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風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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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間小小的放映室裡,機器嘶嘶作響,屏幕發著幽藍的光。

袁山河錯愕地望著滿麵緋紅的年輕姑娘,腦子裡的弦半天續不上。

說來好笑,他玩了多少年樂器,又在樂器行教了好些年,按理說換弦這種事應當輕而易舉才是。

可腦子裡的弦和樂器比不了。

左邊下巴上似乎還留有餘溫,他的目光不自覺落在葉知春的麵上、嘴唇上,腦子裡下意識浮起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柔軟得不可思議,像剛摘下的迎春。

停!

腦袋裡警鈴大作。

不是沒接過口勿,也不是沒談過戀愛,年少輕狂時,比這離譜事情也乾過不少,可是——

可是葉知春不行。

他也早過了年少輕狂。

短暫的沉默後,袁山河移開視線,抬手看了眼表,「時間差不多了,我送你回醫院。」

葉知春怔住。

在那短暫的沉默裡,她呼吸急促,心髒撲通亂跳,像是要從月匈腔裡蹦出來。

她忍不住打量他的臉色,揣測他會作何反應,會覺得她唐突,虎著臉罵她一頓,還是會難為情,對她一通說教?

她當然知道袁山河不會回應她,他倆一個四十一,一個二十七,他都快當她叔叔了。

更何況相處這麼些日子,即便他親和力爆棚,也從未對她有過逾矩言行。

她知道的,袁山河對誰都好,不局限於她。

但人都是貪心的,一旦有了感情,就會變得粘稠。會開始敏感多疑,開始患得患失,開始欲求不滿。

護士王娜是個嘰嘰喳喳的小姑娘,每次被葉知春氣哭或者嚇跑,下次還不長記性,仍舊黃鸝鳥似的對她碎碎念。

「山河哥很好吧?他對誰都好,但我覺得他對你最好!」

「哇,好漂亮的花,又是山河哥送你的吧?」

「真羨慕你,我也想和山河哥多呆呆,但他老像打發小孩兒似的,逗我幾句就讓我一邊兒玩去。」

在那些孩子氣的玩笑話裡,葉知春的內心滋生出不可遏製的旖旎,起初不過是一陣風,吹著了一點火苗。

後來烈火燎原,燒得她神誌不清。

對啊,如果不是喜歡她,為什麼要幫她?

明明她一開始拒人於千裡之外,他熱臉貼冷屁股,還貼得那樣起勁……

輾轉反側時,葉知春又沮喪地問自己:可他憑什麼喜歡她?如今的她是個殘廢,連話都說不利索。

她打開床頭櫃,拿出那麵早就擺在那裡,她卻從來不用的鏡子。

前後不過一年功夫,風華正茂的大提琴家變成了風乾的野草,麵色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

他喜歡她什麼?

他會喜歡她嗎?

在諸多猜想裡,葉知春把這個人放在了心上。

她原以為這隻是一個可笑的念頭,是一個日復一日待在醫院裡的落魄者聊以慰藉的心理安慰。

卻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傍晚,這樣隱秘的放映室裡,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沖動驅使著,她付諸行動了。

是電影和音樂慫恿了她,或是窗外的夜色與清風撩撥了心神。

分不清。

須臾的沉默裡,她作出諸多揣測,惴惴不安地望著眼前的人,卻沒想到他的反應壓根不在她的預期裡。

因為他沒有反應。

他竟然像是無事發生一樣,站起身來,準備將她抱上輪椅。

葉知春起初是錯愕,然後湧起說不清的失望,最後是巨大的委屈。

她不肯起身,一把攥住袁山河的衣袖,「你,你說,說——」

說點什麼。

袁山河微微一頓,「你該回去了。」

葉知春不肯走,倔強地望著他,用眼神詢問:你就這個反應?

「你指望我有什麼反應?」袁山河低聲問。

起初是欣慰的,你看,短暫的相處時間竟培養出這樣的默契,很多話無須開口,他已明白她想表達什麼。

可兩人對視了幾秒鍾,葉知春鬆開手。

因為她仔仔細細地凝視那雙眼睛,卻沒有發現任何她想要的情緒。它們充滿關切,充滿無奈,帶著一點不著痕跡的小心翼翼,醞滿令人心醉的溫柔,卻無關愛情。

葉知春輕聲問他:「你,你喜歡我嗎,袁山河?」

這句話她說得意外的流利,這令袁山河難以呼吸。無關問題本身,而是他心知肚明,為了說出這句話,她大概練習了很久。

他的眼前幾乎浮現出了這一幕:年輕的女孩躺在床上,夜深人靜時,翻來覆去在嘴邊練習對白。

可她問錯了人。

強按下心頭的苦澀,袁山河點頭,「當然。」

他看見葉知春稍微雀躍一點了,卻又被他的下一句話打入穀底。

「隻要你不亂發脾氣,所有人都會喜歡你。你年輕,漂亮,充滿才情,誰會不喜歡呢?」

那雙眼裡的光彩頓時黯淡下去。

葉知春一言不發,像木頭人一樣坐著不動了。明知袁山河力氣不夠,她若是不使力,他很難憑一己之力將她挪到輪椅上,可她就是呆呆地,一點力都使不出,也不想使。

袁山河也沒有要她配合,累得大汗淋漓,愣是死撐著把她挪到了輪椅上,由始至終沒開口,隻喘著粗氣。

說來好笑,他們明明截然不同,性格裡卻似乎有什麼一模一樣的東西,比如眼下表現出來的這點特質:

死倔。

這一夜,袁山河打車送葉知春回醫院,沿途二十來分鍾的車程,他們各自望著窗外,誰也沒有打破這份令人不安的靜默。

大概是出租車師傅也覺得這氣氛有些詭異了,撓撓耳朵,打開電台。

eason低沉的嗓音漂浮在車內:

還沒有開始,才沒有終止,

難忘未必永誌

還沒有心事,才未算相知,

難道值得介意

言盡最好於此,留下什麼意思

讓大家隻差半步成詩

葉知春的眼前浮現過這些年的種種,她自幼家境優渥,被父母寄予厚望,一生都在追逐大提琴。

追她的人很多,她卻不曾談過一次完整的戀愛,如今回想起來,能勉強稱作感情經歷的,也不過是一場高中時分的懵懂心動。

那個年紀的男孩子,籃球打得好,麵孔生得漂亮,會在夏日午後偷偷放一杯奶茶在她的抽屜裡,晚自習前心照不宣地遞來一隻奶油蛋糕。

那樣美好的青春,叫人如何不心動,可它無關愛情。

那現在呢?

現在的心動又是怎麼回事?

葉知春情緒低落,開始為剛才的莽撞後悔。明明之前從未想過要與他發生什麼,別說親口勿了,她連兩人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都沒去琢磨過。

他找她,她開心。

他彈琴,她靜靜聽。

他推著她四處遊盪,花蝴蝶一樣和醫院的護工、食堂的阿姨乃至小賣部的老板打招呼,每個科室似乎都有他的熟人。她聽他講著那些人的故事,會覺得死氣沉沉的醫院也變得有人情味。

僅此而已。

本就該隻有這些。

是那場電影,是王娜的碎碎叨叨,是今晚夜色正好,才會迷了心竅。

那首歌還在唱:

並未在一起亦從無離棄

不用淪為半路,別尋是惹非

隨時能歡喜亦隨時嫌棄

這樣遺憾或者更完美

「我不喜歡袁山河。」

「我一點也不喜歡袁山河。」

「誰會喜歡老年人?」

這是最近葉知春練得最勤的幾句話,當然了,還是夜深人靜偷偷練習的,白天有人的時候,她就隻會練習一些日常表達。

葉知春的父母高興壞了,這叫什麼,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反正,他們的女兒總算從沉舟變成了千帆,病樹逢春了。

葉知春不再抗拒康復訓練,從下地行走到語言能力的訓練,她一樣也沒落下。

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呢?

約莫,是從那一夜從袁山河的家中歸來,她徹夜未眠,在病房練習了一整夜,次日於袁山河拎著吉他出現在門口時,流利地說出那句「別再來了」開始。

是丟臉的,難堪的,想不明白的,被釘在恥辱柱上的經歷。

葉知春從來沒經歷過這樣的挫折,也不想再回憶起那一幕。

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要不是遇見這場車禍,要不是忽然變成病床上的廢人,她大概根本不會接觸到袁山河這一類人。

他貧窮,落魄,生著病,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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