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大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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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夫——盲人在推拿房裡都是以「大夫」相稱的——的第一桶金來自於深圳。他打工的店麵就在深圳火車站的附近。那是上世紀末,正是盲人推拿的黃金歲月。說黃金歲月都有點學生氣了,王大夫就覺得那時候的錢簡直就是瘋子,拚了性命往他的八個手指縫裡鑽。

那時候的錢為什麼好掙呢?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香港回歸了。香港人熱衷於中醫推拿,這也算是他們的生活傳統和文化傳統了。價碼卻是不菲。推拿是純粹的手工活,以香港勞動力的物價,一般的人哪裡做得起?可是,香港一回歸,情形變了,香港人呼啦一下就蜂擁到深圳這邊來了。從香港到深圳太容易了,就像男人和女人擁抱一樣容易,回歸嘛,可不就是擁抱?香港的金領、白領和藍領一起拿出了擁抱的熱情,拚了性命往祖國的懷抱裡鑽。深圳人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這樣的商機,一眨眼,深圳的推拿業發展起來了。想想也是,無論是什麼樣的生意,隻要牽扯到勞動力的價格,大陸人一定能把它做到泣鬼神的地步。更何況深圳還是特區呢。什麼叫特區?特區就是人更便宜。

還有一個原因也不能不提,那時候是世紀末。人們在世紀末的前夜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大恐慌,這恐慌沒有來頭,也不是真恐慌,準確地說,是「虛火」旺,表現出來的卻是咄咄逼人的精神頭,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噴射出精光,渾身的肌肉都一顫一顫的,——撈錢啊,趕快去撈錢啊!晚了就來不及啦!這一來人就瘋了。人一瘋,錢就瘋。錢一瘋,人更瘋。瘋子很容易疲倦。疲倦了怎麼辦呢?做中醫推拿無疑是一個好辦法。

深圳的盲人推拿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壯大起來的。迅猛無比。用風起雲湧去形容吧,用如火如荼去形容吧。全中國的盲人立馬就得到了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消息說,在深圳,盲人嶄新的時代業已來臨。滿大街都是錢——它們活蹦亂跳,像鯉魚一樣在地上打挺,劈裡啪啦的。外地人很快就在深圳火車站的附近發現了這樣一幅壯麗的景象,滿大街到處都是洶湧的盲人。這座嶄新的城市不隻是改革和開放的窗口,還是盲人的客廳兼天堂。盲人們振奮起來了,他們戴著墨鏡,手拄著盲杖,沿著馬路或天橋的左側,一半從西向東,一半從東向西,一半從南向北,另一半則從北向南。他們魚貫而入,魚貫而出,摩肩接踵,浩浩盪盪。幸福啊,忙碌啊。到了燈火闌珊的時分,另一撥人浩浩盪盪地過來了。疲憊不堪的香港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日本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歐洲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美國人,當然,更多的卻還是疲憊不堪的大陸人,那些新興的資產階級,那些從來不在公共場合用十個手指外加一根舌頭數錢的新貴,——他們一窩蜂,來了。他們累啊,累,從頭到腳都貯滿了世紀末的疲憊。他們累,累到了抽筋扒皮的地步。他們來到推拿房,甚至都來不及交代做幾個鍾,一躺下就睡著了。洋呼嚕與本土的呼嚕此起彼伏。盲人推拿師就幫他們放鬆,不少匆匆的過客乾脆就在推拿房裡過夜了。他們在天亮之後才能醒過來。一醒過來就付小費。付完了小費再去掙錢。錢就在他們的身邊,大雪一樣紛飛,離他們隻有一劍之遙。隻要伸出手去,再踏上一個弓步,劍尖「呼啦」一下就從錢的月匈部穿心而過。兵不血刃。

王大夫也開始掙錢了。他掙的是人家的小零頭。可王大夫終究是窮慣了的,一來到深圳就被錢嚇了一大跳,錢哪有這麼掙的?恐怖了。他隻是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什麼叫自食其力?能解決自己的溫飽就可以了。可王大夫不隻是自食其力,簡直就像夢遊。他不隻是掙到了人民幣,他還掙到了港幣、日元和美金。王大夫第一次觸扌莫到美金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淩晨。他的客人是一個細皮嫩肉的日本人,小手小腳的,小費小了一號,短了一些,也窄了一些。王大夫狐疑了,擔心是假鈔。但客人畢竟是國際友人,王大夫不好意思明說,大清早的,王大夫已經累得快虛脫了,但「假鈔」這根筋繃得卻是筆直。就站在那裡猶豫。不停地撫扌莫手裡的小費。日本朋友望著王大夫猶豫的樣子,以為他嫌少,想一想,就又給了一張。還是短了一些,窄了一些。這一來王大夫就更狐疑了,又給一張是什麼意思呢?難道錢就這麼不值錢麼?王大夫拿著錢,乾脆就不動了。日本朋友也狐疑了,再一次抽出了一張。他把錢拍在王大夫的手上,順手抓住了王大夫的一個大拇指,一直送到王大夫的麵前。日本人說:「乾活好!你這個這個!」王大夫挨了誇,更不好意思說什麼了,連忙道了謝。王大夫一直以為自己遭了騙,很鬱悶,還沒臉說。他把三張「小」費一直揣到下午,終於熬不住了,請一個健全人看了,是美金。滿打滿算三百個美金。王大夫的眉梢向上挑了挑,咧開嘴,好半天都沒能攏起來。他開始走。一口氣在祖國的南海邊「畫」了三個圈。

錢就是這麼瘋。一點都不講理,紅了眼了。它們一張一張的,像阿拉伯的神毯,在空中飛,在空中躥。它們上升,旋轉,翻騰,俯沖。然後,準確無誤地對準了王大夫的手指縫,一路呼嘯。王大夫差不多已經聽到了金錢詭異的引擎。它在轟鳴,伴隨著尖銳的哨音。日子過得越來越刺激,已經像戰爭了。王大夫就這樣有錢了。

王大夫在「戰爭」中迎來了他的「春天」。他戀愛了——這時候時光已經逼近千禧,新的世紀就要來臨了。世紀末的最後一天的晚上,小孔,一個來自蚌埠的盲姑娘,從深圳的另一側來到了火車站,她看望王大夫來了。因為沒有客人,推拿房裡寂寥得很,與千禧之年的最後一夜一點也不相稱。盲人們擁擠在推拿房的休息室裡,東倒西歪。他們也累了,都不說話,心裡頭卻在抱怨。他們在罵老板,這樣的時候怎麼可以不放假呢?但老板說了,這樣的時候怎麼能放假?別人的日子是白的,你們的日子是黑的,能一樣麼?別人放假了,玩累了,你們才有機會,誰知道生意會邁著哪一條腿跨進來?等著吧!一個都不能少。推拿師們等倒是等了,可是,生意卻斷了腿了,一個都沒有進來。王大夫和小孔在休息廳裡乾坐了一會兒,無所事事。後來王大夫就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上樓去了。小孔聽在耳朵裡,幾分鍾之後也扌莫到了樓梯,到樓上的推拿室裡去了。

推拿房裡更安靜。他們找到最裡邊的那間空房子,拉開門,進去了。他們坐了下來,一人一張推拿床。平日裡推拿房都是人滿為患的,從來都沒有這樣冷清過。在千禧之夜,卻意外地如此這般,叫人很不放心了。像布置起來的。像刻意的背景。像等待。像預備。預備什麼呢?不好說了。王大夫和小孔就笑。也沒有出聲,各人笑各人的。看不見,可是彼此都知道,對方在笑。笑到後來,他們就詢問對方:「笑什麼?」能有什麼呢?反過來再問對方:「你笑什麼?」兩個人一句連著一句,一句頂著一句,問到後來卻有些油滑了,完全是輕浮與嬉戲的狀態。卻又嚴肅。離某一種可能性越來越近,完全可以再接再厲。他們隻能接著笑下去。笑到後來,兩個人的腮幫子都不對勁了,有些僵。極不自然了。接著笑固然是困難的,可停止笑也不是那麼容易。慢慢地,推拿室裡的空氣有了暗示性,有了動態,一小部分已經盪漾起來了。很快,這盪漾連成了片,結成了浪。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波浪成群結隊,彼此激盪,呈現出推波助瀾的勢頭。千軍萬馬了。一會兒洶湧到這一邊,一會兒又洶湧到那一邊。危險的跡象很快就來臨了。為了不至於被波浪掀翻,他們的手抓住了床沿,死死的,越抓越有力,越抓越不穩。他們就這樣平衡了好長一段時間,其實也是掙紮了好長一段時間,王大夫終於把他們的談話引到正題上來了。他咽了一口唾沫,問:「你——想好了吧?」小孔的臉側了過去。小孔有一個習慣,她在說話之前側過臉去往往意味著她已經有了決心。小孔抓住床,說:「我想好了。你呢?」王大夫好半天沒有說話。他一會兒笑,一會兒不笑,臉上的笑容上來了又下去,下去了又上來,折騰了三四趟,最後說:「你知道的,我不重要。主要還是你。」為了把這句話說出來,王大夫用了太長的時間,小孔一直在等。在這個漫長的等待中,小孔不停地用手指頭摳推拿床上的人造革,人造革被小孔的指頭摳得咯吱咯吱地響。聽王大夫這麼一說,小孔品味出王大夫的意思了,它的味道比「我想好了」還要好。小孔在那頭就喘。很快,整個人都發燙了。小孔突然就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微妙的卻又是深刻的變化,是那種不攻自破的情態。小孔就從推拿床上下來了,往前走,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王大夫也站起來了,他們的雙手幾乎是在同時撫扌莫到了對方的臉。還有眼睛。一扌莫到眼睛,兩個人突然哭了。這個事先沒有一點先兆,雙方也沒有一點預備。他們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對方的指尖上。眼淚永遠是動人的,預示著下一步的行為。他們就接口勿,卻不會。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讓開了。小孔到底聰明一些,把臉側過去了。王大夫其實也不笨,依照小孔的鼻息,王大夫在第一時間找到小孔的嘴唇,這一回終於口勿上了。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口勿,也是他們各自的第一個口勿,卻並不熱烈,有一些害怕的成分。因為害怕,他們的嘴分開了,身體卻往對方的身上靠,幾乎是粘在了一起。和嘴唇的接觸比較起來,他們更在意、更喜愛身體的「口勿」,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覺真好啊。多麼的安全,多麼的放心,多麼的踏實。相依為命了。王大夫一把把小孔摟在了懷裡,幾乎就是用蠻。小孔剛想再口勿,王大夫卻激動了,王大夫說:「回南京!我要帶你!南京!我要開店!一個店!我要讓你當老板娘!」語無倫次了。小孔踮起腳,說:「接口勿哪、接口勿哪——你口勿我啊!」這個口勿長了,足足跨越了兩個世紀。小孔到底是小孔,心細,她在漫長的接口勿之後似乎想起了什麼,掏出了她的聲控報時手表,摁了一下。手表說:「現在時間,北京時間零點二十一分。」小孔把手表遞到王大夫的手上,又哭了。她拖著哭腔大聲地叫道:

「新年啦!新世紀啦!」

新年了,新世紀了,王大夫談起了戀愛。對王大夫來說,戀愛就是目標。他的人生一下子就明確了:好好工作,湊足錢,回家開個店,早一點讓心愛的小孔當上老板娘。王大夫是知道的,隻要不偷懶,這個目標總有一天可以實現。王大夫這樣自信有他的理由,他對自己的手藝心裡頭有底。他的條件好哇。扌莫一扌莫他的手就知道了,又大,又寬,又厚,是一雙開闊的肉手。王大夫的客人們都知道,王大夫的每一次放鬆都不是從脖子開始,而是屁股。他的大肉手緊緊地捂住客人的兩隻屁股蛋子,晃一晃,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當然,並不是真的散,而是一種錯覺,好的時候能放電。王大夫天生就該做推拿,即使眼睛沒有毛病,他也是做推拿的上好材料。當然,手大是沒用的,手上的肉多也是沒用的,真正有用的還是手上的力道。王大夫魁梧,塊頭大,力量足,手指上的力量遊刃有餘。「遊刃有餘」這一條極為關鍵,它所體現出來的是力量的質量:均勻,柔和,深入,不那麼刺戳戳。如果力道不足,通常的做法是「使勁」。推拿師一「使勁」就不好了,客人一定疼。這疼是落在肌膚上的,弄不好都有可能傷及客人的筋骨。推拿的力量講究的是入木三分,那力道是沉鬱的,下墜的,雄渾的,當然,還有透徹,一直可以灌注到肌肉的深處。疼也疼,卻伴隨著酸,還有脹。有不能言說的舒坦。效果就在這裡了。王大夫指頭粗,巴掌厚,力量足,兩隻手虎虎的,穴位「搭」得又非常準,一旦「搭」到了,仿佛也沒費什麼力氣,你就被他「拿住」了。這一「拿」,再怎麼挨他「折磨」都心甘情願。正因為王大夫的手藝,他的回頭客和貴賓特別的多,大多是「點鍾」,包夜的也多。由於有了這一點,王大夫的收入光小費這一樣就不同於一般。連同事們都知道,王大夫絕對算得上他們這一行裡的大款,都有閒錢玩票了嘛。上證指數和深證指數裡就有他的那一份。

王大夫有麻煩了。他的麻煩其實正在股票上。要說有錢,王大夫的確有幾個。可是,王大夫盤算了一下,就他的那點錢,回南京開一個店隻能將就。要想把門麵弄得體麵一點,最切實的辦法隻能是合股。但王大夫不想合股。合股算什麼?合股之後小孔到底算誰的老板娘?這個老板娘小孔當起來也不那麼痛快。與其讓小孔不痛快,倒不如等一等了。在「老板娘」這個問題上,王大夫死心眼了。他本人可以不在意這個「老板」,對小孔他卻不願意馬虎。人家把整個的人都給了自己,容易麼?作為報答,王大夫必須讓小孔當上「老板娘」。她隻要坐在他的店裡,喝喝水,嗑嗑瓜子,他王大夫就是累得吐血也值得。

王大夫怎麼會把錢放到股票上去的呢?說起來還是因為戀愛。戀愛是什麼?王大夫體會了一陣子,體會明白了,無非就是一點,心疼。王大夫就是心疼小孔。說得再具體一點,就是心疼小孔的那雙手。

雖說都在深圳,王大夫和小孔的工作卻並不在一起,其實是很難見上一麵的。就算是見上了,時間都是掐好了的,也就是幾個口勿的工夫。口勿是小孔的最愛。小孔熱愛口勿,接口勿的時間每一次都不夠。後來好些了,他們在接口勿之餘也有了一些閒情,也有了一些逸致。比方說,相互整理整理頭發,再不就研究一下對方的手。小孔的手真是小啊,軟軟的,指頭還尖。「小蔥一樣」的手指,一定是這樣的了吧。但小孔的手有缺憾。中指、食指和大拇指的指關節都長上了肉乎乎的小肉球。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吃推拿這碗飯的,哪一隻手不是這樣?可是,王大夫很快就從小孔的手上意識到不對了。小孔手指的骨頭不在一條直線上。從第二個關節開始,她的指頭歪到一邊去了。王大夫拽了一下,直倒是直了,一鬆手,又歪了。小孔的手已經嚴重變形了。這還叫手麼?這還是手麼?小孔自己當然是知道的,不好意思了,想把手收回去。王大夫卻拽住了,小孔哪裡還收得回去?王大夫就那麼拽住小孔,愣住了。

小孔的身子骨偏小,又瘦,說什麼也不該學推拿的。客人真是什麼樣的都有,有些客人還好,碰不得,一碰就癢,一碰就疼;有些客人就不一樣了,是牛皮和牛肉,受力得很。你要是輕了,他就覺得虧,齜牙咧嘴地提醒你:「給點力氣嘛,再給點力氣吧。」這樣的祖宗王大夫就遇上過,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個來自非洲的壯漢。這個非洲來的兄弟中國話說得不怎麼樣,有三個字卻說得特別地道:「重一點。」一個鍾之後,就連王大夫這樣夯實的小夥子都被他累出了一身的汗。小孔的手指頭肯定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當中變形的。以她的體力,以她那樣的手指頭,哪裡禁得起日復一日?哪裡禁得起每一天的十四五個小時?

「重一點!再重一點!」

王大夫捏住小孔的手腕,扌莫著她的指頭,心碎了。突然就把小孔的手甩了出去,最終卻落在了他的臉上。啪地就是一個大嘴巴。小孔嚇了一大跳,一開始還沒有明白過來。等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王大夫似乎抽出癮來了,還想抽。小孔死死地拽住了,一把把王大夫的腦袋摟在了月匈前。小孔哭道:「你這是乾什麼?這關你什麼事?」

王大夫把錢投到股市上去帶有賭博的性質,其實起初也是猶豫了一陣子的。一想起小孔的手,王大夫就急著想發財,恨不能一夜暴富。可這年頭錢再怎麼發瘋,手指縫終究是手指縫,總共才有八個。眼見得一年又過去了一大半了,王大夫的天眼開了,突然就想起了股市。這年頭的錢是瘋了,可是,再怎麼瘋,它還隻是個小瘋子。大瘋子不叫錢,叫票,股票的票。股票這個瘋子要是發起瘋來,可不是拿大頂和翻跟頭了,它會拔地而起,它會旱地拔蔥。王大夫在上鍾的時候經常聽到客人們在談論股市,對股市一直有一個十分怪異的印象,這印象既親切,又陰森,既瘋魔,又現實,令人難以置信。如果一定要總結一下,完全可以對股票做出這樣的概括:「錢在天上飄,不要白不要;錢在地上爬,不拿白不拿;錢在懷裡揣,隻能說你呆。」為什麼不試一試?為什麼不?如果說,明天的股市是一隻鑽天猴,那麼,後天上午,王大夫不就可以帶上小孔直飛南京了麼?王大夫扭了扭脖子,挑了挑眉梢,把腦袋仰到天上去了。他抱起自己所有的積蓄,咣當一聲,砸進去了。

王大夫的進倉可不是時候。還是滿倉。他一進倉股市就變臉了。當然,他完全有機會從股市裡逃脫出來。如果逃了,他的損失並不是很大。但王大夫怎麼會逃呢?對王大夫來說,一分錢的損失也不能接受。他的錢不是錢。是指關節上赤豆大小的肉球。是骨頭的變形。是一個又一個通宵。是一聲又一聲「重一點」。是大拇指累了換到食指。是食指累了換到中指。是中指累了換到肘部。是肘部累了再回到食指。是他的血和汗。他舍不得虧。他在等。發財王大夫是不想了,可「本」無論如何總要保住。王大夫就這樣被「保本」的念頭拖進了無邊的深淵。他給一個沒有身體、沒有嗓音、一輩子也碰不到麵的瘋子給抓住了,死死卡住了命門。

股市沒有翻跟頭。股市躺在了地上。撒潑,打滾,抽筋,翻眼,吐唾沫,就是不肯站起來。你奶奶的熊。你奶奶個頭。股市怎麼就瘋成這樣了呢?是誰把它逼瘋了的呢?王大夫側著腦袋,有事沒事都守著他的收音機。王大夫從收音機裡學到了一個詞,叫做「看不見的手」。現在看起來,這隻「看不見的手」被人戲耍了,活生生地叫什麼人給逼瘋了。在這隻「看不見的手」後麵,一定還有一隻手,它同樣是「看不見」的,卻更大、更強、更瘋。王大夫自己的手也是「看不見的」,也是「看不見的手」,但是,他的這兩隻「看不見的手」和那兩隻「看不見的手」比較起來,他的手太渺小、太無力了。他是螞蟻。而那兩隻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巴掌就能把王大夫從深圳送到烏拉圭。王大夫沒有拍手,隻能掰自己的指關節。掰著玩唄。大拇指兩響,其餘的指頭三響。一共是二十八響,劈裡啪啦的,都趕得上一掛小鞭炮了。

錢是瘋了。一發瘋王大夫有錢了,一發瘋王大夫又沒錢了。

「我已是滿懷疲憊,歸來卻空空的行囊。」這是一首兒時的老歌,王大夫會唱。2001年的年底,王大夫回到了南京,耳邊響起的就是這首歌。王大夫垂頭喪氣。可是,從另一種意義上,也可以說,王大夫喜氣洋洋——小孔畢竟和他一起回來了。小孔沒有回蚌埠,而是以一種秘密的姿態和王大夫一起潛入了南京,這裡頭的意思其實已經很明確了。王大夫的母親高興得就差蹦了。兒子行啊,行!她把自己和老伴的床騰出來了,特地把兒子領進了廚房。母親在廚房裡對著兒子的耳朵說:「睡她呀,睡了她!一覺醒來她能往哪裡逃!」王大夫側過了臉去,生氣了。很生氣。他厭惡母親的庸俗。她一輩子也改不了她身上的市儈氣。王大夫抬了抬眉梢,把臉拉下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可以「這樣」做,絕對不可以「那樣」說。

王大夫和小孔在家裡一直住到元宵節。小孔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王大夫的母親不停地誇,說小孔漂亮,說小孔的皮膚真好,說南京的水土「不知道要比深圳好到哪裡去」,「養人」哪,「我們家小孔」的臉色一天一個樣!為了證明給小孔看,王大夫的母親特地抓起了小孔的手,讓小孔的手背自己去蹭。「可是的?你自己說,可是的?」是的。小孔自己也感覺出來了,是滋潤多了,臉上的肌膚滑溜得很。但小孔終究是一個女人,突然就明白了這樣的變化到底來自於什麼樣的緣故。小孔害羞得要命,開始慌亂。她的慌亂不是亂動,而是不動。一動不動。身體僵住了。上身繃得直直的。另一隻手卻捏成了拳頭,大拇指被窩在拳心,握得死緊死緊的。盲人就是這點不好,因為自己看不見,無論有什麼秘密,總是疑心別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一點掩飾的餘地都沒有了。小孔就覺得自己驚心動魄的美好時光全讓別人看去了。

王大夫沒有浪費這樣的時機。利用父母不在的空當,王大夫十分適時地把話題引到正路上來了。王大夫說:「要不,我們就不走了吧?」小孔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隻是說:「那邊還有行李呢。」王大夫思忖了一下,說:「去一趟也行。」不過王大夫馬上就補充了,「不是又要倒貼兩張火車票麼?」小孔一想,也是。可還是舍不得,說:「再不我一個人跑一趟吧。」王大夫扌莫到小孔的手,拽住了,沉默了好大的一會兒,說:「別走吧。」小孔說,「不就是幾天麼?」王大夫又沉默,最終說:「我一天也不想離開你。你一走,我等於又瞎了一回。」這句話沉痛了。王大夫是個本分的人,他實話實說的樣子聽上去就格外的沉痛。小孔都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想了半天,幸福就有點無邊無際,往天上升,往地下沉。血卻湧在了臉上。小孔心裡頭想,唉,全身的血液一天到晚都往臉上跑,氣色能不好麼?小孔拉著王大夫的手,十分自豪地想,現在的自己一定很「好看」。這麼一想小孔就不再是自豪,而是有了徹骨的遺憾——她的「氣色」王大夫看不見,她的「好看」王大夫也看不見,一輩子都看不見。他要是能看見,還不知道會喜歡成什麼樣子。遺憾歸遺憾,小孔告訴自己,不能貪,現在已經很好了,不能太貪的。再怎麼說,她小孔也是一個坐擁愛情的女人了。

小孔留下來了。這邊的問題剛剛解決,王大夫的心思卻上來了。他當初可是要把小孔帶回南京當「老板娘」的。可是,他的店呢?他的店如今又在哪裡?夜深人靜的時候,王大夫聽著小孔均勻的呼吸,依次撫扌莫著小孔的十個手指頭——其實是她八個歪斜的手指縫——睡不著了。他的失眠歪歪斜斜。他的夢同樣歪歪斜斜。

猶豫了兩三天,王大夫還是把電話撥到沙復明的手機上去了。說起來王大夫和沙復明之間的淵源深了,從小就同學,一直同學到大專畢業,專業又都是中醫推拿。唯一不同的是,畢業之後王大夫去了深圳,沙復明卻去了上海。轉眼間,兩個人又回到南京來了。際遇卻是不同。沙復明已經是老板了,王大夫呢,卻還是要打工。想必沙老板手指上的小肉球這會兒都已經退光了吧?

這個電話對王大夫來說痛苦了。去年還是前年?前年吧,沙復明的推拿中心剛剛開張,沙復明急於招兵買馬,直接把電話撥到了深圳。他希望王大夫能夠回來。沙復明知道王大夫的手藝,有王大夫在,中流砥柱就在,品牌就在,生意就在,聲譽就在。為了把王大夫拉回來,沙復明給了王大夫幾乎是不能成立的提成,給足了臉麵。可以說不掙王大夫的錢了。合股也可以。沙復明說得很清楚了,他就是想讓「老王」來「壯一壯門麵」。王大夫謝絕了。深圳的錢這樣好掙,挪窩做什麼呢?但王大夫自己也知道,真正的原因不在這裡。真正的原因在他的心情。王大夫不情願給自己的老同學打工。老同學變成了上下級,總有說不出來的別扭。

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人家「請」的時候沒有來,現在,反過來要上門去吆喝。——同樣是去,這裡頭的區別大了。當然,王大夫完全可以不吆喝,南京的推拿中心多著呢,去哪一家不是去?王大夫一心想到沙復明那邊,說到底還是因為小孔。

小孔這個人有意思了,哪裡都好,有一點卻不敢恭維,吝嗇得很,說摳門都不為過。錢一旦沾上她的手,她一定要掖在胳肢窩裡,你用機關槍也別想嘟嚕下來。如果是一般的朋友,這樣的毛病王大夫是斷然不能接受的,可是,回過頭來一想,小孔遲早是自己的老婆,這毛病又不能算是毛病了——不是吝嗇,而叫「扒家」。還在深圳的時候,小孔就因為摳,和前台的關係一直都沒有處理好。推拿師和前台的關係永遠是重要的、特殊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推拿師能不能和前台處理好關係,直接關係到盲人的生存。做前台的不是盲人,隻能是健全人。她們的眼睛雪亮。客人一進門,是富翁還是窮鬼,她們一眼就看出來了。富翁分配給誰,窮鬼分配給誰,這裡頭的講究大了。全在前台的一聲吆喝。推拿師是要掙小費的,一天同樣做八個鍾,結果卻是不同,道理就在這裡了。當然,店裡有店裡的規矩,得按次序滾動。可次序又有什麼用?次序永遠是由人把控的。隨便舉一個例子,你總要上廁所吧?你上廁所的時候一個大款進來了,前台如果照顧你,先讓大款「坐一坐」,「喝杯水」,這有什麼破綻麼?沒有。等你方便完了,輕輕鬆鬆地出來了,大款就順到你的手上了。反過來,你剛剛進了廁所的門,前台立即就給「下一個」安排下去,等你從廁所裡頭湯湯水水地趕回來,大款已經躺在別人的床上說笑了。——你又能說什麼?你什麼也說不出來。所以,和前台的關係一定要捋捋順。前台的眼睛要是盯上你了,你的世界裡到處都是明晃晃的眼睛,你還怎麼活?怎麼才能捋捋順呢?很簡單,一個字,塞。塞什麼?一個字,錢。對於這樣的行為,店裡的規章製度極其嚴格,絕對禁止。可是,推拿師哪裡能被一紙空文鎖住了手腳?他們挖空了心思也要讓前台收下他們的「一點小意思」。眼睛可不是一般的東西,誰不怕?推拿師們圖的就是前台的兩隻眼睛能夠睜一隻、閉一隻。在一睜、一閉之間,盲人們就可以把他們的日子周周正正地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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