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照現下這般下去,若來日這...〕(1 / 2)
大奇山乃是一片山脈, 景致雖好,冬日裡卻更為陰冷。
太後畏寒,不想同去, 便留在西湖賞景。顧燕時在清晨時分隨蘇曜離了住處,在無蹤衛的護送下一路疾行, 臨近晌午便到了山間。
這山並不算野山,山脈之中還有不少獵戶居住。主峰峰頂上有座小樓, 名曰崇崒,共有五層,乃高祖皇帝當年所建。
百餘載裡, 文人墨客若來大奇山遊玩, 多要登頂一觀, 也不乏有人在崇崒樓中題詩作畫。
是以近些年來,舊都行宮雖已年久失修, 這杭州的崇崒樓倒一直有人修繕,令樓中精致如舊。
禦駕前來, 主峰一帶就戒了嚴,侍衛把守各處,閒雜人等概不得進山。
山中少了人煙就多了幾分仙氣,顧燕時進了崇崒樓便忍不住上上下下地轉了一圈, 行至樓頂放眼四顧,就看到了許多好景致。
樓後有一片竹林,竹林另一端好似是一池溫泉。樓前樹林的草木雖枯了,但山道蜿蜒,間有泉水, 也是清新宜人之貌。
她因而看得出了神,立在頂樓不想下去, 繞著圈地從各扇窗戶往外看。直至聽到一聲「母妃?」,她循聲看向樓梯處,隻見蘇曜從樓梯口露出半截身子,看著她笑:「朕與林城去打獵,母妃若想四處走走,帶著宮人。」
「我知道。」她點頭,想了想又叮囑他,「你也多帶些人,別再出什麼事。」
「嗯。」蘇曜垂眸,遂轉身拾級而下,走出樓門,翻身上馬。
林城旋即也上了馬,舉目看了眼在窗前張望的人,姑且忍下了一些話。
走出一段路,林城道:「來大奇山的事,陛下何時透給她的?」
「前日。」蘇曜一哂,「她是最先知道的,比你還早一些。」說著語中一頓,「可查到什麼了?」
「暫時沒什麼動靜。」林城馭著馬,沉吟道,「依臣看,舊都一戰他們也損耗頗重,又未能得手。此時即便知道了陛下行蹤,或也會想修生養息,待得重振旗鼓再……」
蘇曜:「朕來杭州之前,你不是說朕是來當靶子的嗎?」
林城一滯:「臣那是……」
「那是真話。」蘇曜輕笑,「此時說的這些,是怕朕對小母妃心存僥幸,見不出事就又覺得她清白了。」他搖搖頭,「朕沒那麼糊塗,這些事朕都有數,你不用這麼緊張。朕雖然沒拿自己的命當回事,但大哥的仇還是要好好報的嘛。」
林城許久無聲,蘇曜看向他,他才勉強應了聲:「諾。」
蘇曜嫌棄地撇了下嘴,不愛看他這副奔喪般的樣子。不遠處忽而有白影一晃而過,蘇曜眉心一跳:「是雪貂?」
林城連忙望去,視線找尋到白影,頷首:「是。」
「駕!」蘇曜旋即縱馬而去,頃刻消失無蹤。
崇崒樓中,顧燕時在頂樓觀景半晌,不知不覺就盯著竹林那端的小池子看了起來。
雖離得遠,她也看得出那池子應是石砌的,上麵熱氣氤氳,確像溫泉。
顛簸了大半日,她身上疲累,便按捺不住下了樓,從三樓臥房裡取了浴衣出來,又拉著蘭月往一樓去。
她原想自己走過去看看那是不是溫泉池,到了一樓卻見到張慶生,索性直言問他。
張慶生笑道:「是溫泉,而且四周圍都有房舍,可供小歇,太妃大可去看看。」
顧燕時大喜過望,這就往那邊去了。那溫泉離得不遠,她出了門繞到樓後,踏過一條小溪上的小橋,再穿過在樓上所見的那片竹林,就到了。
溫泉處有宮人值守,見她前來見了禮,便侍奉她更衣。
冬日寒涼,顧燕時褪去衣衫,身上就冷得打顫。踏入溫泉池子,熱氣又瞬間湧上來,沖破身上一層層的冷,暖意直觸心底。
這可真是個好地方。
她心生歡喜,自娛自樂也高興,在池子裡泡夠了,就裹上浴衣跑進屋。
溫泉四周圍的屋中不止有可供休息的床榻,茶水點心也一應俱全。顧燕時就著茶吃了些點心,閒來無事又讓宮人尋了鳳仙花汁來染指甲。
染得正投入,突然被人一托一抱,不禁在天旋地轉裡驚叫出聲。
她嚇得杏目圓睜,慌忙定睛,就迎上了那雙狐狸般的笑眼。
他抱著她走遠幾步,坐到床上。她雙手抱著他的脖頸:「你不是去打獵了?」
「去了。」蘇曜一哂,「運氣好,沒走多遠就碰到幾隻雪貂出來覓食,正可給母妃做件披風,已讓宮人去辦了。」
「謝謝。」顧燕時雙頰一紅,聲音輕細。俄而覺得他身上涼颼颼的,又道,「溫泉不錯,陛下去試試?」
蘇曜眼中笑意一轉:「同去?」
她一下子神情緊繃:「我泡好了……」邊說邊有意無意地引著他的視線往旁邊看。
溫泉這邊服侍的數位宮人她都不算眼熟。雖知該是禦前的人,卻也沒勇氣在他們麵前與他共浴。
蘇曜掃了一眼,作罷,改口問她:「那回去吃些東西?」
「好。」她點頭,他咧嘴一笑,就抱著她又起了身,大步流星地行至屏風後。
屏風後放著她的衣裙,妝台也在那裡。宮人想跟進去服侍,皆被他屏退。
不過多時,眾人聽到靜太妃壓著聲音斥道:「鬆開!不許你動我的頭發!」
皇帝:「朕編得不好嗎?」
「你覺得好嗎!雞窩也……也不過如此了!」顧燕時從鏡子裡瞪他,他終於訕訕地收了手,不大服氣地看著她自己挽發。
待她收拾妥當,二人就回了崇崒樓。張慶生已在二樓臨窗的地方支起了炭爐,幾碟切好的肉放在旁邊的桌上。
相鄰的另一扇窗前桌椅也已擺好,上麵還有個小銅爐,爐邊放有好幾個小壇。蘇曜落了座,稍挽了下衣袖,就開始在銅爐上溫酒。
最先溫好的一種傾進流光溢彩的琉璃盞裡,盡數給了顧燕時。
顧燕時捧起來邊暖手邊嗅了嗅,見是甜甜的果香,就放心地飲了。
他轉而又溫起下一種,酒香漸起,隱有淡淡的腥氣。
顧燕時從未見過喝起來有腥味的酒,正想問是什麼,忽有喊殺聲遙遙傳來。
她神思驀然一震,側首看去,卻看不到什麼。
蘇曜自顧飲了口酒,放下酒盞:「別怕。無蹤衛的人很多,他們殺不上來。」
他的語氣,就好像早已料到了這件事。
顧燕時心下稍安,緩了口氣:「還是江湖上那些人麼?那個真元教?」
「是。」蘇曜平靜地點了下頭,遂又抿酒。
顧燕時懵了懵:「他們為何總想殺你……一而再再而三的。」
蘇曜抬了抬眼,含著笑:「母妃」
顧燕時垂眸:「若不便說,就算了。」
「沒什麼不便。」他一哂,側首望向窗外,殺聲仍在繼續,隔著山林卻好像隔著很遠。
「是些宿怨。」他說罷,稍稍頓聲,「朝堂江湖,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徽宗皇帝——也就是朕的祖父在位時起了些摩擦。那時候蜀地鬧蝗災,百姓們沒了糧食,江湖俠客們也沒東西果腹。日子久了,他們就去村莊縣城裡打劫。」
言及此處,他嗤笑搖頭:「若硬論起來,他們也算盜亦有道。素來隻是搶些錢糧,從不傷人性命。可那個時候錢糧就是人命,被他們搶了的人戶大多熬不下去。」
顧燕時聽得心裡發慌,急問:「那便該依律例辦才好。百姓們遭了天災又遭人禍,總要有人為他們伸張正義呀。」
他的目光落在她麵上,不動聲色地看著她滿眼的真切,點頭:「祖父管了,三個月裡斬殺了百餘江湖人士,自此與江湖結了仇。」
顧燕時心下發沉:「他們便記仇到現在?」
蘇曜頷首。
「可殺了你又有什麼用,總會有新君的。」言及此處她忽而反應過來,麵色霎時一白,「他們想改朝換代?!」
蘇曜淺怔,撲哧一笑:「那倒沒有。」
他靜了半晌,似在沉吟輕重,繼而道:「他們初時隻想拿捏住坐在皇位上的人。父皇一力鎮壓,可他們神出鬼沒,後來他們辦法,就簽到了洛京。再後來……」
他想到皇長兄,終是沒有再說下去,無聲一喟:「如今朕也不想低頭,隻想快刀斬亂麻,他們便也容不下朕了。」
這些人怎麼這樣。
顧燕時心生忿意,貝齒緊咬:「那你倒是……快些斬亂麻呀。」
「朕倒是想。」他笑出聲,「但哪有那麼容易?若這麼輕易就能辦好,父皇當年就辦了。」
原是這樣。
顧燕時噎了噎,訕訕地低下頭去。
遠處的廝殺聲似乎淡了一些。
蘇曜自顧自地又斟了一盞酒,她恍惚聞到一些血的味道,卻覺是自己多心,因為那廝殺離他們並不近。
蘇曜仰首,將血酒一飲而盡。目光再度落在她麵上,她秀眉淺蹙著,好像正思量什麼。
「母妃。」他喚了她一聲,狀似隨意地問,「母妃覺得,這些事是誰的錯?」
顧燕時一愣:「什麼?」
他微微凝神:「母妃覺不覺得,朕的祖父昔年不該壞了那些江湖規矩,如今就不會有這些紛爭?」
「怎麼能這麼說?」她麵顯訝色,「朝廷自要為百姓做主,豈能與他們妥協?」
說至此處,她又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此時此刻深受其害的似乎是他,她這樣說大有些站著說話不月要疼的味道,神情一慌,又趕忙著補:「我……不是不擔心你。可是……徽宗皇帝當年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況且……況且他是皇帝呀,總要為百姓著想才好……」
她越說聲音越低,心虛得顯而易見。長篇大論地說完,更加小心地問他:「對不對……」
她低聲下氣的樣子太好笑,蘇曜看著她忽而心情大好,便無心再去想別的。一碟烤好的肉片恰在此刻端上來,他送了一片到她碟子裡:「母妃說得沒錯,慌什麼。」
「哦。」她夾起那片肉送進口中,邊想邊又問他,「真的辦不了他們嗎?無蹤衛不行?那若懸賞呢?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江湖上那麼多人呢,會不會有人願意提著人頭來領上前?」
他聽得又擰眉又笑:「最近改讀武俠的話本了?」
「……稍看了一些。」顧燕時聽出他語中的嘲弄,扁扁嘴,不再瞎支招了。
又過片刻,遠處的廝殺聲徹底消失,四下裡歸於安寂,隻餘風聲在響。
林城尋到樓中,抱拳稟話:「收拾乾淨了。」
蘇曜神情平靜:「幾個人?」
「四個。」林城有意無意地掃了眼顧燕時,「臣搜了身,都有真元教的令牌。」
蘇曜又問:「有活口麼?」
「還有一個沒斷氣。」
「好。」他點點頭,復又飲盡一盅熱酒,「取他的血,再釀些酒吧。」
林城應了聲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