腳十五塊。一隻腳七塊五。」

王大夫說:「兩萬五我要捏三千三百三十三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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