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大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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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欠了襠裡的錢吧?」王大夫小心翼翼的,盡可能平心靜氣。他怕弟弟生氣,他一生氣就會把電話掛了。

「是啊。」

「人家找上門來了。」

「他找上門就是了。」弟弟說,「多大事。」

「什麼叫找上門就是了?你躲到安徽去了,爸爸媽媽躲到哪裡去?」

「為什麼要躲?我們隻是爬了一趟黃山。」

「那你為什麼把手機關了?」

「手機沒錢了嘛,沒錢了開機做什麼?」

王大夫語塞了。他聽出來了,弟弟真的沒有躲,他說話的口氣不像是「躲起來」的樣子。他的口口勿與語氣都坦坦盪盪,裝不出來的。弟弟真是一個偉人,他的心月匈無比的開闊,他永遠都能夠舉重若輕。王大夫急了,一急聲調就大了:「你怎麼就不愁呢?欠了那麼多的錢!」

「愁什麼?我欠他的,又不是他欠我的。」

「你就不怕他們對父母親動刀子?」

「他動就是了。煩不了那麼多。多大事?才幾個錢?誰會為了這幾個錢動刀子?」

「欠錢怎麼能不還呢?」王大夫說。

「我沒說不還哪。」

「那你還哪。」

「我沒錢哪。」

「沒錢你也要還哪。」

「你急什麼呢?你——急什麼?」弟弟說,「放著好日子不過。」

弟弟笑了。王大夫沒有聽見笑聲,但是,王大夫感覺出來了,弟弟在安徽笑。弟弟這一笑王大夫就覺得自己猥瑣得不行,從頭到腳都沒有活出一個人樣。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陣慚愧,匆匆把手機關了。

王大夫站在馬路的邊沿,茫然四顧。

王大夫想起來了,在南京,老百姓對弟弟這樣的人有一個稱呼,「活老鬼」。王大夫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王大夫現在知道了,「活老鬼」是神奇的,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暗藏著妖魅的魔力。每個人都擔心他們活不下去,可他們活得挺好,活得比大部分人都要好。他們既在生活的外麵,也在生活的裡麵;既在生活的最低處,也在生活的最高處。他們不樂觀,也不悲觀,他們的臉上永遠懸掛著無聲的微笑。他們有一個最為顯著的特征,也可以說,招牌。那是他們的口頭禪。這個口頭禪涵蓋了他們全部的哲學,「煩不了那麼多」,「多大事」。——無論遇上天大的麻煩,「多大事」?「煩不了那麼多」。

「多大事」,太陽就落下去了。「煩不了那麼多」,太陽又升上來了。太陽每天都會升起來,「煩不了那麼多」。太陽每天都會落下去,「多大事」?

回到推拿中心的時候小孔還在上鍾。王大夫卻懶了,陷在了沙發裡,不願意再動彈,滿腦子都是錢。不管怎麼說,在錢這個問題上,王大夫打算做兩手的準備。先把錢預備好,這總是沒錯的。誰讓弟弟是作為自己的補充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呢?王大夫決定了,也讓自己做一回弟弟的補充。王大夫黑咕隆咚地,笑了。這就是生活了吧?它的麵貌就是「補」。拆東牆,補西牆;拆西牆,補東牆。拆南牆,補北牆,拆北牆,補南牆。拆內牆,補外牆,拆外牆,補內牆。拆高牆,補矮牆,拆矮牆,補高牆。拆吧,補吧。拆到最後,補到最後,生活會原封不動,卻可以煥然一新。

從理論上說,向小孔借錢不該有什麼問題。但是,話還是要說到位。小孔在金錢這個問題上向來是不好說話的。商量商量看吧。十點鍾不到,小孔下鍾了,王大夫便把沙復明拉到了門外,小聲地告訴沙老板,他想和小孔「下早班」,「先回去」。所謂「下早班」,是推拿中心針對「上早班」而製定的一項規定。推拿中心在上午十點之前畢竟沒什麼生意,所以,大部分推拿師的正常上班時間是上午的十點。但是,推拿中心的大門總不能在上午十點鍾還鎖著吧,就必須有人先過來。這個先過來的一小部分就叫「上早班」。既然要「上早班」,「上早班」的人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可以提前一個小時「下早班」,這才公平。沙復明摁了一下報時手表,北京時間晚上十點,離「下早班」還有一個小時呢。

沙復明的管理向來嚴格。在上下班這個問題上,他一直都是一視同仁的。剛剛想說些什麼,突然明白過來了。人家是戀人。王大夫畢竟也是第一次開口,難得了。管理要嚴,但人性化管理總還是要講。沙復明說:「行啊。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這一個小時你要還我。下不為例。」王大夫說:「那當然。」王大夫還沒有來得及轉身,沙復明的巴掌已經扌莫到他的肩膀。拍了一下。又拍了兩下。

這最後的巴掌意味深長了。王大夫突然就醒悟過來了,一醒悟過來就很不好意思。「不是。」王大夫連忙說。「不是」什麼呢,王大夫又不好解釋了。沙復明倒是痛快,說:「快走吧。」這就更加的意味深長了。王大夫慚愧死了,什麼也沒法說,隻能硬著頭皮回到休息區,來到小孔的麵前,輕聲說:「小孔,我和老板說過了,我們先回家吧。」王大夫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聲音過於鬼祟了。

小孔不知情,偏偏又是個直腸子,大聲問:「還早呢,這麼早回家做什麼?」

但話一出口小孔就明白了。王大夫這樣鬼祟,「回家」還能「做」什麼?小孔的血液「滋」的一聲,速度上來了。

小馬呆在他的角落裡,突然乾咳了一聲。小馬的這一聲乾咳在這樣的情境底下有點怪異了。也許並不怪異,可是,小孔聽起來卻特別的怪異。自從小馬做出了那樣慌亂的舉動,小馬一直很緊張,小孔也一直很緊張,他們的關係就更緊張了。當然,很私密。小馬緊張是有緣由的,畢竟他害怕敗露。小孔卻是害怕小馬再一次莽撞。緊張的結果是兩個人分外的小心,就生怕在肢體上有什麼磕碰。這一來各自的心裡反而有對方了。

咳嗽完了小馬就站起了身子,一個人往門外扌莫。他的膝蓋似乎撞在什麼東西上了。小孔沒有掉頭,卻從小馬的背後看到了一片浩渺的虛空。

小孔突然就是一陣心疼,連小孔自己都吃了一驚,心疼他什麼呢?不可以的。就在這樣一個微妙的剎那裡,小孔真的覺得自己是小馬的嫂子了。有點像半個母親。這個突如其來的身份是那樣的具有溫暖感,小孔就知道了,原來自己是一個女人,就希望小馬哪裡都好。

當然,這樣的閃念是附帶的,小孔主要還是不好意思。人一不好意思就愚蠢了,這愚蠢又時常體現在故作聰明上。小孔對王大夫說:「給我帶什麼好吃的啦?」畫蛇添足了。

王大夫有心事。他的心事很重。乾巴巴地磨蹭了一會兒,說:「沒帶。」

個呆子!個二百五!說句謊能要你償命麼?

張一光卻把話茬接了過來,說:「回去吧,回去吃吧。」

這句話挺好笑的,很不幸,休息區裡沒有一個人笑。小孔害羞死了,尷尬死了。就好像她和王大夫之間的事都做在了明處。

但小孔再尷尬也不能讓王大夫在這麼多人的麵前失去了體麵。小孔的臉滾燙,感覺自己的臉都大了一圈。小孔一把拉住王大夫的手,說:「走。」話是說得豪邁,心裡頭卻復雜,多多少少還是生了王大夫的氣了。

這哪裡是商量借錢,倒騰來倒騰去,味道全變了。可事已至此,王大夫隻能硬著頭皮,拉著小孔的手,出去了。畢竟心慌,一出門,腳底下被絆了一下,要不是小孔的手,王大夫早就一頭栽下去了。「你悠著點。」小孔說。她的聲音怪怪的,居然打起了顫。王大夫就控製了一下,這一控製,壞了。需要加倍的控製才能夠「悠著點」。

現在是北京時間十點。下早班的時間是北京時間十一點。王大夫和小孔總共有一個小時。刨去路上所耗費的十七分鍾,他們實際上所擁有的時間一共有四十七分鍾。四十七分鍾之後,張一光和季婷婷就「下早班」了。形勢是嚴峻的,逼人的。形勢決定了王大夫和小孔隻能去爭分奪秒。他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一身的汗。現在,第一個問題來了:是在小孔的宿舍還是在王大夫的宿舍?他們喘息著,猶豫了。王大夫當機立斷,還是在自己的這邊。王大夫打開門,進去了,小孔又猶豫了一下,也進去了。幾乎就在小孔進門的同時,王大夫關上門,順手加上了保險。他們口勿了。小孔鬆了一口氣,整個人已經軟了,攤在了王大夫的懷裡。

但他們馬上就分開了。他們不能把寶貴的時間用在口勿上。他們一邊口勿一邊挪,剛挪到小馬的床邊,他們分開了。他們就站在地上,把自己脫光了,所有的衣褲散了一地。王大夫先把小孔架到了上鋪,小孔剛剛躺下,突然想起來了,他們實在是孟浪了,再怎麼說他們也該把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再一件一件放好了才是。——盲人有盲人的麻煩,到了脫衣上床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的衣服料理得清清楚楚,脫一件,整理一件,擺放一件。最下麵的是襪子,然後,褲子,然後,上衣,然後,毛衣,然後,夾克或外套。隻有這樣,起床的時候才有它的秩序,隻要按部就班地拿、按部就班地穿就可以了。可誰讓他們孟浪了呢?衣褲散了一地不說,還是混雜的,脫倒是痛快了,可穿的時候怎麼辦?總不能「下早班」的都回來了,他們還在地板上扌莫襪子。說到底盲人是不可以孟浪的,一步都不可以。小孔又焦躁又傷心,說:「衣服,衣服啊!」王大夫正在往上爬,問:「什麼衣服?」小孔說:「亂得一地,回頭還要穿呢!你快一點哪!」

王大夫終於爬上來了。爬上來的王大夫差不多已經和骨頭一樣硬,幾乎沒有過渡,王大夫一下子就進去了。王大夫感覺到小孔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繃緊了,她過去可從沒這樣過。可王大夫哪裡來得及問,他的腦海裡全是時間的概念,小孔的腦海裡同樣充斥著時間的概念。他們得搶時間。為了搶時間,他們就必須爭速度。王大夫的速度快了,動作又大,可以說無比的迅猛。一陣劇烈的撞擊,王大夫一聲嘆息,結束了。宿舍裡頓時就洋溢出王大夫的氣息。兩個人一起喘息了,喘息得厲害。小孔都沒有來得及讓喘息平息下來,說:「下來,快穿!」

他們隻能匆匆地擦拭,下床了,後悔得要死,剛才要是鎮靜一點多好啊。現在好了,每一樣衣物都要扌莫。這一件是你的,而那一件才是我的。可時間不等人哪。這時候要是有人回來了那可如何是好!他們的手在忙,心裡頭其實已經慌了。可是,不能慌,得耐心,得冷靜。兩個人足足花了十多分鍾才把衣服穿上了,還是不放心,又用腦子檢查了一遍,再一次坐下的時候兩個人都已是一頭的汗。王大夫哪裡還顧得上擦汗,匆匆把門打開了,隨手抓起了自己的報時手表,一摁,才十點二十四分。這個時間嚇了王大夫一大跳。還有三十六分鍾呢。這就是說,拋開路上的時間,拋開脫衣服和穿衣服所消耗的時間,他們真正用於*的時間都不到一分鍾,也許隻有幾十秒。這哪裡是*,他隻是慌裡慌張地對著心愛的女人射了一次精。

這也許就是一個打工仔對他的女人所能做的一切了。王大夫無語。三十六分鍾,這空餘出來的兩千一百六十秒都是他們搶來的,他沒有能獻給自己的女人,卻白白地浪費在毫無意義的等待之中。他們在等什麼?等下早班的人回家。然後,向他們證明,他們什麼都沒有做。荒謬了。王大夫就愣在門口,無所事事,卻手足無措。隻好提了一口氣,慢慢地又放下去了。像嘆息。汗津津的。王大夫回到小孔的身邊,找到小孔的手,用心地撫扌莫。王大夫柔情似水。直到這個時候,王大夫的心坎裡才湧上無邊的珍惜與無邊的憐愛。他剛才都做什麼去了?寶貝,我的女人。心疼了。

小孔也在疼。是身體。她趴在自己的膝蓋上,疼得厲害,身體的深處火辣辣的,比她的「第一次」還要疼。同樣是疼,這一回和那一次不一樣了。那一次的疼是一次證明,證明了他們的擁有。小孔就哭了。——她無法表達她的幸福,她說不出來,隻有哭。偏偏王大夫又是個呆子,一扌莫到小孔的淚水就拚命地說「對不起」。小孔的幸福隻有一個詞才可以表達:傷心欲絕。那一次的疼是濕的,這一次呢?乾巴巴。小孔哭不出來。她隻是沮喪。她這是乾什麼?她這是乾什麼來了?她賤。沒有任何人侮辱她,但是,小孔第一次感受到了屈辱。是她自己讓自己變成一條不知羞恥的母狗。

「我們結婚吧。」小孔突然抬起頭,一把抓住王大夫。

「你說什麼?」

小孔側過了腦袋,說:

「我們結婚。」

王大夫想了想,說:「什麼都還沒準備呢。」

「不要準備。有你,有我,還要準備什麼?」小孔嘴裡的熱氣全部噴到王大夫的臉上了。

「不是——沒錢麼?」

「我不要你的錢。我有。用我的錢。我們隻舉行一個簡單的婚禮,好不好?」

「你的錢,——這怎麼可以呢?」

「那你說怎麼才可以?」

王大夫的嘴唇動了兩下,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王大夫說:

「你急什麼?」

這句話傷人了。小孔一個姑娘,幾乎已經放棄了一個姑娘所有的矜持,都把結婚的事主動挑起來了。什麼是「急」?太難聽了。就好像小孔是一個扔不出去的破貨,急吼吼地上門來逼婚似的。至於麼?

「我當然急。」小孔說,「我都這樣了,誰還肯要我?我不急,誰急?」

這句話重了。兩個人剛剛從床上下來,小孔就說自己「都這樣了」,無論她的本意是什麼,在王大夫的這一頭都有了譴責的意味。小孔還是責怪他了。也是,睡的時候你興頭頭的,娶的時候你軟塌塌的,不說人話了嘛。可王大夫要錢哪。悶了半天,王大夫還是順從了,嘟噥著說:「那麼,結就結吧。」

「什麼叫結就結吧?」小孔說。小孔一點都沒有意識到眼淚已經出來了,一下子想起了這些日子裡父母那邊的壓力,想起了小馬的意外舉動所帶來的諸多不便,都是因為誰?都是因為你!小孔突然就是一陣傷心。南京我來了,你的心願也遂了,你哪裡還能體會我的一點難,哪裡還能體會我對你的那番好。「結就結吧」,這句話太讓人難堪了,聽得人心寒。小孔拖著哭腔大聲喊道:「姓王的,我跟著你千裡迢迢跑到南京來,我等來的就是你的這句話?『結就結吧』,你還說不說人話?你和凳子結吧,你和椅子結吧,你和鞋墊子結吧,你和你自己結吧!我操你媽媽的!」

借錢的事王大夫再也說不出口了。王大夫很難過。軟綿綿地說:「這個就是你不對了,你*媽媽做什麼?」

小孔扌莫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操你媽媽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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