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曾經(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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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 仿佛又是那個十三歲的少年,在固執地,無助地, 卻又拚命隱忍著, 望著他。

在他要離開賀家的那一天,他從那個少年的眼睛裡,仿佛看到了一點不屬於病患的珍貴東西。

但是他的心太硬了, 對某些情緒又不那麼敏感, 何況他當時還被許多事情纏了身, 沒有什麼心思仔細分辨一個孩子的情緒。他於是本能地不相信那雙眼睛裡, 是帶著醫患之外的感情的。

他一定要走。

賀予確實是被他犧牲的, 是被他丟棄的。

是被他在秦慈岩事件的亂潮中,狠心鬆了手的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被病痛的逆流卷進漩渦中時, 曾經那樣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就像一隻把小爪子遞給人類, 信任過人類,卻終究被人類所欺騙,被折了翅翼, 抽脊斷爪的幼龍。它呆呆趴在岩石上,受了傷,小翅膀小指爪上都是乾涸的血,卻為了龍的麵子,不肯吭得太重。

賀予是個很有自尊的人, 所以他盡量克製地說——

「謝清呈, 過去這些年, 我經歷過很多醫生, 他們讓我吃藥, 給我打針,以看待一個獨立患者的眼神看待我。隻有你不一樣。」

「因為隻有你,會把我當成是一個應該融入社會的人。你和我說打針吃藥不是最重要的,去和他人建立聯係,去建立一個強大的內心,才是我能撐下去的唯一出路。」

「謝醫生,雖然我和你不算太親近,但是我……」

「……」

「我……」

「我以為你不僅僅把我當一個病人在看,你也把我當做一個有感情的正常人看待。」

他這樣高的自尊心,最終還是被逼著說出了那樣近乎幼稚的話。

「我有很多零花錢,可以——」

可以雇你。

我可以留下你。

能不能,不要走啊?

能不能留下來。

謝清呈那時候以為,賀予有這樣強烈的不舍,或許全部都是因為謝雪,或許連賀予自己也是那麼認為的。

但其實不是的。

他閉著眼,回想著這一切的時候,仿佛能感覺到賀予小時候拒絕打針吃藥,被他扛在肩上,那雙手從掙紮到順從,就這樣安靜地伏著,搭在他的肩頭。

「謝醫生。」

「謝清呈。」

聲音從稚嫩,到變聲期的沙啞。

再到後來,成了一句含著傷感,卻硬生生被倔氣和冷漠所覆蓋的——

「——謝清呈,你沒有病,但你比我還沒有心。」

——你沒有心……

我的病還沒有好,還那麼重,你為什麼就拋下我……

「砰!」刺耳的槍聲,迸濺的鮮血,淌在他掌心的鮮血,少年在黑暗中冷得透徹的一雙杏眼。

他說,謝醫生,原來真相是這樣的……你裝了這麼久,真是辛苦你了。

被拋棄又被傷害的幼龍,是不是麵對那個把它的天真與熱切踩在腳下的人類,就是這樣的神情?

肩上的力道和溫度好像就此消失了。

謝清呈閉著眼睛。

隻有掌心裡,仿佛還沾著鮮血的餘溫。

「很累了吧。」

忽然間,有一個人在他背後說話,肩上的力道又回來了,有一隻手按在了同一處位置。

他睜開眼,在警局。

按著他肩膀的人,是鄭敬風。

他剛剛在走神,於混亂與忙碌中,想著和賀予的那些往事。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謝清呈坐在問詢室內,麵前的小刑警已經花了一個多小時,把記錄全部做完,他和鄭敬風打了個招呼,收拾資料走了出去。

雖然謝清呈不是鄭敬風的親屬,但鄭敬風畢竟和他父母關係特殊,還是在調查過程中進行了回避,直到這時候他才來到了問詢室。

「煙?」鄭敬風試探著和謝清呈搭話。

「好。」謝清呈疲憊地開口。

鄭敬風遞給他煙,在他對麵坐下了。謝清呈點了火,把煙濾嘴咬上,火機在桌上推給他。

抽了一口,他慢慢把倦怠的眼睛抬起來。

鄭敬風和他四目相對。盡管對眼前人的性格早有所知,那一瞬間鄭敬風還是被謝清呈的目光觸動到了。

太堅硬了,太銳利。

像刺刀,像磐石,像他死去的父親和母親。

又或許更甚。因為發生了這麼多事,這時候再看他,除了生理性的疲憊,這雙眼裡竟然沒有太多脆弱的情緒。

鄭敬風給自己點煙的手不由得輕抖了一下。

「為什麼不說話。」

謝清呈嗓音微啞,這讓他看至少稍微像是個正常人了。

「你進來總不會是乾坐著的。」

「……因為該說的道理我不想說了,你心裡都清楚,但你還是要那樣去做。」鄭敬風嘆了口氣,「還有,不管你信不信,我進來之前,一直在想該怎麼安慰你。」

「……」

「但進來之後我發覺沒有太大的必要了。」老鄭看著謝清呈此刻近乎無情的一張臉。

謝清呈咬著煙拖過煙灰缸,把煙從乾燥的嘴唇間拿下來,磕去了煙灰。

「是沒必要。」

「但你知道嗎?我看著現在的你,我想到了一些事。」

「什麼。」

鄭敬風長嘆了一聲:「我想到你小時候……」

「……」

「我第一次見到你,你還在念小學。那天你媽媽感冒,你自己主動要求去食堂幫你媽打飯。」鄭敬風剛毅的眼睛裡蒙上一層回憶的柔軟,「你媽媽喜歡喝西紅柿雞蛋湯,你那時候個子不高,站在湯桶邊,夠不著大勺。我看到了,就走過去幫你……你抬頭和我說謝謝的時候,我一看你的眼睛,都不用介紹,我就知道你是周木英和謝平的孩子。」

「……」

「後來你經常來辦公室做作業,累了就披著你爸媽的衣服趴在桌上睡一會兒,等他們下班。單位裡很多人的孩子我都見過,你是話最少最懂事的那一個。」

鄭敬風也吐了一口煙圈,頭往後仰了仰,目光追逐著煙而去。

「我後來忍不住好奇,問你爸爸,這孩子是怎麼教的。他笑著和我說,沒人管你,你自己就是這樣的性格。我覺得老謝真是夠炫耀的,不服氣,我就跑來問你,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了,我那時候問你為什麼這麼厲害……你給我看了散打比賽的獎狀,那天剛好頒完獎。」老刑警道,「然後你說……」

鄭敬風:「你想當個警察。」

謝清呈:「我想當個警察。」

「……」

這句話是同時說出來的,說完兩人都有些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鄭敬風才道:「別的孩子在那個年紀被問理想,大多都是個模糊的概念。你不是,我一看你眼睛裡的光就知道,你是認真的。大概是你從小就有這樣清晰的打算,所以你活的總比同齡人清醒,目標明確。」

謝清呈抽完了煙,又點一根。

鄭敬風:「你少抽點吧。」

「沒事。」謝清呈說,「你繼續。」

鄭敬風嘆息:「……但你那時候的鎮定也好,冷靜也罷,都還像個正常人。我現在看著你,真的,我挺為你擔心。一個普通人是無法承受你這樣的心理約束度的,這會把人逼瘋。小謝,你真的沒有必要這樣緊繃。」

「我沒覺得緊繃,也沒覺得累。」謝清呈說,「你不用替我想一些弱點出來,我很習慣我現在的狀態。軟弱是女人該做的事情,和我無關。」

鄭敬風被他兩句話就氣得頭疼,抬手點了點他:「你這男權主義真的有問題。你要改改。幸好我們隊裡的女同誌不在這裡,不然你長再帥,你都該被她們翻白眼,並且我還會覺得你活該,她們翻的好。你什麼陳舊破思想!」

謝清呈不在意這些東西。

他撥弄著煙濾紙:「寒暄也該結束了。鄭隊,聊正事吧。」

「哪件不是正事?」鄭敬風瞪他,「我問你,你的命不是正事?外麵那大廣電塔投放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視頻不是正事?你是沒看手機,現在網上都吵翻了,你真行啊謝清呈,那麼一個□□組織被你惹的專門找了你的視頻免費投送,你說這算不算正事?還有檔案館爆炸時你和你那個小朋友兩個人在裡麵,是,我是相信這事兒就和你倆交代的一樣,但上麵能那麼認為嗎?程序能那麼走嗎?你還要接受調查,你那個小朋友也是。這算不算正事?還有,你——」

「他的傷怎麼樣了。」謝清呈打斷了鄭隊的滔滔不絕。

老鄭愣了一下。

這是他進屋以來,謝清呈問的第一句有點人味的話。

謝清呈對賀予是內疚的。

他很少會對什麼人產生內疚感,尤其是這種年紀比他小太多的人。

說難聽的,有時候謝清呈看這些小年輕,都不太像在看一個個有血有肉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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