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河祇粥(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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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個下午,白和光都坐在小隔間裡,直到晚間打烊,南靜言過來。

她這兩天沒睡好,麵色憔悴,看到白和光也並沒有多驚訝。

反而是將手裡提著的魚乾交給祝陳願,說話時平靜無波,「之前說過的,歲歲你給我們兩個做一碗河祇粥吧。」

祝陳願左看看靠窗一言不發的白和光,右看看麵無表情的南靜言,兩個明明是同一個地方出來,又生活了那麼多年的姐妹,現在卻變成這樣,她心下嘆息。

接過那袋子魚乾,她沒有再說話,而是直接下樓去,沒想到白和光也跟了下來。

昏暗的燭光下,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可寂靜中,能聽到她說:「被範大他們兩個從杭城慈幼院領到汴京時,我那時六歲,什麼事情都記得很清楚。可現在,要我在想杭城慈幼院的事,我隻能想起河祇粥來。」

白和光輕笑,「杭城人喜歡吃魚鯗,賣這個的鋪子有一兩百家,魚鯗也賣得便宜。而當時慈幼院孩童多,但官府派發的銀錢卻少,管事大娘是個心善的人,時常去買漁家曬好的魚鯗,熬成粥給我們吃,說裡頭鹹吃了好長個子。」

可是從杭城到汴京來,範大他們從來不給吃飽飯,她餓到蜷縮在牆角時,總會想起那碗重鹹的粥。

「我進了荷香樓後,想吃什麼魚鯗都能吃到,即使是淡口的白鯗。我嘗過很多種吃法,像老鴨鯗,隻要去掉魚皮後就可以直接吃,撕成小條後味道不是那麼鹹。又或是普通的,放到火盆上給烤得有些焦黃,再撕下來就甜酒吃。要不就是泡在水裡頭,等到它軟和後,拿油煎著吃。」

她一氣說了好些吃法,可隻有自己明白,全都食之無味,在餓了那麼些年以後,白和光已經很難吃的進去東西。

她不過是借這些東西來打斷自己無端的思念,想告訴自己,現在的生活比起幼時來,已經很好了,可是到了這裡,白和光已經無法再欺騙自己。

她就是過得很不好。

祝陳願聽完她說的話,突然心生酸澀,不知道為誰,她無法想象那麼暗無天日的日子,白和光到底是怎麼挨下來的。

「你,」她開口,卻感覺喉嚨有些堵塞,順氣後說:「範大他們進去了,妓館要是能贖身的話,我要不幫你贖出來,你回到杭城去,如果杭城不想去,那去明州,我外公家在那裡還算有點威望,你可以在那裡安家。」

祝陳願一晚上想的都是這個事,深陷泥潭裡頭,也應該努力爬出來,而不是徹底等著爛下去。

她又怕人家多想,「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如果能早一點脫身,你…」

白和光慢慢收斂上挑的嘴角,低頭看手背,那上麵滿是或青或紫,露出個極其復雜的表情,打斷了她的話。

「不用了,我有要去的地方。」

她並沒有說自己要去哪裡,但也變相地告訴了祝陳願,自己會從妓館裡頭出來。

畢竟,她可比任何人都想擺脫這種折磨,不想過出來逛逛後頭都有看守的日子。

不然也不會費勁心思攀上大官。

祝陳願鬆了口氣,麵上也多了幾分笑意,開始處理南靜言帶來的魚乾。

魚鯗是醃製晾曬好的魚乾,杭城那都是用海鹽醃的,裡頭足夠鹹,並不需要多放鹽。

做河祗粥隻需往裡頭加入剪好的魚段,去掉魚鰭和魚尾,拿水泡軟,放到砂鍋裡頭加水加米一起煮。

在等待粥熬成時,南靜言也下來了,三人沉默圍在爐子邊,聽柴火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看細小的火星子蹦出來落到地上化為灰燼。

沒人開口說話,安靜的屋子能聽見砂鍋裡頭的粥咕嘟咕嘟在冒泡,熱氣頂著蓋子。

祝陳願算算時辰,拿蘸水的巾子撲在鍋蓋上,掀開蓋子,鹹濕的熱氣從鍋中湧出來,她沒有再放其他的東西,想來杭城慈幼院以前做的時候,也不會再放鹽。

挨個給兩人舀了一碗,她們沒有去桌上吃,而是捧著碗坐在位置上。

白和光怔然地望著手裡的這碗粥,這股味道太像她幼時吃過的,都是鹹中帶著點魚腥味。

她拿勺子攪動河祇粥,短小的魚段時不時從粥中冒出頭來,熱氣熏蒸她的眼睛,白和光感覺眼睛濕潤到幾欲流淚。

她默默垂下頭,將勺子送到嘴邊,喝下這口粥,魚鯗本就鹹,連帶著寡淡無味的白粥都發鹹,要是再咬到魚鯗,拿牙齒撕扯魚肉,咀嚼完後臘魚的鹹香全都在口中。

本來應該是鹹到人發苦的粥,可白和光卻一口口麵不改色地下肚,這是她記憶中難得的美味,今天又能嘗到,這次的魚鯗腥臭氣沒有那麼濃重,米也不是杭城常用的米。

可她卻感覺,自己躁動不安的心好似稍稍平靜下來,吃完後嘴裡又乾又鹹,可她卻沒有任何的表情,自己去拿水洗乾淨這隻碗,放回到碗櫃上。

南靜言也停下了筷子,手緊緊握住筷子,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說,你自有安排,你要去哪裡?」

她剛走下來就聽到這句話,在樓梯口停住腳步坐了很久,怎麼都想不明白,不想回杭城,白和光能去哪裡?

白和光已經歇了吵架的心思,她的目光沒有焦距,隻是隨意落在燭光映照在牆壁的影子上,喃喃自語:「天地之大,總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能去哪裡呢?我知道你討厭我,不想跟我去一樣的地方…」

白和光突然出聲,「我不是討厭你,南靜言,你要知道,討厭和嫉妒是不一樣的。索性我在今晚就明說了,我真的很嫉妒你。」

她坦誠的話,讓南靜言愣住,眼睛稍稍睜大,嘴巴也無意識張開,連接下去的話都沒能再說下去。

嫉妒?她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明明我們都是在慈幼院裡頭出來的,可為什麼你能吃飽飯,我卻隻能餓肚子。為什麼你可以靠自己堂堂正正地賺銀子,我卻隻能出賣身體。我知道,這不怪你,可是我控製不了自己的想法,隻要看見你開心的樣子,我就覺得有刀子在割我的肉,好像有人穿過我的身體緊緊捏住我的心那樣難受。」

白和光沒有歇斯底裡,她即使再難過都不會發瘋似地大喊大叫,可她說出來的話,卻像驚雷在這間屋子裡炸開。

她怎麼會不難過,兩人之前同住在一間房子裡頭,範大他們每天像施舍乞丐那樣隻給她一小碗的粥,卻讓南靜言吃帶油水的東西。

這樣的日子她過了十年,以為會有出頭之日的時候,他們又將她迷昏,連夜送到荷香樓接客,她隻要一想到當時那個場景,到現在還是渾身戰栗,惡心到胃裡難受想吐,恨不得沖到冰冷的水裡死命揉搓自己的身體。

可是白和光忍住了,她拿指甲掐自己的手背,讓自己出口的話不要帶上一點哭腔,「你怎麼能明白我的感受呢?當你在台上風光表演時,當你受到他們追捧時,你知道我過得是什麼日子嗎?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陰溝裡的老鼠那樣見不得光。」

她月匈口劇烈喘息,聲音卻平靜,「你沒有體會過,有人拿鞭子抽打身子時,皮開肉綻的感覺。拿針紮在手上腿上,捂住嘴巴痛到根本發不出聲音,又或者拿滾燙的燭油直接滴在身體上,抑或是拽著頭發猛地拍在牆上。」

白和光沒有哭,反倒是突然笑起來,轉向兩人,目光沉沉,「總有些人喜歡在女人身上施行自己的暴行,而我白和光,恰好就是倒黴的那個人。為什麼每天都那麼愁那麼哀怨呢,因為有的人就喜歡我這副樣子啊,好像這樣他們能滿足一般。那些恩客的娘子,自己家的管不住,跑到我麵前,扇我耳光,指著我鼻子罵我。你們明白嗎?我是人啊,我不是畜生。」

到底是之前做了什麼孽,才會過這樣的日子,白和光到了現在,才癱坐在椅子上,捂住自己的臉,眼淚順著指縫流下來。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受盡折磨的那個人是我啊!

祝陳願感覺有什麼東西從臉上滑下來,滴落到地上,一扌莫,臉上已經全是淚水。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的人看似柔弱,卻能堅韌到這個地步。

南靜言愣神,她感覺自己的呼吸被掠奪,好似無法喘上來氣,眼前都有重影,黑蒙蒙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其實她才是最自以為是的那個人吧,總是那麼幼稚地勸白和光熬一熬,隻要自己賺夠了錢,扳倒了範大他們,就能把白和光和其他人贖出來。

可是,那些挨過的打,愈合後又裂開的傷疤,經歷過的難堪,在身體上消除了,可怎麼在心裡除掉呢。

她也明白了,為什麼有時候白和光總是用那種格外哀怨的眼神看她,其實是在羨慕能堂堂正正站在世人眼皮子底下的生活。

外頭呼嘯而過的風拍打房門,白和光的哭腔不甚明顯,她緩了緩說:「為了報復這些人,我攀上了高枝,反正都已經爛到泥堆裡頭了,還管什麼清白。他們有的斷手斷腳斷絕子孫,有的,嗬,死在了地下溝渠中。」

暢快嗎?更多的是悲哀,她攀上高枝後,還拿到了範大販私鹽的證據,不然就憑南靜言靠雇一些乞丐混子去打聽跟蹤嗎?

誰更希望那兩個人死去,還不是深陷泥沼的她,每一個因為傷痕痛到不能入睡的晚上,她的恨意和殺意就多一分。

白和光到現在真的明白,自己本就應該和塵埃合為一談,因為自己本來就不清白。

那都不重要了,她快解脫了。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抱住還在那裡默默垂淚的祝陳願,緊緊地抱住她,在她耳邊說道:「本來不想讓你聽見這些遭汙事的,可是我一到這裡,好像就跟回了家一樣,即使我沒有家。

你知道嗎?那天我來你店裡,不是我第一次挨打,妓館媽媽還算是個好心人,肯讓我帶著人出來走走,我一眼就看到這個食店。

當時我多狼狽,進去的時候嘴角都是腫著的,我以為你也會像那些人避之不及,你卻領我到樓上坐下,還給我上藥,又給我熬了一碗粥,不收我銀子,讓我難過的時候就過來這裡吃飯。我白和光何德何能啊。」

那些對於祝陳願來說微不足道的小事,對於當時一心想要尋死的白和光,卻是給了她求生的希望。

「那碗粥真的很好喝,好喝到我現在都還記得是什麼味道的,很甜,我從來沒有喝到這麼甜的粥。謝謝你。」

祝陳願說不出來話,隻能緊緊回抱她。

稍後,白和光鬆開了手,站到南靜言的麵前,輕輕揚起一個笑臉,「我真的該放下了,你也該放下,不用再掛念我,我已經從妓館贖身,至於以後去哪裡,山高水長,哪裡不能走呢。南靜言,以後我們就不要再見麵了,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多愁善感,要是時常見到你,我就會想起每一個嫉妒你的時候。」

那該怎麼釋懷呢?她們兩個本來就做不成姐妹,也做不成朋友,隻適合做過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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