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楓(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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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霄的回憶是某次仙宴上。青鬱山巒間花瓣千萬,似流風回雪。

謝識衣從高台上走下,烏發綢緞般垂落,廣袖如雲。他是化神巔峰的修為,連秘境都可以隨意掌控,讓裡麵的時間暫停輕而易舉。

仙宴上一派其樂融融的畫麵。

鏡家姐妹雲鬟霧鬢,姝色無雙;周遭仙客推杯換盞、把酒言歡。

可謝識衣雪白的衣角不染纖塵,他的步伐走過之處,幻境一寸一寸,灰飛煙滅。

言卿:「……」

他剛剛才回憶了上輩子黑水澤和神隕之地的事。現在再見謝識衣,不由心裡感嘆,謝識衣的變化確實挺大的。

小時候的謝識衣比現在更冷酷更不愛笑,但那時他更像一個別扭且驕傲的狼崽子。故意在身上束起冷漠的刺,雖然板著臉,可你知道他內心鮮活的喜怒哀樂。

而長大後,這種疏離直接從表象瓦解,滲入靈魂深處。

你再也看不懂他的心思。

言卿的視線落在他手中的不悔劍上。

不悔劍是上古神兵,通徹光亮,寒光如霜。

謝識衣平靜道:「是你?」

言卿卡殼一秒,然後心思電轉想好了劇本。他傻愣片刻,馬上眼中迸發出希望的光,熱淚盈眶、喜極而泣道:「對對對,是我仙尊!哎喲渡微仙尊,能在這看見你可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自己要死在這裡了呢。」

謝識衣對他的裝瘋賣傻,十分冷淡,問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言卿假惺惺擠眼淚,直接把袖子裡的不得誌拎出來,苦不堪言道:「我苦啊仙尊,我是被這畜生硬拽著帶進來的。迷路了,我就在這裡瞎走,然後發現根本出不去!氣死我了!」

不得誌:「……」

不得誌敢怒不敢言!!!

它自從知道了前麵的人叫謝應後,恨不得自己是塊石頭。

謝識衣收劍,垂眸,清冷的目光掃視過這主仆二人,什麼都沒說,繼續往前走。

言卿牢記自己的人設,抱著不得誌屁顛屁顛跟上:「哎喲仙尊等等我,仙尊別留我一個人在這裡啊,仙尊我們現在怎麼出去啊。」

謝識衣入洞虛秘境,似乎也是為了找什麼東西來。

他這種大佬走洞虛秘境和言卿完完全全不同。

言卿修為低微,隻能跟著紫霄一段回憶一段回憶地看,純靠運氣去碰地方。

而謝識衣不是。

他冷酷強勢,不是他想要的回憶,直接粉碎。

言卿:「……」好狠。

這就是差距嗎?

言卿明知故問:「仙尊,我們這是出去的路嗎。」

謝識衣沒理他。

言卿乖乖不說話了,懷裡抱著不得誌,左顧右盼。

接下來的回憶都是紫霄平生斬妖除魔的經歷,紫霄性格易怒易躁,時懟劍斬盡人間不平。斬不忠之人、斬不義之人、斬不仁之人、斬不智之人。他行事雷厲風行,嫉惡如仇,如火如風。

這樣一個鐵血威嚴的人,唯一的沉默柔情或許都給了那個水藍衣裙的女子。

言卿後麵也知道了她的身份。

藍裙女子名叫鏡如玉,是浮花門門主的幼女,有個雙胞胎姐姐叫鏡如塵。

謝識衣完整看完的兩端紫霄回憶,都跟鏡如玉有關。

沒有什麼刻骨銘心的愛,隻是兩場雨。

第一場雨,是鏡如玉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紫霄的洞府前。她衣裙的邊角上刺著一圈純白繡邊,水霧朦朦,襯得那那衣袂也跟碧浪浮花一樣。

鏡如玉細白的手指握著傘柄,身軀微微顫抖,像是飄零風中的葉子。

她在自言自語,牙齒戰栗:「前輩,今天母親又罵我了。」

「母親說我心思不正,從來不把心思放到修為上。她扇了我一巴掌,並在門中一眾長老麵前大聲地辱罵了我,讓我在無數人麵前顏麵掃地。」

「可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到底哪裡心術不正?!」

「我沒日沒夜的修行,從來沒有一刻敢鬆懈——就因為資質低下、天賦不如姐姐,所以什麼努力都是笑話嗎?」

鏡如玉說著說著,眼眶紅了。

「憑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我就是晚出生了那麼一會兒,差距會那麼大。」

「她鏡如塵是未來的浮花門主,是備受器重的天之嬌女。世人誇她溫婉大方,優雅得體。而我在浮花門裡就是個跳梁小醜,無論是母親還是長老,都隻覺得我比不過她。鏡如塵,鏡如塵,憑什麼她鏡如塵千萬般好!憑什麼我又要受到這種折磨——憑什麼?!」

紫霄的洞府前種滿了青楓。

那些青楓鮮翠欲滴,葉的棱角流淌過晶瑩的雨滴,滴落在她的發上。鏡如玉的眼中猩紅一片。「嘩」,她一下子將手裡的傘丟掉,跪在了滿林的青楓裡,單薄的身軀跟雨中蝴蝶一樣。

「前輩……」

鏡如玉低聲抽泣著。

「前輩,你幫幫我,你幫幫我。我真的走投無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浮花門中,我沒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母親和長老都不喜歡我。前輩……前輩……求求你幫幫我。」

這是紫霄的回憶,所以是以紫霄的視角去看的。他站在洞府內,沉默地看著那個在雨中哭泣的少女,看她掩麵而哭,青絲披散,那麼脆弱又可憐。看著她抬頭的一刻,細雨滑過鼻尖上細小的痣,跟記憶裡的故人如出一轍。

就連少女可憐發抖的聲音,也和記憶裡妹妹的清脆笑容重疊。

那個豎著兩個小辮子,眼眸清澈的小女孩。會在長滿青楓的山野鄉陌間,赤足奔著他跑來。眼中滿是孺慕之情,笑聲軟糯跟銀鈴一樣,喊他「哥哥」。

他常年握刀,手中滿是繭子,怕弄傷小孩細嫩的皮膚,往往都會先笨拙地用衣袖裹著,才敢去扌莫她的臉。

「哥哥。」

——「前輩……」

「哥哥,你終於回來了。」

——「前輩,你幫幫我啊!」

紫霄豁然睜開眼,眼中是瘋狂的痛苦翻湧。他長相凶惡沉默寡言,臉上的疤就如身軀裡的逆骨一般紮根生長。從小到大猶如惡鬼,人見人怕。

隻有家人對他不會流露畏懼和厭惡,朝他露出溫暖的笑容。

隻是那樣的溫情,親自葬送在他自己手中。

殺父弒母,夜屠家門的那一晚,他的靈魂好像也被自己活生生剜下千刀。此後每一個淋漓的雨夜,徹骨的冷意從千瘡百孔滲入骨髓。

一生負碑而行。

一生走不出的血色夢魘。

樹上的青楓被打落,飄零在地上。

鏡如玉依舊掩麵而哭,忽然指間的縫隙裡,看到一雙繡著紫色雷雲的黑靴。

她愣住,哭聲漸止,緩緩鬆開手,在斜風細雨青楓如織的林中,揚起脆弱的脖頸來,眉眼間滿是驚喜之色:「前輩……」

紫霄不說話,他麵無表情時樣貌猙獰猶如殺神,眼神也是不怒自威。望向鏡如玉的視線很冷,沒有一絲愛恨,也從來沒有透過她去看誰。

可他就是走了出來。

跟行屍走肉般。

鏡如玉高興地從泥濘中站起來,伸出手死死抓住紫霄的袖子,眼眸中的委屈還未散去,就已經流轉出濃濃的恨意來。

她像個小女孩跟兄長撒嬌一般:「前輩,你幫幫我。」

「你幫我殺了浮花門的那個叫天巧的毒婦吧。」

「她輕我、賤我,她恨不得讓我下地獄——她如果不死,以後死的人肯定是我。前輩你幫幫我,你救救我。」

「前輩,你幫幫我。」

「前輩?」

「前輩!」

——哥哥!!!

一片青楓四分五裂,碎於空中。

這場雨下的沒有結果,畫麵定格在最後鏡如玉傾身扯他袖子的一幕。滿林的青楓靜默無言,紫霄握著時懟刀,背影也又鈍又靜。

*

言卿心中頗為唏噓。

他一個小破練氣期,能這麼親歷親見看九大宗這些風雲人物的愛恨情仇,真是沾了謝識衣的光。要是把他一個人丟到南澤州,怕不是要先從入門弟子做起,連鏡如玉都見不到一麵,哪能知道這些隱秘往事呢。

不得誌冒出一個腦袋,好奇道:「不是啊,這女的和她姐姐關係不是很好嗎?前麵還一起手牽手下飛舟呢。」

言卿心道:傻鳥,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世間復雜的關係多了去了。

言卿抱著蝙蝠,又偏頭,目光悄悄看向謝識衣。

謝識衣握著不悔劍站在一邊,側麵望去,睫毛若鴉羽,鼻梁高如玉山。他視線隔著青楓林落到鏡如玉身上,以一種早已習慣的俯視姿勢和眼神,清冷、漫不經心,而危險。

言卿突然發現謝識衣的睫毛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長。

他還沒來得及去細看,突然就與謝識衣四目相對。

謝識衣道:「看完了嗎。」

言卿:???

「看、看完了。」言卿咽了下口水,想起自己的人設,又馬上亡羊補牢道:「仙尊,這裡是什麼地方啊?這兩個人都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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