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骨炙(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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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

夜晚的燭光,窗前吹過的風,偶爾閃過的竹影,黃鶴凝望著這一切,忍不住起了傾訴之意。

這些話憋在他的心裡頭一年又一年,從柔軟的圓石逐漸生出棱角來,每每想到,堅硬的角就會紮進肉裡,不出血,卻生疼。

黃鶴放下筷子,目光透過牆壁,仿佛是在眺望遠方,粗啞的聲音回盪在靜默的屋子裡頭。

「我早先時候,那時還很傲氣,根本不相信命數這一說,覺得這就是無稽之談。我五歲喪父,十歲喪母,十歲那年,沒等過了喪期,舅舅托人送我到了汴京,那裡有人在招禦膳房打掃的,瞧我生得伶俐就選我過去。

像我這般大的年紀,又沒有好家世,在膳房裡頭是時常受欺負的,髒活累活都乾不說,晚間能得到幾個饅頭,也全都被人搶走。可那時我總想著,等我混成膳房掌廚的,總要他們好看。」

他說話的語氣並不悲沉,反而還帶出一股輕快之意。當時耿耿於懷的事情,在時間過去很久後,都能雲淡風輕地說出來。

「我不過是個打掃的,也不會有人教我廚藝,幸得我在這上頭還有點天賦,時常偷扌莫看掌廚的燒菜,時日一久,也會個一兩點的。後麵得找人打下手時,我乾得好,選上後,那日子我過了十年,才能上鍋炒菜,再有十年,才掌廚。

後頭我就遇到了家妻,她是個打掃宮女,生得秀質,我等她二十五出宮才成親,婚後兩年生得一子,結果因為難產,就這麼早早地走掉了。」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這些話說起來都輕飄飄的,不加以任何煽情的修飾,卻更能直擊人的內心,聽得在場幾人都格外揪心。

黃鶴的語氣卻越發平和起來,「後頭自己一人養大了兒子,也到了該退下來的年紀,結果沒一年,他就死於心疾。」

他的難受,似挖心掏肺,口不能言語,動作無法表達,就這樣熬了一年又一年。

從少時挺拔到老態龍鍾,鬢角染霜,發絲雪白。

要不是後頭養了是孤兒的蔣四,他估計也早早就跟著一起離開了。

「也不怕你們笑話,人老了,越發信命數這一說,時常會想,哪有人定勝天,縱使得到了,後頭也會給你收回去。」

不怪他這麼想,這一樁樁的事情落到誰的頭上,都得感嘆一句命運多舛。

「黃老」,董溫慧突然出聲,察覺到眾人的目光,她捏緊自己的手指,心跳漸漸加快,卻還是說了下去。

「我以前也總覺得,人是爭不過命數的,好比我的命就應該是生在後院,長於閨閣,到了年紀就嫁人,操持家中事務,生孩育子。世上女子大多都是這麼過的,我也應當是,不能反抗,順從接受。」

董溫慧沒有看向任何一個人,她的目光始終落足於桌上的杯盤冷炙。

「可是,當我打破束縛,邁出後宅,白日走在京城的街上,突然明白,就算命裡坎坷,命運不公,那又算得了什麼呢。如果你老去城門邊上看過,就能明白,世上大多都是苦命人。」

當時她即使身體漸漸好起來,卻終歸還是鬱鬱,始終覺得自己的命苦,羨慕旁人高堂慈愛,親朋俱在。

可當她在堂姐的勸說下,到汴京到處走走,在城門邊上,她看到,衣衫襤褸的乞丐撿到一個吃剩的饅頭而高興,挑菜的小販因今日的菜新鮮,能多賣點銀錢而歡笑。

頭發雪白,脊背佝僂的老丈靠掃街維持生計,布滿歲月溝壑的臉上卻未見愁苦。

撐船的船夫、打鐵的鐵匠、深更半夜遊走在街巷的行者、做苦力的役夫、每天漿洗到手開裂發腫的洗衣娘子、忙於在各地打轉的趕趁人……

誰人活在世上不辛苦,他們可能也曾怨恨命運不公,卻依舊像勁草一般紮根在世上,汲取些微陽光雨露,頑強地活著。

隻此一遭,董溫慧的心病就好了大半,明白不能怨天尤人,什麼命不命的,日子都是靠自己自立過出來的。

她一一講述在城門邊上看到的市井百態,轉口又說了自己的故事,並說道:「我近日在讀東坡先生的詩句,裡頭有一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讀來覺得甚好。」

人的命靠自己,坎坷由天定,可她卻越發明白,亂叢荊棘也能走出一條道來。

一番話說得黃鶴愣神,在場幾人都各有心思,蔣四內心震盪,而祝陳願卻頗感欣慰,畢竟早需要別人開解才活下來的人,現在走出來後,也能開解別人來。

「小娘子說得對,我黃鶴年輕時天不怕地不怕,到老了居然湖塗至此。」

黃鶴細細回味那些話,他是個懂得聽講的人,話入耳裡,也進到心裡,那些帶棱角的刺球慢慢挪出來一些。

眾人又說些別的話寬慰他一番,祝陳願說得最特別,她沒講什麼道理,隻說道:「話全都給他們說完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不如後日春社時,你們晚間來我家吃一頓,也好湊湊熱鬧。那時坊間裡會敲社鼓、食社飯、飲社酒和觀社戲,佳節還是大家一起過來得好。」

在座的都是些孤家寡人,她總不忍心,還有南靜言和江漁,兩個人也得一起叫上。

眾人都應好,明明是後日才去,他們卻從此刻就在心裡期待起來。

————

春社的前夕,祝陳願要先去國子監一趟,今日他們上完就得休沐,先生和學生得聚餐一頓,因春社日不能上學,會越學越笨。

現下國子監裡頭照舊是等著祝陳願來教新菜,學完新菜以後,掌廚的今日會把之前做過的全都再做一遍。

今日要教的新菜是骨炙,配社酒極佳。

「骨炙最好選公豬的脊背骨,肉多味道好,沒有的也可以選羊肋骨,但是要帶皮且是嫩羊的,烤出來才好吃,羊脊骨不成,骨薄肉少,最差的是兔子和獐子脊骨,不適合整隻烤,隻適合切薄片出來,放到炭火上麵烤熟。」

祝陳願拎著公豬的脊背骨,將旁的也給說明白,一字一句說得極為清晰。

這段日子在她不藏私的教導下,大家的廚藝都突飛猛進,每次燒菜的香氣直傳到隔壁太學,惹得那邊的大廚想一探究竟,而太學的學子則每到這時候,就無心讀書,吃碗裡的饅頭,心裡卻想的是國子監在吃什麼。

大家都在心裡偷著樂,米師傅尤甚,月要板都挺得特別直。

「脊骨得切斷,五寸就可,無需太長,醃的時候往裡頭放腦砂末,其餘的不用放。醃一炷香的時間即可,給脊骨放到沸湯裡頭,煮上一會兒,去掉血沫星子,撈出來晾涼。」

祝陳願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教法中,完全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隻覺得今日過來大家格外熱情。

湯料她是昨晚備下的,做法寫在紙上,給了王寺讓他記上,稍後將湯料一層層刷在脊骨上頭。

「烤脊骨時得快速翻動,這樣不容易熟,要是現在熟透了,後頭幾次再烤味道就不好,每一次都得重新蘸湯料烤。」

她邊說邊自己上手,每蘸一次湯料烘烤,脊骨的香味就多一分,全都從窗戶裡頭飄到後麵的太學,等到十來個架子上全都烤上脊骨時,熏得裡頭正在讀書的學子坐都坐不住。

太學的上舍就離國子監的廚房不遠,這香味一傳到他們的鼻子裡頭,哪裡還讀得進去什麼詩書。

「國子監哪裡請來的師傅,這段時間就天天聞味了,太學裡頭還是饅頭包子蒸餅老花樣,嘴裡一點味都沒有。」

有學子扔了手上的書,憤憤道。

「我打聽了很久才打聽到,是在鶴行街上開食店的,好像叫祝家食店。」

旁人都圍在那人身旁,想讓他多說點。

隻有一人坐在窗邊,紋絲未動。

————

一連上了快兩個月的學,不止是學子累,先生也累得不行,難得明日休沐,大家高興的心情都難以言表。

今日不是分餐吃飯,而是合餐,每班都由先生帶過去,在飯間找到牌號。

祝程勉一進去就聞著味就開始饞,尤其看到來得早的手裡拿著大塊的骨頭在那裡啃時,口水都快兜不住。

一聽先生說可坐下吃飯時,他也隻能拿碗筷,一眼眼瞟飯桌,飯桌上吃的太多,水滑麵、玲瓏撥魚、排炊羊、罯兔、肉油餅、素油餅…

等到先生動了一筷子,他趕緊夾了一個大骨頭,偷偷瞄一眼大家,才直接上手吃,心裡美滋滋的,骨炙就該這般上手抓著才好吃。

烤到兩麵焦黃,皮酥脆的骨頭,進嘴咀嚼後,肉汁四溢,油脂豐沛,稍稍蘸點醋,解膩又下飯。

而茅十八吃起來更豪邁,握住脊骨兩頭,銜住一邊,手使勁,肉從骨頭上撕扯下來,湯料清甜和肉質肥嫩的口感瞬間裹住舌頭。

要是吃到精肉裡頭夾雜的肥肉,肥腴的汁水混合精肉的鹹香,那味道好到他能一口氣連著吃上四五根都不帶歇的,不過骨炙有定數,一人吃上一根嘗嘗味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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