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1 / 2)
這是自華秋吟出事以來,曲一郎第一次回家睡覺。
醫生說:「病人的身體穩定了,情緒安撫好,明後天就能出院。」
其實醫生想說,今天出院也行,隻不過看在曲一郎已經三天三夜沒睡覺的份上,怕他身體也跟著出毛病,來給醫院添堵,才改口說:「病人家屬今晚回去休息,把家裡整理好,對病人的情緒恢復很重要。」
於是曲一郎三步一回頭的告別了華秋吟,從醫院回到了家中。
晚上八點,是醫院探病結束的時間,為了多陪華秋吟一會,曲一郎特地陪到八點整,絕不提前一秒。
他說:「秋吟,明早你想吃什麼?病房的早飯你不愛吃,我在家裡給你做。」
華秋吟望著他,依依不舍道:「臥兩個紅糖水荷包蛋吧?媽做的我愛吃。」
她想下床送送他,盡管腹部的刀口還在隱隱作痛。
曲一郎製止了她,「你好好躺著,起來做什麼?」
他不過才回家一晚,提前收拾好屋子,可還是放心不下她,給她叫了醫院裡最好的護工。
其實華秋吟的本意是叫婆婆來陪她,左右明天也能出院了,她沒了孩子,覺得多少有些對不起婆婆這趟千裡迢迢,剛好可以支開曲一郎,和婆婆說幾句體己話。
她要給婆婆保證,等養好了身體,將來一定給他們曲家添一個大胖小子,或者大胖閨女。
曲一郎怕他媽在華秋吟跟前說漏嘴,借口道:「你不是要吃媽做的糖水蛋嗎?我做的不好,再說她笨手笨腳的,在醫院裡怎麼打水都不知道,伺候不好你。」
華秋吟替婆婆辯解道:「媽才一點不笨!你看她給咱們孩子打的小毛衣多好啊?」
曲一郎強忍著心痛,倒逼回眼眶裡的酸澀,強撐著笑意,說:「八點了,護士要清點病房趕人了,你躺下早點睡吧,明天一早我就來陪你,別太想我了,要是實在想我想的睡不著,就背一遍我給你列的愛心拋物線公式,還記得嗎?」
華秋吟微微羞赧的點點頭,被理科生的浪漫所折服。
這是屬於兩個中年人遲到的浪漫。
他回到家中,見老太太一個人惶惶的呆坐在客廳裡,失魂落魄的,麵龐上的淚乾了又濕,濕了又乾,兩母子對望一眼,除了哀嘆,並不想多說什麼。
沉默了一會,曲一郎率先開口:「媽,明天秋吟出院,我想好了,等她身體好全了,我再和她說摘了子宮這事兒。字是我簽的,她要怨,也該怨我。」
老太太聽他這麼說,又惶惶然啼哭起來,抬袖子抹眼淚,道:「都怪媽不好,你說,我要是不乾這上不了台麵的事,秋吟這胎是不是掉不了?」
曲一郎堵了回去:「媽,不是說咱不提這了嗎?我這人,命裡就不該有這樣的奢望!」
老太太不依不饒,捶月匈大哭:「怎麼就不該呢?你是缺胳膊還是少腿?別人有的,你怎麼就不能有?要不是你大哥小時候為了救你落水,他要是現在好好的,我的眼睛也巴望不到你身上!」
母親舊事重提,讓曲一郎本就殘破不堪的心,更加肝腸寸斷。
八歲那年,夏日午後,他拉著大哥,瞞著大人,去水庫裡遊泳。
他泳技不佳,又貪涼,在水裡多泡了一會就體力不支,開始在水裡上下撲騰。
大哥比他年長三歲,也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手足情深,顧不得那麼許多,本來在淺灘邊上鳧水的大哥,很快就拚盡全力遊到了他的身邊。
求生的本能,讓他下意識抓緊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大哥在救他,他卻死命把大哥往水裡摁。
岸邊有大人跳下水來救他們,大哥拚命用力托舉著他,他被大人卡起脖子得了救,但是大哥卻悄無聲息的沉了下去,等人被找到撈上來的時候,大哥再也醒不過來了。
從那以後,他的性格就變得不怎麼開朗,也不愛說話了。
母親對他沒有過多的責怪,因為她怕剩下的唯一的兒子,也會因為她的咒罵而想不開。
他身上背著人命,所以這麼多年,對於自己無後這件事,多多少少有些宿命的感覺。
他這樣踩著別人一條命、苟活下來的人,怎麼還配有下一代給他送終呢?
他娶的第一個妻子,輸卵管堵塞,那些年歲裡,頻繁上醫院的婦科報道,肚子始終都沒有音信。後來聽說有試管嬰兒,兩人也去重金嘗試過,最後都失敗了。
他瞞著妻子,沒告訴她自己大哥這件事,覺得懷不上孩子,全是自己的錯,是因果報應,怪不到妻子頭上。
妻子因為歉疚,待他很好,而他,也因為內心深處的歉疚,待她更好。
兩個人相敬如賓,互相攙扶,也算走完了一段完滿的婚姻生活。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妻子還健在的話,曲一郎堅信,他們會是這世界上相處最和睦的夫妻。
夫妻之間,誰對誰都藏著愧疚,善待彼此,寬宥彼此,再沒有比二人更溫柔的相處了。
可華秋吟不一樣,她愛憎分明,這麼多年飽受淒楚,她把她這麼多年七零八碎的心,往他麵前一拚湊,他就知道自己動心了。
與對前妻的愧疚不同,他對華秋吟,清晰無誤,是愛。
隻有相愛的兩個人,才會互相舔著傷口,彼此熱淚,彼此不嫌棄的訴說衷腸。
他在她放浪不羈的皮囊下,捉到了一隻皎潔的靈魂;她在他老實遷就的外衣下,扌莫到了他熾熱的心腸。
如果不是這場意外,孩子沒了的話,曲一郎不會清晰認識到,無論華秋吟能不能生孩子,他都死心塌地的愛著這個可憐的女人。
他鼓起勇氣對母親說:「媽,這事了結了,我就辭職,帶秋吟回四川去。」
老太太瞪大眼,高聲問道:「你說什麼?!」
他堅毅而又決絕地望了母親一眼:「我和秋吟商量好了,等馮曉才判決書下來了,我們就搬回成都。」
老太太尖叫說:「你瘋了!?崽,你聽媽說,你讀書這麼多年為了什麼?你哥死了,媽知道,你替你哥活著,讀書的時候就憋著一股氣,從小你就用功,不允許自己落在別人後頭!數九寒冬,再冷,你都第一個到學校。酷暑的時候,你在房間裡捂出一身的痱子,也不肯把頭從上挪開。媽去死,媽給你賠罪!你熬了這麼多年才出人頭地,媽不想害了你!京大的工作,你怎麼也要繼續做下去!」
曲一郎摁住激動的老太太,悲憫的說:「媽,你也說,這麼多年我為我哥活。現在我想活成我自己還不行嗎?再說回成都,還有川大呢,你別把事情想得這麼壞。我和秋吟有手有腳,到哪都能過活。」
老太太絕望的說:「那能一樣嗎?你爬到塔尖,再掉下去,你心裡好受?秋吟……這孩子也不容易,你倆說要結婚的時候,媽就去找人看過,說你倆八字不合,在一起不合適。左右老家的酒席也沒擺,家裡也沒幾個人知道你再婚了……」
曲一郎生氣了,根本聽不下去,斥道:「媽你說什麼呢?!她替我們曲家受了這麼大的苦,這會你說這些喪良心的話?剛剛你還說對不起我們,我看你倒是很會往人刀口上撒鹽!明天把秋吟接回來,你就回老家去吧,你在這,保不齊就說錯話漏了餡,你叫秋吟怎麼活?」
老太太嗚哇哭了出來,扯著兒子的袖子不讓他走,哭嚎道:「娶了媳婦忘了娘,你這會趕我走,我還有什麼臉活著……?」
曲一郎黑下臉,拿開她纏在自己身上的手,嗬斥道:「無理取鬧!」
轉身就回了房間,把門「碰」的一聲甩上。
這一幕,竟成了母子訣別的畫麵。
誰也想不到,何老太太心眼太實,被兒子這麼幾句話,憋得投湖自盡了。
曲一郎這一夜睡得不好,起來的時候,嗬欠連連。
半夜的時候聽見雨點敲打窗沿的聲音,拉開窗簾一看,外麵果然雨霧濛濛。
母親已經把家裡打整得乾乾淨淨,鍋裡還燜著一盅紅糖水臥荷包蛋,隻是屋裡不見了她的蹤影。
曲一郎以為她和往常一樣,刮風下雨無誤,去菜市場趕早市去了。
他拿了湯匙,嘗了一口,覺得燉盅裡頭的糖水紅糖放得不夠,又往裡頭攪了兩勺,見湯色更加赤稠鋥亮,才滿意的給燉盅蓋上瓷蓋。
「咚咚咚」——
鐵門外麵爆發出一陣急促沉厚的砸門聲。
他去開門,一邊走,一邊舉著手裡蘸著甜津津紅糖水的瓷湯匙,問:「誰啊?」
門外的人呼吸急促地說:「曲老師,你家老太太投湖出事了……」
曲一郎手裡的湯匙,「啪」的狠狠墜落。
「你再說一遍?!」
窗外仿佛傳來雷轟——
「你家老太太出事了,人已經從湖裡撈上來,在草坪上躺著……」
雨停了一會,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單星回昨晚約了沈歲進今天一起去圖書館,在家裡吃了早飯,就準備出門。
段汁桃上午有課,給老太太和兒子留了十塊的夥食費,見天下著雨,自行車是騎不成了,隻能改坐公交車去。
娘倆一起出門,剛好沈歲進也從屋裡出來。
沈歲進說:「我還沒吃早飯呢,梅姨給我攪了黑芝麻糊,切了兩片法棍,我不愛吃,想吃蘇州的小餛飩。」
單星回挑著眉說:「你去了趟蘇州,怎麼胃也養成了姓蘇的?大北京上哪給你找蘇州小餛飩去?你就是愛刁難梅姨。」
其實沈歲進再平易近人不過了,隻不過單星回慣來愛以「大小姐」、「沈公主」和她磨嘴。
梅姐這時候出來給沈歲進送傘,她嫌沈歲進拿的那把黑傘不好看,黑傘又大又重,是沈海森的。
梅姐重新給她拿了把帶蕾絲邊的暖橙色淑女傘,是沈海萍出訪巴黎時,外交部送給沈海萍的紀念品,聽說一把傘要耗費匠人磨上二十來天的手工活。
這顏色少見,是抹夏日裡,艷麗又不失內斂的溫柔。
沈歲進今天穿著白色的洋裙,梅姐早上幫她梳了個高馬尾,用蝴蝶結皮筋套在上頭,見是雨天,又給配了一雙漆皮亮麵的乳白細帶涼鞋。
原本一身寡淡素淨,配了這樣一把俏皮又華麗的傘,整個人一下跳脫鮮活起來。
梅姐總是愛把沈歲進打扮得從頭到腳都一絲不苟,那份精致裡,總是透著大門戶裡,難以掩蓋的高貴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