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溫其如玉(二十四)(1 / 2)
愈往裡通行,這陰陽裂便別有洞天,越發遼闊,往裡像是一座龐大的行宮,冰麵綿延千裡,於冰窟中心,豎立著一道布滿白霜的厚重的冰牆,恍若一張照拂天地的明鏡。
明鏡正中央漂浮著一座寒冷的冰棺,冰棺內沉睡的少年眉眼緊閉,眉目結了一層薄薄的霜雪。
縱使未睜眼,也有著極強的壓迫感。
冰棺之下是龐大的陰陽裂,於冰麵裂開一道壯觀的口子,像是斷崖般,斷崖之下崩騰著沸騰的岩漿。
在此設有最後一道陣法,也是法力最為強勁的一道。配合陰陽裂的地形,應當能守住一段時間。
裴嬌朝著運行的陣法趕去,欲要抵達之時,身前忽然襲來一掌。
她微微一驚,朝後躲避,卻也因此從庇護的陣法中跌落而出。
她看向突然朝她發難的嵇北,蹙眉道,「大敵當前,你卻欲要和我內鬥麼?」
位於陣法內等候的巫醫等部落族人也是大驚失色,「嵇北?你做什麼呢?」
嵇北揚眉,「內鬥?你非我族類,怎麼能叫內鬥呢?你的存在隻會是大人的絆腳石。」
裴嬌從冰麵爬起,「你從不忤逆你們家大人的命令,若是讓他知曉你擅自行動,他不會饒了你。」
嵇北冷笑一聲,「你不會真的以為你在大人心中很重要吧?別自作多情了。」
他取出留影石,留影石中傳出熟悉的聲音——
「她不過隻是一枚我手中的棋子,並無任何特殊之處,從始至終便都是利用,待到無用之時,我自會親自毀了這枚棄子。」
留影石中,顧景堯的眉目冰冷昳麗,一如往常。
巫醫難得動怒,咬牙切齒指著他:「嵇北,你知道你在做什麼麼?」
嵇北環視一圈,麵無表情道,「我已然與天嵐宗的傾水仙子做了交易,用這個女人作為交換,天嵐宗將不會參與此次圍剿,這也是大人的意思。」
「棋子」二字反復在耳邊回盪。
裴嬌垂眸,陰陽裂中的細小的雪花落在她的長睫之上。
冷風落在手臂的傷痕上,像是刀割一般的鈍痛。
確實。
她差點忘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從始至終都停留在「利用」二字上。
若是她是顧景堯,用一枚棄子能換來暫時的平安,似乎也挺值得的。
嵇北說得對。
是她想的太簡單了。
是她自以為是,她以為,他們共同經歷了生死磨難,至少還會有一點點身為同盟的信任和情誼。
就算不是人,是什麼阿貓阿狗,是不是也能特殊一點?
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們的相遇便是從條件交易開始,也始終都是交易。
她為了封魂鎖救他護他,而她也從始至終都隻是他的一枚棋子,待到無用便成了棄子。
本該就不應該有什麼期待和憧憬的。
她沒法打破封魂鎖的禁製,沒法獲得一個無心無情之人的信任。
是她高估了自己,是她賭輸了。
在接近顧景堯的時候,她就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天。
自己接近他的目的本就不純,就算是救了他,這些也都不是純粹的,她是為了她自己。
所以,無論後果怎樣,她也會欣然接受,不會怪任何人。
企圖從利用的關係中找真實的感情,這才是真正的愚蠢。
以前的她年幼無知,以為愛一個人是像話本裡所說的非常簡單的事,所以才能那麼輕易地脫口而出,說要為他解開封魂鎖。
可是經歷了這麼多愛恨情仇,她才明白,愛從來不是交易和籌碼,是要以真心換真心的。
她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明白,又如何能喚醒他的心?
她曾在腦海中無數次地預想過這幅畫麵,反復地告訴自己,這些算不了什麼。
裴嬌啊裴嬌,死前的寒冬酷暑、頭破血流你都熬過去了,你還會害怕這些麼?
不就是被人拋棄了麼,早就習慣了不是麼?
你啊你,究竟在矯情什麼?
她深吸一口氣,冷冽的風自月匈腔肺腑而過,視線模糊朦朧。
可是。
真正到了這種絕境,她看著近在咫尺嘲笑她癡心妄想的嵇北,看著那道隔絕她與眾人的庇護陣法,聽著身後傳來的刀劍交錯聲。
她以為自己早已習慣被拋棄孤立,被千夫所指,被背叛算計。
可是,為何此時此刻,她沒有想象中的一笑了之,反而想要流淚呢?
被人族追殺,被魔族排斥,無處可去,無人可依,這種被當做棄子舍去的感覺,原來這般難受。
四海之大,容納百川。
卻再無我容身之所。
她一直都是那抹遊盪的孤魂,一直都是沒有歸屬,沒有沒有家的人。
從來都沒變。
裴嬌沉默著提起劍,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巫醫見裴嬌遠去,麵露怒容,「大人對裴姑娘的感情我們都看在眼裡,你竟敢如此挑撥,當真是自作聰明!」
「仙洲多得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你如何確定那仙盟就會遵守承諾?」
嵇北蹙眉道,「傾水仙子與他們不同,她曾救過我,我相信她。」
巫醫冷哼一聲,「裴姑娘若被你困在陣法之外腹背受敵,老夫也絕不會苟活!」
說罷,他便大步跨出陣法,朝著外頭走去。
他身後的部落族人麵麵相覷,遂都紛紛選擇跟隨巫醫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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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盤推演的位置顯示禁製所控者,便在那遠處的陰陽裂陣法之後的冰棺之中,果然順著封魂鎖的禁製便能找到他。」
「這魔頭身受重傷,應是在沉睡閉關,萬萬不可給他出關的機會!」
「那還等什麼?趁現在破了最後一道陣法,將他殺了!」
為首的人不置可否,他緩緩抬眸,沉默地望向冰麵另一端站著的人們。
那是一群弱小的魔族,其中有尚未及冠的少年,纖弱清麗的少女,甚至有白發蒼蒼的老者。
他能輕易看清他們的修為,自己隻需動動手指,這群人便會灰飛煙滅。
為首的老者白發蒼蒼,精神矍鑠:「當年老夫性命垂危之時,便是大人眷顧,才能苟活至今日。」
「老夫的容身之處得大人賜予,老夫族人的安康得大人庇護。你們若想從這過去,便踏過老夫的屍骨。」
入道之初,他家族為魔族所害,他想著待到自己強大之時,要將這些異族趕盡殺絕。
可是他漸漸發現,這些魔域的人並非都是喪盡天良之輩,也擁有和自己一樣的感情。
也會笑,也會哭,也會流血,也會為了保護自己所愛,拚盡全力,在所不惜。
他突然輕嘆一口氣,恍若這麼多年困擾囫圇於心的執念於此時此刻悉數消散釋然,便連境界都在這一刻高漲許多。
「這活在下不接了,我會回宗門請罪,各位道友請便吧。」
他說罷便扔下剿魔令,闊步朝著冰窟之外走去,也有許多人一聲不吭地隨他折道而返。
「哼,這些魔族向來狡詐陰險,不必理會他們,都殺了便是!」
有人見軍心被動搖,便率先出手,提著手中的玄鐵鎖襲去。
「鏘——」
玄鐵鎖止步於半空,被一道清冷劍光斬斷。
提著驚龍劍的少女從冰麵高躍而起,衣袖雪白,裙裾翩飛,如明珠生暈,熠熠光輝照亮了整座沉悶的冰窟。
道誠真人倏地開口:「傾水,你隨我去會會她。」
一道可怖的威壓自裴嬌頭頂落下,裴嬌瞳孔微微一縮,卻仍舊躲避不及,背部驀然挨了一掌。
這一掌的威力可怖至極,她手腕上的銅環防禦法器應聲而裂,裴嬌也連連後退幾步。
可想而知,若無這些防禦法器,化作飛灰的就是她了。
季青嶺揮出一道靈力便負手而立:「傾水,我不常教誨你,如今便指點你一二。看好了!」
比起魏明揚,林傾水鮮少受到師父親身傳教,當即屏氣凝神,不敢錯過一點細節。
「對付這種靈巧的對手,便要專心致誌,一旦確定對手破綻……」
他看向被靈力追擊的裴嬌,淡淡道,「便給對方致命一擊。」
話音剛落,他身形消失在原地,下一刻憑空出現在裴嬌的落地處,又一掌擊向她的小腹。
「轟轟轟——」
裴嬌佩戴的另幾枚防禦法器不堪重負,接連化為灰燼,她也跟著吐出一口鮮血。
她閃避而過,握緊手中的驚龍劍,感受到劍身的嗡鳴和不平。
若是這把神劍於其他人手中,定能踏平山河,可惜她實力不足,尚不能發揮出此劍的一成威力。
光是一個道誠真人便讓她措手不及,更別說靈淵仙府……
靈淵仙府的人已然朝著那麵冰牆而去,正在強行破解最後一道陣法。
究竟該怎麼辦……得快點想辦法。
裴嬌麵上不顯,心中卻焦急萬分,提著劍的手都在抖,隻能處處掣肘地躲避道誠真人神出鬼沒的襲擊。
就在此時,眼見陣法岌岌可危的巫醫緩緩從袖中扌莫出一道四角方盒,方盒裡頭躺著一枚人首蛇身的佛像。
他劃破手腕,低念幾句晦澀的咒文,剎那間,佛像中散發出龐大的紫光。
裴嬌自然也注意到了,失聲道,「巫醫,不要!!」
隻是還是晚了,巫醫的蒼老的身軀迅速乾癟下去,頃刻間便沒了人形,變得骨瘦如柴,隻剩一張皮貼著骨頭。
他遠遠望見紅了眼眶的裴嬌。
她築起的防線瞬時潰敗轟塌,所有的平靜隱忍散去,提著的劍的手不停地顫抖,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般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
巫醫恍若想起,若是囡囡還在的話,定然也和裴姑娘一般,是個伶俐可愛的女孩子。
喜愛甜食,喜愛撒嬌,隻要她在的地方,身旁總有歡聲笑語所有沉悶都一掃而空。
囡囡是他的孫女,那年他們被魔族驅逐出魔域,年幼的女童連同她的父母,一齊死在了雪域的人族的襲擊之中。
他的目光柔和,布滿褶皺的眼角微微下垂:「孩子,不要傷心,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不要相信嵇北所說的話,你是個好孩子。」
「這不怪你,你沒有任何錯。占卜的天機告訴老夫,你和大人便是希望,魔域如同我們這般無所依靠,流離失所的弱小魔族有許多,他們飽受南北戰亂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