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1 / 2)
昭錦程雖然帶了鄭菀晚回來,但他在外麵買了房子,和鄭菀晚經常借口應酬不回來。高考前那一個月,昭棠見他的次數不算多,高考過後就更少了,一個月也就匆匆見了幾次麵。
高考成績出來,昭棠自己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感覺。兩個月之內接連遭逢巨變,成績對她而言真的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即使那是高考成績。
但她知道對昭錦程而言,很糟糕。
昭錦程曾對她的人生寄予極大的希望,他想讓她念名校,歲大不行至少也要是望大,要在國內念最好的金融專業,碩士出國,常春藤最好,不行至少也要是全球100,他要讓她成為朋友圈裡最優秀的女兒。
她一度以後昭錦程會讓她復讀,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昭錦程竟然十分好說話地說了一句:「挑個能力範圍內最好的大學就行。」
那一刻,她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恍惚間有幸福的錯覺。
她甚至天真地以為爸爸比以前更愛她了。
如果那天她沒有和同學約飯、沒有去那個公園就好了。
那她就可以一直這麼以為。
那是一家新開的餐廳,環境很好,臨著一個公園。吃完飯,昭棠和同學進公園閒逛。
然後一抬眼,她就看到了不遠處那一家三口。
離她不到五十米的距離。
男人挺拔高大,五官深刻,雖然已經不再年輕,卻也算正值壯年,身上有種成功男士特有的魅力。隻是與他氣質不怎麼符合的,此刻他正全心全意推著一輛嬰兒車。
那張素來沉穩帶著距離感的臉上滿滿全是溫情,嘴裡咿咿呀呀唱著自己改編的兒歌,不顧形象地去逗弄白白胖胖的小嬰兒。
他推著嬰兒車往她走來,臂彎裡還掛著一個女人,年輕貌美,青春正好。
隨著他們走近,他嘴裡唱著的兒歌也愈加清晰。不知道他怎麼改的,改得不倫不類,可是幸福滿足之情溢於言表。他一麵唱歌,一麵彎身去輕碰嬰兒白嫩的臉,唱完一首的間隙,一本正經教嬰兒說話:「我的兒,我是你爸爸,喊爸爸好不好?來跟著爸爸喊爸爸,爸——爸——」
鄭菀晚倚著他的肩膀,咯咯地笑。
昭棠就站在他們對麵,他們抬眼就能看到。可是她就這麼站了很久,他們都沒有發現她。他們兀自沉浸在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裡,他們的快樂那樣清晰明亮。
那樣的快樂穿透力驚人,昭棠至今都還能回想起來——
那樣的快樂,帶著毀滅所有的殺傷力。
那一刻,昭棠覺得世界都崩塌了。
她的媽媽過世不過三四個月,而她心心念念想要相依為命的父親就和別的女人有了一個繈褓中的孩子。
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她高考成績不理想,一向追求完美的昭錦程卻如此淡定了。
她曾天真地以為,父親的不苛責是因為這個世界隻剩下他們父女兩人相依為命了,所以從前嚴格的爸爸自然對她有了更多的父愛。
原來不是。
她以為的相依為命根本隻是她一廂情願的以為,他從不需要與她相依為命!
那個時候的昭錦程,女兒優不優秀再無關緊要,甚至有沒有女兒也再無關緊要。
他已經有了真正可以寄予厚望的孩子——他的兒!
他的兒!
一瞬間,昭棠覺得自己一廂情願的相依為命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而她為了這個笑話,不惜放棄路景越,不惜讓她年少時最純淨的感情跌入塵泥。
昭錦程最後還是避無可避地看到了她,除了照麵時一瞬間的尷尬,他的神情平穩得令人崩潰,沉穩、平靜、問心無愧。
回去後他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將兩個綠色的小本本和一紙協議書交到昭棠手上。
是離婚證和離婚協議書。
昭棠腦子裡仿佛有一根弦,越繃越緊,而且隨著每一次的繃緊,都撕扯得她渾身刺痛。
她顫著手指揭開。
昭錦程和葉君繁一年多前就已經離婚。
昭錦程看著她,神情一如既往的沉穩,語氣平靜:「你媽媽將你保護得太好,她怕你無法接受,在離婚協議裡加了一條不讓你知道。所以過去的一年多裡,在你麵前,我們依舊扮演著夫妻,她仍舊住在我們家。事實上,你可以看到,根據我們的離婚協議,你是跟爸爸的,我才是你的監護人。」
「我和你鄭阿姨的關係存在於我與你母親的婚姻結束之後,你鄭阿姨見得人,我們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弟弟,也見得人。」
「昭棠,你已經十八歲,是個成年人了。你不再是小孩子,不能因為自己無法接受就怪罪到別人頭上。你應當學著用一個成年人的理智去看待這件事,那時你就會明白,你沒有立場去恨任何人。因為從道德上來說,誰都沒有錯,如果一定要說,那你也隻能怪生老病死。」
你已經是個成年人。
誰都沒有錯。
你隻能怪生老病死。
這就是她成年的禮物嗎?
這就是她邁過十八歲,第一眼看到的成人的世界嗎?
如果誰都沒有錯,那為什麼偏偏是她?
為什麼偏偏就是她失去了媽媽?
為什麼偏偏就是她在失去媽媽一個多月以後就多了一個後媽、多了一個弟弟、然後他們將她的爸爸也搶走了?
她還誰都不能怪,誰都不能恨。
因為他們都沒有錯。
可是一定,一定是有哪裡不對的。
昭棠極力地想要將自己腦子裡混沌的一團理清。
她一直追求邏輯的無懈可擊,尤其是在精神繃緊的時候。繃得越緊,她越是執著於毫無瑕疵的邏輯。
可是邏輯走到這一步,已經舉步維艱,前方一片黑暗,幾乎已經走不下去。
她的身子搖搖欲墜,她抬手撐住桌麵。
她的思維很慢,幾乎沒有辦法思考,可是她還在艱難地思索著,試圖為眼前的一切尋找出一個答案。
她用力地呼吸。
最後,她仰起頭,眼淚順著臉頰流下。
她問昭錦程:「如果誰都沒有錯,媽媽就更沒有錯了,那你為什麼還要和她離婚?」
昭錦程沉默片刻,無奈輕嘆:「你還小,你不懂。」
昭棠忽然尖聲打斷他:「你不要再糊弄我了!你剛剛才說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要直麵你們成人的世界,現在你又說我還小,什麼都讓你說完了,那我算什麼?我和我媽媽算什麼!」
在那以前,昭棠從未用如此激烈的語氣對昭錦程說過話。
不僅昭錦程,她活了十八年,從未用這樣尖銳的語氣對任何一個人說過話。
可是那一刻,她已經無比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認知、自己的邏輯走入了一個死胡同,她不能讓自己困在裡麵,她橫沖直撞,想要突出重圍。
她哭著,直直盯著昭錦程。
半晌,昭錦程無奈地嘆了一聲:「因為沒有愛了。」
「為什麼會沒有愛了?」昭棠不理解,嘶聲問,「你們不是從學生時代一起走過來的嗎?你們不是模範的恩愛夫妻嗎?為什麼會忽然沒有愛了?」
「夫妻之間,有愛也未必能從一而終。半路走失的太多太多,不止我和你的母親。」
昭棠隻覺頭疼欲裂,她痛苦地閉了閉眼,執著地追問:「所以是你沒有愛了,還是她沒有愛了?」
昭錦程無法回答她這個問題。
她若有所悟地看著昭錦程,失神地點頭又搖頭:「所以,是她還愛著你,可你已經不愛她了,對嗎?」
「為什麼?」
昭棠的精神越是繃緊,對邏輯的追求就越是執著和苛刻。她直勾勾地盯著昭錦程,不依不饒地追問:「為什麼你從前愛她,後來就不愛她了?」
昭錦程緊抿著唇,目光閃躲。
昭棠就這麼看著他,很快就從他的沉默裡明白了一切。
「是因為她不再漂亮了嗎?」她問,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幾乎聽不見。
「因為她做了兩次手術,身上有了醜陋的傷疤?因為她這麼多年不停地放療化療,她原本白皙飽滿的皮膚變得黯淡鬆弛,她原本烏黑美麗的頭發一點點掉光?她再也不是你學生時代的女神,她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婦女,再也和好看沾不上邊了?」
「難怪……」
昭棠看著昭錦程,任由眼淚大片大片從眼睛裡滾落。她的視線裡一片模糊,她鬆手,手離開了桌麵的支撐。她搖著頭,一步步地往後退,離昭錦程越來越遠。
她的嗓音嘶啞乾澀,仿佛被困死在了沙漠裡的旅人臨死前發出最後一句嘆息:「難怪你說,要怪隻能怪生老病死。」
這一刻,什麼都通了,她的邏輯終於圓回來了。
可是她已經徹底走不出那個死胡同。
腦子裡那根線早已拉扯得她痛苦不堪,此刻也終於再繃不住,徹底斷開——
啪!
昭棠昏倒在昭錦程的書房裡。
她的病來得無聲無息,又急又快。
高燒不退,扁桃體發炎,心口疼痛難忍。
她似乎是感冒了,又不像是單純的感冒。
她住在醫院一個星期,醫生給她開了各種單子,查血、月匈透、ct……各項指標都很正常,但是她的病理反應就是很激烈,一天比一天激烈。
醫生也沒辦法,隻能先按照治感冒的法子來治她。發燒就退燒、發炎就掛抗生素。
可是好了又反復,好了又反復,她遲遲不好。躺在病床上,雙目無光,形容憔悴,完全不像是一個十八歲正直芳華的少女。
因為護士操作不當,她的手還輸液輸腫了,腫得像個饅頭,觸目驚心。
昭錦程仿佛到這個時候才終於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仿佛才意識到,他過於著急追求自己的幸福同時又強調自己道德的無暇,以此要求女兒無怨無恨,卻忽視了她的承受能力。
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得太快、太急了,他對她的要求又太高,一下子壓下來,終於沒讓她扛住。
昭錦程帶她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診斷她有很嚴重的抑鬱症。
應該是從葉君繁離開之後就患上了,但沒有引起重視,如今雪上加霜,現在已經反應到了生理上。
醫生私下裡讓昭錦程注意點兒,怕她會想不開,做傻事。
昭錦程終於將家搬了回來,這次沒有帶鄭菀晚和他得來不易的兒子。
他每天都來醫院看昭棠,昭棠並沒有表現出對他的抗拒,隻是失神地看著他。不知道她的目光聚焦沒有,隻是眼神空洞,裡麵滿是茫然。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他還在這個時候將葉君繁的遺產全數交給了她。他們的離婚協議上,葉君繁和昭錦程分割了財產,並且說明在她死後,將所有的遺產全部留給女兒昭棠。
可是葉君繁生病多年,雖然之前有她和昭錦程的共同財產支付醫藥費,他們離婚以後的一年多卻是她獨自支付,治療費用已經將她的財產消耗去大半。
她留給昭棠的錢遠沒有她想象的多,但也不少。
昭錦程情緒復雜地嘆了一聲:「不管你信不信,離婚,是你媽媽先提出來的。」
昭棠沒有吭聲,就在昭錦程以為不會得到她的回應時,她終於輕輕說了兩個字:「我信。」
躺在醫院的一個星期,她試著代入葉君繁的角度去想,並不怎麼困難,她就想明白了葉君繁所有的痛苦。
明明還愛著那個人,可是那個人已經不愛自己了。她知道他不愛自己的理由,可是她無能為力。她除了眼睜睜看著自己一天比一天憔悴、看著自己的頭發大把大把掉光、看著自己的美貌被病魔徹底摧毀以外,她什麼都做不了。
她甚至,連讓自己活下去的能力也沒有。
她還要怎麼去捍衛她的愛情和婚姻呢?
如果已經感知到他的變心,是直接放手還是卑微地乞求?
如果乞求能求來愛情,昭棠相信,她應該也會這麼做。可是她們都知道,愛情從來是求不來的。
那除了放手,她還能做什麼?
信念轟然崩塌。
昭棠忽然覺得這個世界陌生極了,令她惶惶不安。
填誌願最後一天,昭錦程問她要不要復讀,她問昭錦程要來了筆記本電腦。揭開蓋子,沒有開機的屏幕黑乎乎的,鏡麵屏清楚地反照出她如今的模樣。
披頭散發,雙目空洞無神。因為輸了一個星期的液,她的臉瘦了好幾圈,下巴尖尖的,線條單薄得嚇人。
她忽然想起了漢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
李夫人貌美,漢武帝喜愛,李夫人病後容顏憔悴,至死不見漢武帝。
她覺得真是像極了。
一樣的校園戀愛,一樣美好的開始,一樣的生病了。
甚至,他們還不如她的父母。
至少葉君繁從未拋棄過昭錦程,而她卻在一次小小的選擇裡就毫不留戀地拋棄了路景越。
昭棠最後報了離歲宜最遠的一所985大學。
出院後,她坦然地告訴昭錦程,她要離開了,短期內不會再回來。
昭錦程震驚、憤怒、說什麼也不答應:「你要去哪裡念書?去哪裡都可以,我也不攔著你,我為你支付學費,你要是不想住學校,我也可以替你在學校外麵租房子住,但你放假必須回來。」
昭棠平靜地看著他:「抱歉,我現在無法麵對你。」
「你無法麵對我?」昭錦程像是聽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滿臉荒唐神色,「我是你的父親,我生你養你!如果你是因為我娶了別的女人而恨我,那隻能說你毫無道理!你沒有資格要求我在與你的母親離婚以後依舊停在原地,放棄追求自己的幸福!」
昭棠閉了閉眼:「真的是以後嗎?」
她看向昭錦程:「你和我媽媽離婚一年多,昭浩半歲……懷胎十月,你是想告訴我,你在和我媽媽離婚的第二天就找到了您的第二任妻子?並且當晚就有了兒子?」
她輕輕扯了扯唇:「那您的幸福來得還挺快,老天對您還真是格外恩賜。」
昭錦程啞口無言。
但昭棠已經不想再去追究這些了。
到底是先離婚還是先出軌,已經沒有意義。
昭棠就這麼孤身一人離開了這個城市。
在機場候機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有所感應,分手後一直沒有再聯係她的路景越忽然給她發來一條短信。
他沒有問她考了多少分,也沒有問她報了哪裡,就像是這世間所有的前男友,分手後不再關心前女友即將去哪裡。
而至於他當初放棄歲大、提前一年去望大等她這件事,值得還是不值得也都已經不重要。
就像那些為了女朋友少做一道大題的男孩,後來也無從計較。
他隻是說:【我會提前修完學分,年前回國。】
昭棠轉頭,看向落地窗外。
她的航班已經停好,旅客下機。
再過不久,她就可以登機了。
昭棠輕輕打下一個字:【嗯。】
她不知道路景越會怎麼理解這個字,會不會將它當作她的回應,當作他們之間的又一個約定,然後為了這個約定沉靜學習,盼著歸來再見之日,一切重新開始。
但是於她而言,這是她最後的柔軟,是她給這段戀情畫下的一個句號。
登機前,她拔掉手機卡,扔進了垃圾桶。
—
「我錯了嗎?」視線模糊,昭棠顫聲問照片上的女人。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對的,後來的七年也證實我確實是對的。」
安靜的墓園裡,一個人也沒有,隻有灼灼烈日,空氣沉寂。
昭棠的聲音很輕:「無欲則剛。我其實知道,我當年痛苦抑鬱,是因為奢求太多。我奢求母愛、父愛、我奢求家的溫暖、我奢求這世間感情的純粹美好、不離不棄。於是我脆弱不堪,隨意一個發現、隨意一個孩子的存在就讓我信念崩塌,潰不成軍。」
「然後,我試著讓自己放棄欲望、我不再奢求、我再無所求,我果然又重新變得堅強。這麼多年,我或許孤單,但從不軟弱。即使回來再次麵對他們,我也無畏無懼,因為我再也不害怕失去,我對他們無所求,無欲則剛。」
「無欲則剛……我多麼希望,我真的能做到。」
昭棠捂著臉哭出來:「可是這麼多年過去,我心裡其實一直都知道,我不是,我不是真的沒有欲望……我一直都有,我隻是不願意承認。可是當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重新擁有了他,我又一次變得害怕失去,我變得軟弱、膽小、畏首畏尾。」
昭棠說不下去,低低輕泣。
耳邊有風吹過,帶起周遭草葉簌簌,夾雜著一聲嘆息。
「你的欲望是什麼?」男人的聲線低沉,隨著清風,送進她的耳朵。
昭棠背脊一僵。
一剎那,風停了,太陽也失去了溫度。
她的眼淚停在眼眶裡。
世界仿佛安靜。
隻有沉穩的腳步聲從她的身後傳來,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邊。
她僵立原地。
有力的手臂攬上她的肩,將她攬入懷中。
是她無比熟悉的溫熱的月匈膛,緊繃的肌理。
男人身上雪鬆般清冷的氣息頃刻間奪走她的呼吸。
她緩緩抬眸,毫無意外,撞入一雙暗沉的鳳眸。
他半低著頭,直直看著她。
四目相對。
似乎連遠處的鳥都不叫了,萬籟俱靜。
昭棠喉嚨發緊,許久,她才聽見自己的嗓音澀然:「你怎麼會在這裡?」
路景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著她:「我來兌換一個昭棠。」
卡片被男人食指和中指夾住,遞到她麵前。
橘子汽水的底色,中間靠上是一行白色的字,字體稚拙可愛,排版卻端端正正,上麵寫著——昭棠兌換券。
昭棠的眼淚還掛在臉上,眼睛泡在淚水裡,濕漉漉的,滿滿的茫然。她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困惑又不真實,像是在看一個幻覺。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不知道他來了多久,不知道她剛才說的那些話他聽到了多少……她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乾巴巴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猜的。」
她不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