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大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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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孔摳。就是不塞。小孔為自己的摳門找到了理論上的依據,她十分自豪地告訴王大夫,她是金牛座,喜歡錢,缺了錢就如同缺了氧,連喘氣都比平時粗。當然,這是說笑了。為此,小孔專門和王大夫討論過。小孔其實也不是摳,主要還是氣不過。小孔說,我一個盲人,辛辛苦苦掙了幾個,反讓我塞到她們的眼眶裡去,就不!王大夫懂她的意思,可心裡頭忍不住嘆氣,個傻丫頭啊!王大夫笑著問:「暗地裡你吃了很多虧,你知道不知道?」小孔樂嗬嗬地說:「知道啊。吃了虧,再摳一點,不就又回來了?」王大夫隻好把頭仰到天上去,她原來是這麼算賬的。「你呀,」王大夫把她摟在了懷裡,笑著說,「一點也不講政治。」

王大夫是知道的,小孔到了哪裡都是吃虧的祖宗,到了哪裡都要挨人家欺負。別看她嘴硬,在深圳,隻有老天爺知道她受了多少窩囊氣。摳門是一方麵,主要還是小孔的心氣高。心氣高的人就免不了吃苦頭。王大夫最終鐵定了心思要給老同學打工,道理就在這裡。再怎麼說,老板是自己的老朋友、老同學,小孔不會被人欺負。沒有人敢委屈了她。

王大夫拿起電話,撥到沙復明的手機上去,喊了一聲「沙老板」。沙老板一聽到王大夫的聲音就高興得要了命,熱情都洋溢到王大夫的耳朵裡來了。不過沙老板立即就說了一聲「對不起」,說正在「上鍾」,說「二十分鍾之後你再打過來」。

王大夫關上手機,嘴角抬了上去,笑了。沙復明怎麼就忘了,他王大夫也是一個盲人,B-1級,很正宗、很地道的盲人了。盲人就這樣,身邊的東西什麼也看不見,但是,隔著十萬八千裡,反過來卻能「看得見」,尤其在電話裡頭。沙復明沒有「上鍾」。他在前廳。電話裡的背景音在那兒呢。對王大夫來說,前廳和推拿房的分別,就如同屁股蛋子左側和右側,表麵上沒有任何區別,可中間隔著好大的一條溝呢。沙復明這小子說話辦事的方式越來越像一個有眼睛的人了。出息了。有出息啦。

王大夫很生氣。然而,王大夫沒有讓它泛濫。二十分鍾之後,還是王大夫把電話打過去了。

「沙老板,生意不錯啊!」王大夫說。

「還行。飯還有得吃。」

「我就是想到老同學那邊去吃飯呢。」王大夫說。

「見笑了。」沙復明說,「你在深圳那麼多年,月要粗了不說,大腿和胳膊也粗了。你到我這裡來吃飯?你不把我的店吃了我就謝天謝地了。」沙復明現在真是會說話了,他越來越像一個有眼睛的人了。

王大夫來不及生沙復明的氣。王大夫說:「是真的。我人就在南京。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到你那邊去。你要是不方便,我再想別的辦法。」

沙復明聽出來了,王大夫不是開玩笑。沙復明點了一根煙,開始給王大夫交底:「是這樣,南京的消費你是知道的,不能和深圳比。一個鍾六十,貴賓四十五,你提十五。一個月超過一百個鍾,你提十六。一百五十個鍾你提十八。沒有小費。南京人不習慣小費,這你都知道的。」

王大夫都知道。王大夫笑起來了,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還帶了一張嘴呢。」

沙復明明白了,笑著說:「你小子行啊——眼睛怎麼樣?」

「和我一樣,B-1級。」王大夫說。

「你行啊,」沙復明說,「小子你行!」沙復明突然提高了嗓音,問:「——結了沒有?」

「還沒呢。」

「那行。你們要是結了我就沒辦法了。你是知道的,吃和住,都歸我。你們要是結了,我還得給你們租一個單間,那個錢我付不起。沒結就好辦了,你住男生宿舍,她住女生宿舍,你看這樣好不好?」

王大夫收了線,轉過身對著小孔的那一邊,說:「明天我們走一趟。你也去看一看,你要是覺得可以,後天我們就上班。」

小孔說:「好的。」

依照先前的計劃,王大夫原本並不急著上班。還在深圳的時候他和小孔就商量好了,趁著春節,多休息一些日子,要把這段日子當作蜜月來過。他們是這樣計劃的,真的到了結婚的那一天,反過來,簡單一點。盲人的婚禮辦得再漂亮,自己總是看不見,還不如就不給別人看了。王大夫說:「這個春節我要讓你在蜜罐子裡頭好好地泡上三十天。」小孔很乖地告訴王大夫,說:「好。我聽新郎官的話。」

事實上,王大夫和小孔的蜜月還不足二十天。王大夫這麼快就改變了主意,這裡頭有實際的原因。這個家他其實待不長久,架不住王大夫的小弟在裡頭鬧騰。說起來有意思了,王大夫的小弟其實是個多餘的人。在他出生的時候,計劃生育已經是國家的基本國策了——他能來到這個世上,完全是仰仗了王大夫的眼睛。小弟出生的時候,王大夫已經懂事了,他聽得見父母開懷的笑聲。年幼的王大夫是高興的,是那種徹底的解脫;同時,卻也是辛酸的,他無法擺脫自己的嫉妒。有時候,王大夫甚至是懷恨在心的,歹毒的閃念都出現過。因為這一閃而過的歹念,成長起來的王大夫對自己的小弟有一種不能自拔的疼愛,替他死都心甘情願。小弟是去年的「五一」結的婚,結婚的前夕小弟把電話打到深圳,他用開玩笑的口口勿告訴哥哥:「大哥,我就先結了,不等你啦。」王大夫為弟弟高興,這高興幾乎到了緊張的地步,身子都顫抖起來了。可王大夫一掐手指頭,壞了,坐火車回南京哪裡還來得及?王大夫立馬就想到了飛機,又有些心疼了。剛想對小弟說「我馬上就去訂飛機票」,話還沒有出口,他的多疑幫了他的忙:——該不是小弟不希望「一個瞎子」坐在他的婚禮上吧?王大夫就說:「哎呀,你怎麼也不早幾天告訴我?」小弟說:「沒事的,哥,大老遠的乾什麼呀,不就是結個婚嘛,我也就是告訴你一聲。」小弟這麼一說,王大夫當即明白了,小弟隻是討要紅包來了,沒有別的意思。幸虧自己多疑了,要不然,還真的丟了小弟的臉了。王大夫對小弟說了一大堆的吉祥話,便匆匆掛了電話。過後人卻像病了一樣,筋骨被什麼抽走了。王大夫一個人來到銀行,一個人來到郵局,給小弟電匯了兩萬元人民幣。王大夫本打算匯過去五千塊的,因為太傷心,因為自尊心太受傷,王大夫憤怒了,抽自己嘴巴的心都有。一咬牙,翻了兩番。王大夫的舉動帶有賭氣的意思,帶有一刀兩斷的意思,這兩萬塊錢打過去,兄弟一場就到這兒了。營業員是一個女的,她接過錢,說:「都是你掙的?」王大夫正傷心,心情糟透了,想告訴她:「不是偷的!」但王大夫是一個修養極好的人,再說,他也聽出來了,女營業員的聲音裡有贊美的意思。王大夫就笑了,說:「是啊,就我這眼睛,左手隻能偷到右手。」自嘲就是幽默。女營業員笑了,郵局裡所有的人都笑了。想必所有的人都看著自己。女營業員欠過上身,她把她的手摁在了王大夫的手臂上,拍了拍,說:「小夥子,你真了不起,你媽媽收到這筆錢一定開心死了!」王大夫感謝這笑聲,王大夫感謝這撫扌莫,一股暖流就這樣傳到了王大夫的心坎裡,很粗,很猛,猝不及防。王大夫差一點就哭了出來。小弟啊,小弟啊,我的親弟弟,你都不如一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哪!我不丟你的臉,行嗎?行了吧!行了吧?

回到南京之後,王大夫知道了,許多事情原來都不是小弟的主意,是那個叫「顧曉寧」的女人把小弟弄壞的。王大夫已經聽出來了,顧曉寧是一個頤指氣使的女人,一口的城南腔,一開口就是濃鬱的刁民氣息。不是好東西。小弟也是,一結婚就成了膿包,什麼事都由著他的老婆擺布。不能這樣啊!王大夫在一秒鍾之內就原諒了自己的小弟。他的恨轉移了。一聽到顧曉寧的聲音他的心頭就躥火。

王大夫就替自己的小弟擔心。小弟沒工作,顧曉寧也沒工作,他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呢?好在顧曉寧的父親在部隊,住房還比較寬裕,要不然,他們兩個連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可他們就是有本事把日子過得跟神仙似的,今天看看電影,明天坐坐茶館,後天再KK歌。顧曉寧的身上還能散發著香水的氣味。他們怎麼就不愁呢?這日子怎麼就過得下去呢?

王大夫離開這個家其實很久了,十歲上學,住校,一口氣住到大專畢業。畢業之後又去了深圳。說起來王大夫十歲的那一年就離開這個家了,斷斷續續有一些聯係。小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王大夫其實是不清楚的。小時候有些刁蠻罷了。王大夫實在弄不懂小弟為什麼要娶顧曉寧這樣的女人。你聽聽顧曉寧是怎麼和小弟說話的,「瞎說!」「你瞎了眼了!」一點顧忌都沒有。聽到這樣的訓斥王大夫是很不高興的。盲人就這樣,對於「瞎」,私下裡並不忌諱,自己也說,彼此之間還開開玩笑的時候都有。可是,對外人,多多少少有點多心。顧曉寧這樣肆無忌憚,不能說她故意,可她沒把他這個哥哥放在眼裡,也沒把這個「嫂子」放在眼裡,這是一定的。哥哥不放在眼裡也罷了,「嫂子」在這裡呢——肆無忌憚了。顧曉寧一來小孔說話就明顯少了。她一定是感受到什麼了。

這些都不是大問題。大問題是王大夫從飯桌上看出來的。大年三十,小弟說好了要回家吃年夜飯,結果,「春節聯歡晚會」都開始了,人沒回來。大年初一的傍晚他們倒來了一趟,給父母拜了一個黑咕隆咚的年,和王大夫說了幾句不疼不癢的話,走了。從大年初七開始,真正的問題出現了。每天中午他們準時過來,開飯,吃完了,走人。到了晚飯,他們又來了,吃完了,再走人。日復一日,到了大年十五,王大夫琢磨出意思來了,他們一定以為他和小孔在這裡吃白飯。哥哥和小孔能「白吃」,他們怎麼能落下?也要到公共食堂裡來。

一頓飯沒什麼,兩頓飯沒什麼,這樣天長日久,這樣搜刮老人,你們要搜刮到哪一天?老人們過的可是貧寒的日子。這等於是逼王大夫和小孔走。還咄咄逼人了。一定是顧曉寧這個女人的主意!絕對的!王大夫可以走,可是,小孔的蜜月可怎麼辦?王大夫什麼也不說,骨子裡卻已是悲憤交加。還沒法說了。

沒法說也得說,起碼要對小孔說明白。蜜月隻有以後給人家補了。夜裡頭和父母一起在客廳裡「看」完了「晚間新聞」,王大夫和小孔回房了。王大夫坐在床沿,拉住了小孔的手,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小孔卻奇怪了,口勿住了王大夫,這一來王大夫就更沒法說了。小孔一邊口勿一邊給王大夫脫衣裳,直到脫毛衣的時候王大夫的嘴巴才有了一些空閒。王大夫剛剛想說,嘴巴卻又讓小孔的嘴唇堵上了。王大夫知道了,小孔想做。可王大夫一點心情也沒有。在鬱悶,就猶豫。小孔已經赤條條的了,通身洋溢著她的體溫。小孔拉著他躺下了,說:「寶貝,上來。」王大夫其實是有點勉強的,但王大夫怎麼說也不能拒絕小孔,兩個人的身體就連起來了。小孔把她的雙腿抬起來,箍住了王大夫的月要,突然問了王大夫一個數學上的問題:「我們是幾個人?」王大夫撐起來,說:「一個人。」小孔托住王大夫的臉,說:「寶貝,回答正確。你要記住,永遠記住,我們是一個人。你想什麼,要說什麼,我都知道。你什麼也不要說。我們是一個人,就像現在這個樣子,你就在我裡麵。我們是一個人。」這些話王大夫都聽見了。剛想說些什麼,一陣大感動,來不及了,體內突然湧上來一陣狂潮,來了。突如其來。他的身子無比凶猛地頂了上去,僵死的,卻又是萬馬奔騰的。差不多就在同時,王大夫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他的淚水沿著顴骨、下巴,一顆一顆地落在了小孔的臉上。小孔突然張大了嘴巴,想吃她男人的眼淚。這個臨時的願望帶來了驚人的後果,小孔也來了。這個短暫的、無法復製的性事是那樣的不可思議,還沒有來得及運作,什麼都沒做,卻天衣無縫,幾乎就完美無缺。小孔迅速放下雙腿,躺直了,頂起月要腹,一下子也死了。卻又飄浮。是失重並滑行的跡象。已經滑出去了。很危險了。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小孔一把拽住了王大夫的兩隻大耳朵,揪住它們,死死地拽住它們,眼見得又要脫手了。多危險哪。小孔就把王大夫往自己的身上拽,她需要他的重量。她希望他的體重「鎮」在自己的身上。

「——抱緊,——壓住,別讓我一個人飛出去——我害怕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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