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在其板屋(十八)(1 / 2)
直至那群人的腳步聲散去,那蜷縮著身子的小姑娘才試探性地抬起頭。
她灰頭土臉的,額上不知是磕的,還是被打的淤青。
唯有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和那樹上掛著的冰花似的。
小乞丐哈著氣道,仰著頭崇拜地看著他,「你是哪戶人家的好心公子哥?謝謝你。」
她嘴甜慣了,見人便誇上兩句,「你不僅人生得好,心也好。」
此時正值立冬,冰冷刺骨,她猝不及防吸了一口冷氣,便彎下月要開始咳嗽起來。
顧景堯垂眼深深看著她,就算麵容稚嫩,蓬頭垢麵,骨瘦如柴。
他也一眼認出了這是她。
這是他的妻子。
他曾看過她的記憶,知道她並非是真正的天嵐宗裴寧,而是借屍還魂的孤魂。
這應當是她在另一世的回憶。
那魅魔曾說過。
「您若喜歡一個人,哪怕她受了一星半點的委屈,你就會覺得她好生可憐,好生叫人心疼。」
顧景堯起初不懂這句話,在這一瞬,他心中泛起針紮一般的疼。
她竟過得這般苦。
小乞丐緩過神來,見顧景堯久久不語,糾結半晌,終是將懷中的包裹解開。
被凍的通紅的手遞出一個硬邦邦的白麵饅頭,「哥哥,我沒什麼好東西,這饅頭是我街頭賣藝攢錢買來的,送給你。」
顧景堯蹲下去平視她,「他們追你,就是為了這個?」
小乞丐點點頭,捏緊拳頭道,「他們是我們彩霞街的地頭蛇,可壞了。」
這時街角的包子鋪開張了,香味順著冷風彌漫而來,小乞丐的肚子突兀地叫了一聲。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顧景堯卻道,「想吃麼?」
小乞丐微微一怔,「你是說……肉包子麼?」
當然想吃了。
自從出生她便在這片街角長大,每每經過之時,都會多待一會,隻為了將肉包子的香味牢牢印刻在心中。
肉是什麼滋味?
先前一位達官貴人見她可憐,隨手從華麗的轎輦中扔出一包油紙包的綠衣燒麥,她嘗了一口便淚流滿麵,久久難以忘懷。
她從未吃過如此好吃的東西,本想留著生辰那日再享用剩下的,可等到那日拿出來,那包燒麥早已**發臭。
顧景堯望著那剛出籠冒著油光的包子,不由地蹙起眉,側眸看見小姑娘幾欲發光的眼睛,沉默半晌又開了口:「想吃多少,就拿多少。還有什麼想吃的,一並和我說。」
小乞丐受寵若驚,「真……真的麼?」
顧景堯俯身,解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垂眼看著她手上的凍瘡,良久才道:「嗯。」
小乞丐喜出望外,趴在熱氣騰騰的包子鋪前眨眼睛。
包子鋪的老板本想趕她走,瞧見她身後跟著一個氣度不凡的公子,剛到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
小乞丐吃的狼吞虎咽,嘴被燙的直哈氣,連著心口都是燙的。
顧景堯替她擦了擦嘴,「慢點吃。」
一旁的小販提醒道,「這位公子,你還沒結賬呢。」
顧景堯的動作微微一頓,平日裡在仙洲或是魔域都是用靈石,在凡間的他身無分文。
上一秒還在胡吃海塞的小乞丐也覺察到了不對勁,她麵色蒼白了幾分:「……哥哥,你不會沒帶銀錢吧?」
麵對小乞丐懷疑失落的目光,顧景堯唇角抿成僵硬的直線,眼底迅速劃過一抹懊惱之色。
沉默半晌後,他二話不說便將她抗在肩上徑直飛上房簷,幾個跳躍之間,二人的身影就消失在遠處。
這一舉動讓一旁的路人目瞪口呆,「這……這是仙術!?」
包子鋪的小販反應過來,失聲大喊,「別跑!別跑!你們還沒結賬呢!」
房頂呼嘯而過的風自小乞丐頰邊拂過,她被扛著在肩頭,隻覺雲彩都自身邊掠過。
「哥哥,你是神仙麼?話本裡的神仙都會騰雲駕霧,難怪你生得如此好看。」
「哥哥你放心吧,等我賺了錢,我就還回去,不會讓他們追究你的。」
顧景堯停在一處酒樓前,彼時酒樓正宴請賓客,被租來給當地的富商之女慶祝婚事。
出入酒樓的人非富即貴,絲竹管樂之聲不絕於耳。
小乞丐望著張燈結彩的酒樓,感慨道,「真漂亮啊。」
她托著腮,長睫掩去眼底的艷羨之色,「這位新娘子可真幸福,大婚之日有這麼多好吃的。」
顧景堯撩起衣擺蹲下身,將她麵上的灰塵擦拭乾淨,清雋的眉眼被燃起的燈花照得格外溫柔。
「我知道有個方法,能讓你每日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並且再也不會被任何人欺負,不用羨慕任何人。」
小乞丐眼睛一亮,「什麼方法呀?」
雪花簌簌而落,輕口勿他的肩頭。
他的聲音融在無邊夜色之中,「嫁給我。」
看著小姑娘懵懂的臉色,他唇角微微一抬,「你願意麼?」
在爆竹聲響徹街頭之時,小姑娘重重點了點頭,「願意!」
顧景堯眉眼舒展開來,以拳抵著唇,竟是笑了。
似乎是被童言無忌逗笑,也似乎是因為旁的原因。
隨後,他撐著下頜,微微挑眉道,「口說無憑,萬一你後來翻臉不認人怎麼辦。」
小姑娘急了,「怎麼會呢!有這種好事,我開心還來不及,怎麼會抵賴呢!」
顧景堯道,「那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約定了,拉勾為證。」
「拉……拉勾?」
「嗯,曾經有個人和我說,拉勾為證,便是誓言。」
他伸出手,勾住她的小指,見她模樣慌亂滑稽,不由得自月匈腔內發出一聲低低悶笑。
他半蹲著,身子微微向前傾,主動指引起她來。
「指尾相勾,拇指上翻。」
小姑娘跟著照做,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我見過街上的小孩玩過!可是……」
她迅速將手抽回,認為他是在戲耍自己,嘟囔道,「這不是哄小孩的麼,哥哥你這麼大的人了,還喜歡這種小把戲呢,真害臊。」
顧景堯非但沒害臊,反倒是毫不客氣地捏了捏她的臉,漫不經心道,「你不就是小孩麼?」
小姑娘感覺受到了輕視和侮辱,「你……我可不是普通小孩,我會變戲法,也算是半吊子修仙者了,這可是我上街賣藝的本事,你會麼?」
顧景堯頷首,「自然。」
說罷,他手中多出一包青團,修長的指節恍若蝴蝶翻飛,那包青團於他左右手中快速轉移。
「你若是能猜到這青團在我哪隻手中,我就給你。」
小姑娘盯著他兩隻握拳的手,斟酌半晌,最後點在了左手上,「這隻。」
「不換了?」
「對,不換了!」
顧景堯張開五指,掌心裡空盪盪的,什麼都沒有。
小姑娘臉蛋一跨,跺了跺腳,「不、不算,再給我一次機會,在右手!」
顧景堯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般說,從容道,「行,再給你一次機會。」
他伸出右手,卻仍舊是空無一物。
小姑娘臉色變了又變,最後道,「你耍賴你騙人——你欺負小孩,你——」
在她氣急敗壞之時,便見那年輕公子眉眼含笑,遞過來的手腕骨一轉,竟憑空變出一束花來。
芳香四溢的花湊到小姑娘鼻子前,她頓時傻了眼。
在她愣神接過之時,那捧花瞬時盛放,「咻」得一聲化作一道煙花直升上空,綻放於夜幕之中。
待到煙花消散之際,最後留在她掌心之中的,赫然便是那包散發著荷葉香的青團。
小姑娘震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這……這也太厲害了。」
她若是學會這樣的本事,便再也不怕會餓肚子了。
顧景堯道:「想學麼?」
小姑娘拚命點頭。
他伸出手,揚了揚眉示意她,不緊不慢地等著她上鈎。
小姑娘斟酌半晌,最終忍辱負重道:「算了算了,拉勾就拉勾吧。」
她上前不太情願地勾住他的小指,「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她照著回憶裡旁人的方式有模有樣地念著童謠,最後又加了一句,「誰變了,誰就是小狗!」
顧景堯顯然被她的這幅可愛模樣取悅到了,扌莫了扌莫她毛茸茸的腦袋,眉眼間攜著懶散的笑,「乖。」
小姑娘鮮少被誇贊,哪怕是這種稍有些調侃的話語,都讓她有些不好意思。
想了想,便又主動將拇指和他相抵,「看在你願意教我戲法的份上,我再給你蓋一個章吧,這樣便算多一重保證。」
顧景堯揚唇,「好,我現在便教你。」
他一邊指導著小姑娘,一邊垂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看著她笨拙地比劃著手勢,反復地嘗試,一次次失敗卻又不氣餒。
他的眼神像是這冬日裡的雪,逐漸融化在炙熱的燈火之中。
如果可以,他想陪著他的小姑娘長大,看著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然後再遵守約定娶她。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飢寒交迫寒冬酷暑,再也不必窮困潦倒四海為家,她將一生一世活在春暖花開裡。
可是理智告訴他,他已經耽誤得夠久了,得走了。
既然這枚虛無往生鏡的碎片能夠看見她前世的過往回憶,那便說明她的本體定然被困在了這枚碎片裡,難以解脫。
這固然殘忍,因為他知道離開之後她的結局,以至於遲遲無法開口。
說來真是可笑,曾經可以眼都不眨乾脆利落地取人性命的他,如今可卻難以對一個小姑娘說出告別的話。
小姑娘向來察言觀色慣了,當即便意識到了什麼,抬頭看著他,「哥哥,你是要走了麼?」
柳絮般的雪落在朱紅的房簷上,他立在房簷下,風華正茂,眉眼昳麗,像是朦朧燈光中的一道剪影。
小姑娘知曉他是默認了,垂眸掩去眸中失落,再度抬頭之時已然是另一幅笑意盈盈的麵孔。
「我知道的,哥哥是神仙嘛,神仙自然有神仙的事情要忙,再說了,我自己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話本裡不是經常說,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麼,咱們好聚好散!」
「當然啦,我也不會在這裡一直等你,我會自己努力,努力過上好日子,說不定屆時我們相遇,我也能請你吃包子呢!」
她明明是想和他一起離開的,但是卻擔心這過分的請求會被拒絕。
所以她搶在他拒絕之前,替他想好一切說辭,故作輕鬆的外表之下是早已習慣的忐忑不安和如履薄冰。
這世上,從未有人對她這般好過,他肯施舍她這般夢中都不敢想的一天,她已經夠滿足了。
是他給了她好好活著的勇氣和力量。
至於成親什麼的話,她也隻當他是哄小孩的。
婚約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能當真。
無論他是神仙也好,哪個府裡出遊的公子也罷,定當是前程似錦,金玉滿堂,她這般的人,都隻能成為他的包袱。
小姑娘微微歪過頭,「哥哥,再見啦。」
一別兩寬,再也不見。
年輕公子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小姑娘瑟瑟發抖站在冰天雪地裡,看著他慢慢遠去,不知不覺之中,落滿雪的身子已然變成一個小小的雪墩。
顧景堯神色冷冽,身側的手卻攥得死死的,手背青筋清晰可見。
他沒有回頭,寒風呼嘯,天地蕭瑟,他定定看著麵前的回憶碎片,闔眼之時,翻手引出一道靈力,直擊碎片空間的上空。
碎片內的時流被這道強勁的靈力攪亂,留存於其中的人間歲月也匆匆而過。
待到空間扭曲結束,彈指一揮間,鏡中時間已過數載,這裡的一切也都物是人非。
顧景堯再度來到這裡時,原本街角的包子鋪早已人去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