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1 / 2)
外頭沒動靜。
段沖又疾呼一聲:「馮叔?!」
馮首領回過神,有些不敢相信,楚修寧進去連一炷香都不到,隻不過說了一席話。
他看向虞康安:「金爺的意思,是他必須道歉認錯,不知現在……?」
「放他出來吧。」虞康安道。
「好。」馮首領照辦。
待籠子打開,段沖似一道龍卷風,從門外幾人眼前劃過。
虞清提步追上:「我跟過去瞧瞧。」
楚簫也想去,但段沖是不會乘坐擺渡船環島繞路的,肯定是攀山行走,他追不上。
他和虞康安站在門口,等著楚修寧從牢房裡走出來,既是贊嘆,又是感慨:「果然,這世上最厲害的武器,是嘴。」
「嘴?」楚修寧啼笑皆非,指了下他的腦袋,「是思想。」
「但是楚尚書,你還是耍了計策,避重就輕,並未真正解答他的疑惑,並未讓他真正認識到錯誤。」虞康安與他一道往地牢外走,邊走邊道,「他依然不懂得何為憐憫,他的已所不欲勿施於人,也隻會針對金鴆。」
「段沖已經三十,不是三歲,你的要求未免太高。」
三人上了擺渡船,坐穩後,楚修寧接著道,「人生來似白紙一張,第一筆,通常是由父母寫上去的,這一筆至關重要,亦是我們常說的啟蒙。爾後他所處的環境,身邊的人事,會不斷在這張紙上寫字,因為紙上有空白,他接受的快且容易,所以會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樣的說法,以及『孟母三遷』的典故。」
「待這張白紙寫滿,也就意味著『成年』。成年人是教不好的,因為你很難再往那張紙上寫字,任何大道理他們都聽不進去。但,不懂憐憫沒關係,不懂推己及人也無妨,這些金鴆懂。我方才,是教他懂金老板之所想,思金老板之所思,如此一來,他往後便會以金老板的準則為準則,時刻約束自己,足夠了。」
虞康安若有所思。
楚修寧舉了個例子:「虞總兵,就像我女婿一樣,你們看著他現在處處受我掣肘,但我與他同僚十年,每次與他交鋒,被氣到嘔血之人多半是我,如今鬥不過我,隻是他在以他夫人、我女兒的準則來要求自己,給我以尊重,讓著我罷了。」
*
山腳擂台,圍觀者越來越多。
數千雙眼睛看著寇凜像個買貨的客人,一把把驗著武器,不知疲倦似的,翻來覆去的驗。
夕陽逐漸跌入海中,不見天光,擂台上掛著的幾串燈籠,被人一一點燃。
久等之下,人心越來越浮躁。尤其是徐淼,保持著一個姿勢一直站著,臉上漸漸浮出了不耐煩,給他父親使了個眼色。
徐旻正忍不下去,指著寇凜道:「你還有完沒完了?」
此時任誰都能看出他是在拖延時間。
寇凜置若罔聞。
便在此時,人群後方某一處忽然爆發出一陣驚呼。
眾人紛紛朝著那個方向望去,卻見一個身影騰空而起,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穩穩落在擂台上。
圍觀人群頓時一掃先前的頹喪,氣勢高漲。
「沖爺來了!」
「沖爺的頭發怎麼了,灰白了不少,氣色也很差。」
「先前真是中毒了吧?」
即使真的中毒了也無所謂,此時現身,說明他並無大礙,且與金鴆之間沒有不和,先前失蹤,隻是再休養身體而已。
就說嘛,兩人不是親父子,卻勝過親父子,十幾年的感情,哪能輕易離心。
徐淼看到對麵之人,神色惶然一變。
徐旻也怔住,段沖竟然出現了。
「下去,沒你插手的份兒。」段沖沒搭理徐淼,先轉頭看向兵器架前站著的寇凜,目光冷淡。
「啪嗒。」寇凜將手裡的八棱鐧扔回去,聳聳肩,嘴角勾著笑,二話不說的躍下擂台,回到楚謠身邊去。
徐淼立刻道:「段兄,你們麻風島什麼意思?我和這位兄台已經約定好了,還可以中途換人的?」
他們擺擂台,原本是料定了段沖不會出現。根本沒想過和段沖動手,更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動手。過往血淋淋的教訓,無不告訴他和段沖之間的差距,打不過的。
段沖道:「你們開始打了麼?」
徐淼搖頭:「沒……」
段沖截住:「既然沒開始,算什麼中途換人?」
徐淼噎了下,指了指台下的寇凜:「那是因為他推三阻四,刻意拖延時間,不敢和我交手……」
段沖睨著他:「那你現在推三阻四,也是不敢和我交手?」
徐淼臉色微微一變:「段兄說笑了。」看向他父親徐旻。
徐旻用眼神鼓勵他:段沖受傷了,傷的不輕,內力不足六成,你有一拚之力,別怕。
但徐淼被他打怕了,捏了一手心的汗:「我看段兄受了傷,未免有失公允,不如改日再約……」
「你劍呢?」段沖打斷了他,攥了兩下拳頭,沒打算使用任何兵器。
徐淼心知避無可避,轉臉台下,示意手下將劍扔上來。
段沖又道:「算了,不拿也沒關係,反正也拿不了多久,省的再被我撅了,白浪費一柄好劍。」
擂台下頓時一陣哄笑,徐淼臉色煞白,嘴唇掀了掀,卻不知怎樣反駁。
而段沖話音一落,拳帶罡風,已逼近他麵前。
徐淼側身一個疾閃,躲過這擦耳一拳,一伸手:「劍!」
「少主接著!」
待劍在手,徐淼收起膽怯,目光也淩厲起來。
台下的圍觀者比台上交手之人顯得更緊張,他們中很多是商人,看不懂武功招式,但高手動手就是不一樣,像是一出跌宕起伏的好戲,承轉啟合間,令人目不暇接。
……
寇凜扌莫著下巴:「看不出來,段沖比我還會嘲諷人。」
楚謠輕笑:「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你是嘴上功夫,段沖卻是憑實力實話實說。」
寇凜心有不滿:「你為何漲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我是傷口未愈,不然倒真想和徐淼這南嶺第一劍比一比……」
楚謠坐在椅轎上歪了歪頭:「哦。」
「你這什麼態度,我也懂劍的好不好?遙想當年考武舉時,我還不到十八歲,太極劍一出,在同科之中所向披靡,親任主考官的右軍左都督親自下場,我不敢打他,隻守不攻,連續五百招他都贏不了我,最後將他累趴下了,我還站著。」
寇凜發現自己每次大顯身手,楚謠都沒在現場,所以如今隻當他是個隻會靠頭腦打嘴仗的繡花枕頭?
再看她與自己說話,視線卻不在自己身上,直勾勾盯著擂台上交手的徐淼和段沖,心頭「蹭蹭蹭」直往上冒火。
他要上擂台,她就一副「你還受著傷」、「你別要錢不要命」、「你能不能不作死」的表情。
瞧見他下來了,段沖上場了,隔著帷帽輕紗,都能看到她嘴角飛揚,不亦樂乎。
寇凜往前挪一步,擋住楚謠看向擂台的視線。
「別擋著我。」劍鳴聲入耳,原本隔著輕紗就看不怎麼清楚,楚謠用手撥他,撥不動,便往左側歪頭。她久居京城,何時見過這般精彩的高手對決。
寇凜偏不聽,往左挪一步,又將她擋住。
楚謠旋即往右偏頭,他繼續擋。
楚謠往後一仰,抬頭瞪著他。
寇凜沒一點兒覺悟,微眯的眼睛稍顯細長:「看我就對了,兩個臭男人打架,有什麼好看的?」
楚謠無語:「快讓開。」
「別讓兒子看太多打打殺殺,萬一生出來個武癡就完了。」寇凜看一眼她的肚子,昨日大夫診脈,已診出了喜脈,江天嶼果然是沒有說謊的。
不提孩子還好,提起來楚謠的臉色又黑了。
打從昨日大夫確定她有了身孕,寇凜就取出兩個早準備好的荷包,外以金線繡著仕女圖,裡頭則裝著金票,非得在她左右月要上各掛一個,說是讓兒子自娘胎裡就耳濡目染,學會貪財好色。
對孩子有如此「期望」的,楚謠估扌莫著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但她還是將那兩個荷包都掛上,準備親身實踐一下,這樣的耳濡目染究竟有沒有效。
不過總聽他口口聲聲喊著「兒子」,令她心生不悅:「你怎就確定是個兒子?江天嶼說的?」
「不是你說希望生個兒子?」寇凜對此印象深刻,「說萬一是個閨女,往後招個像我這樣不省心的女婿,會將我早早氣死。」
楚謠微愣,自己似乎真的說過,忍不住噗嗤一笑。
然而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無妨,千萬別是雙生子就好。
想起謝家的遺傳病,帷帽下,楚謠臉上的笑容一寸寸消失。
「沒事的。」寇凜蹲下來,一手拉著她的手,一手撥了撥她月要間的荷包,「謝煊都說了,謝家這個病傳男不傳女,娘是個例外。」
「若我娘這個例外,是開了個先例呢?」楚謠盡量不去想,但她總也放心不下。
「那又如何?你和楚簫如今不是好好的?」寇凜捏捏她的手心兒,「憂思過重,孩子原本沒事兒也會被你給愁出事兒來,放寬心,多往好的方麵去想。」
楚謠點頭。
……
段沖和徐淼過了得有二十幾招,虞清才氣喘籲籲趕到。
她之所以會追著來,是想看清楚自己和大哥之間的差距。先前被他吊打,回去芽裡堡後,她愈發嚴格要求自己,每日裡攀山遊水,鍛煉體力。
台下的陳七不眨一下眼睛:「段沖果然傷的不輕,不過你兒子依然不是對手。」
徐旻皺眉,並不覺得丟人:「誰能打得過這個不要命的瘋子?」
染穀一郎身後的老者嘆氣,用東瀛語道:「少主,看來軍火的事情,咱們得從長計議了。
染穀一郎恍若未聞,兩隻眼睛怨毒的盯著寇凜。
正安慰楚謠的寇凜感受到他的視線,轉頭的瞬間,目光精準的鎖定他,唇角勾起,學著先前在金竹城樓上的模樣,又以手做刀抹了下脖子。
染穀一郎冷笑,用漢語口型道:走著瞧。
……
台上徐淼漸漸不支,被段沖抓到了個空隙。一個聲東擊西,再倏然出手,原本可以直接奪了他手裡的劍,但段沖沒有。
段沖隻以指骨敲了下徐淼的手肘,貼近時,壓低聲音道:「身在麻風島,來者是客,我不欲令你太難堪,你自己認輸吧。」
「段沖,莫要太猖狂。」徐淼被敲中麻骨,持劍那條手臂頓時失力,淬著寒光的劍身不斷抖動著,咬牙才支撐沒將手裡的劍給扔出去。
勝負其實已分,他還是打不過段沖。
但他眼底忽地露出一抹狡黠,雖沒想過和段沖交手,但他對於段沖現身,也是提前做了些小防範的。
他朝圍觀人群某處望去,挽了個約定好的劍花,示意他們該行動了。
*
消息自然不斷傳到半山月要的靶場上,金鴆聽說段沖出現,心頭百感交集,卻也擔心著楚修寧究竟用了什麼計策。
直到馮首領到來,將楚修寧和段沖那一番談話復述了一遍,金鴆微微愣神片刻,旋即陷入了沉默。
曹山在一旁聽的直咽口水,先前寇凜讓他見識到了「官」的心計,楚修寧則讓他看到了「官」的口才。
當然,這個官指的是大官。
能做到權臣寵臣的人物,果然非同一般。
「金爺!」報告戰況的心腹再度匆匆而來,應是來報告擂台結果的。
「出什麼事兒了?」曹山見他表情不對,忙問。自從段沖出現,他一直是笑著的,可現在卻滿臉焦灼,「莫非大哥輸了?這不可能吧?」
金鴆也微不可察的攏了下眉頭:「怎麼了?」
心腹抱拳:「兩人的比試中斷了,有幾個西洋人找茬……」
*
原本勝負已分,段沖正欲奪了徐淼的劍,再撅一次,人群一側突然響起「啪啪」有節奏的巴掌聲。
尋著聲音望去,一行棕褐色頭發的西洋人撥著人群走了進來。
等他們走進擂台前的空地上,寇凜凝眸回憶,想起這夥人從他還在擂台上時,就在人群裡圍觀了。
為首的西洋人嘰裡咕嚕說了一長串,隨他們而來的翻譯用蹩腳的大梁話道:「沖爺,我家米爾大人十分欣賞您的拳法,也想與您比一比,究竟是咱們的西洋拳厲害,還是你們的大梁拳術更高一籌。」
段沖不予理會:「沒空。」
人是徐淼早就安排好的,但他裝作不認識的模樣,也很不悅道:「即使想嘗嘗段兄的拳頭,也得有個先來後到。」
這叫米爾的朝身後使了個眼神,一行西洋人中個頭最高大的一人點了點頭,排眾而出,走到擂台邊沿。他不懂輕功,踩著木架上去,不由分說,出拳便朝段沖鼻梁骨打去。
段沖以手臂攔住,但手骨登時傳來的劇痛,似許多尖刺紮入骨中,令他渾身一陣痙攣。
「好大的膽子!」徐淼假意來幫他。
「沒你的事!」段沖喝住他。
「那好,你們先比。」徐淼算準了段沖會這麼說,在他眼裡自己已經輸了,眼下有了新的對手,便顧不得他了。
徐淼轉身跳下擂台。
段沖盯著那西洋拳師。
金鴆常與西洋人做生意,島上也有許多洋人,段沖沒少和他們打架。西洋男人普遍體格健碩,段沖很清楚這一點,可眼前這個西洋拳師是他見過最有力量的,且他的拳術似有章法,並非依靠蠻力。
但再厲害,也是外家功夫,沒有內力,不可能一拳傷到自己。
段沖想,此人衣袖下的手臂上,想必纏著許多類似尖錐的金屬凸狀物。
而這西洋拳師的一拳被擋下,立刻抬腿去踢他下盤。
段沖料想他腿上也綁了,沒再硬拚,躲開了。
那拳師的兩個拳頭似閃電般迅速,又似驚雷般剛猛,朝著他的麵門和月匈口窮追不舍。
底下炸開了鍋:段沖不敢和這西洋人硬碰硬,他打不過這個西洋人?
陳七看出這高大威猛像頭野獸一樣的西洋拳師是位高手,且手臂還綁了某種暗器,或許腿上也綁了。指出來沒用,不可能讓他脫衣驗身,西洋人會以自己受到了侮辱為由拒絕,四處傳揚大梁人輸不起。
再說擂台並未規定不許這麼做,一貫全憑自覺。
她有些惱火:「徐旻,你給金鴆找難堪我不說你什麼,但你這樣做就過分了!」
徐旻冤枉極了:「與我何乾,我根本不知他們是誰!」
陳七哪裡會信:「這些紅毛怪明顯是替你兒子解圍來的,不是你安排的是誰?」
徐旻指天誓日:「絕不是我!」
徐淼低低冷笑一聲:「活該。」
他聲音壓的極低,但陳七聽到了,轉頭嗬斥道:「就這麼輸不起的,竟找西洋人幫忙?你可知,這不隻關乎麻風島的臉麵,還關乎咱們所有大梁人的臉麵!」
徐淼心道他們早就脫離了大梁,還即將被朝廷圍剿,顧什麼大梁人的臉麵?
可笑。
但他臉上堆砌起和煦笑意:「我哪裡輸不起,我是說我父親活該被罵。」板起臉來看向徐旻,「爹,你也太不知輕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