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銅雀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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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寧元年,二月。

已是深宵,各宮都下了燈火。巍巍皇城叫墨色浸染,照映一片幽闃,雪落無聲。該歇的都歇了,不該歇的,也都搭著眼簾偷扌莫打盹兒。

這當口,內廷司卻忽然打發人過來,說是幫忙搬家。

一大幫灰衣小監魚貫而入,擠在廊下吆五喝六,見了東西就拿,瓶瓶罐罐全掀了個底朝天。要不是月要上都掛著牙牌,雲岫直要懷疑,是宮裡進了強盜。

「放下!快放下!這是夫人留給姑娘的最後一件遺物,別動!」

雲岫咬著牙,抱緊玉觀音像不放。

可淨了身的男人,力氣照樣比女人大。她沒搶回來不說,還憑白得了個碩大的白眼,當下一陣急火攻心,指著圈椅上看戲的人叱道:

「說好下月才搬,怎的今兒就來了?姓姚的,姑娘昔日待你可不薄。當初要不是姑娘跟太子求情,你早叫人打死了!如今你揀了高枝飛黃騰達,便是這般報答姑娘的?她還病著呢!」

姚新全沒往心裡去。

宮裡掌事的積年,最不怕的就是這個。皇宮是什麼地境兒?不痛不癢地喊幾聲冤,腦袋就能不搬家麼?

他不屑地哂笑。

雲岫嗓子都快冒煙兒,他仍垂著眼睫,老神在在地拿蓋兒刮茶盞裡的浮沫,見裡頭的茶葉子都舒卷得差不多,湊到嘴邊飲了小半盞,這才咂巴著味兒,不鹹不淡道:

「雲岫姑娘這話從何說起?咱家也是奉旨辦事。長公主殿下的伴讀說話間就到,倘若人來了,住處還沒收拾出來,咱家沒法交差啊。都是伺候人的命,雲岫姑娘就不要為難咱家了。再說了……」

嘴角一扯,臉上橫肉堆起譏誚,「現而今哪還有什麼太子,陛下可都登基兩個月了。」

「這宮裡有宮裡的規矩,什麼身份的人吶,就該住什麼地方。你家姑娘過去是先帝封的太子妃,住這銅雀台是應當的。可如今太子都沒了,你們再賴這兒不走,實在說不過去吧?」

說著又呷一口茶,鼻子哼哼:「早不病晚不病,偏挑這時候病。別是為了不搬走,裝的。」

「你!」

雲岫氣紅了臉,姚新卻是合了眼,懶怠再瞧她,指頭迎著翻箱倒櫃的聲兒,有一搭沒一搭地拿叩著扶手,怡然自得的做派,像是來這聽南曲兒的。

底下人狐假虎威,越發猖狂得沒了邊兒,當著雲岫的麵,就敢把東西往自個兒月要包裡塞。

雲岫忍無可忍,卷了袖子上去,卻聽紗幔後頭飄來一聲:「雲岫,不得無禮。」

聲音輕輕柔柔,像是早春的雨,清泠泠澆在久曠的焦土,滿室的喧囂與浮躁頃刻間都淡了下去。

眾人呼吸一凝,循聲回頭。

姚新也挑了下眉,興味地睜開眼。

屋子已瞧不出原來的模樣,四麵檻窗洞開,薄紗隨風鼓起,輕煙似的在光影裡飄渺。裊娜的身影就藏在後頭,安靜得像是桃源深處的一株幽蘭,一瞬點亮這雜亂無章的世界。

纖白的素手從緙絲彈墨帳幔後頭探出,燈影裡細潔得像白瓷一樣。眾人屏息,全身注意力都不由自主集中到她手上,又隨緩緩撩起的麵紗,停在她麵頰。

這一瞧,就再也挪不開眼。

她應是剛從夢中驚醒,未及點妝,青絲隨意挽了,拿白玉簪子定住,披衣站在燈下。

一張臉承映了燈火的輝煌,眉眼反而越發清秀韻致,宛如水墨畫成,濃淡相宜;到了唇,又忽然換作瑰麗的紅,於是恬淡中多了一分微醺,讓人想起江南泛著靈氣的煙雨,一時間沉醉不知歸路。

驚擾美人休息,是罪惡的。

隻一個念頭,眾人便慌了神,手裡的東西像被火烤著似的,無端滾燙起來。

有那定力不足的,更是失手摔了梅瓶。小腿叫碎瓷劃破,流了血,他還直著眼舍不得低頭。生怕錯漏一眼,桃源便會收起麵紗,再瞧不見。

沒出息。

姚新暗罵,自己也沒能移開視線,指腹摩挲著茶盞,似能感覺到那細若凝脂的肌膚。

帝京第一絕色,果然名不虛傳。

還記得三年前,他奉命去鎮國公府上接人。

小姑娘就縮在大門邊上,紅著眼,咬著唇,柔弱又無助。冰天雪地裡扒著門框,手都凍紫了也不鬆,可見多麼不情願。眼淚沁著雪光「啪嗒啪嗒」往下掉,能疼到人心坎裡去。

在宮裡當差這麼多年,美人見過無數,他都有些倦了,可沒一個能及得上她。

難怪連陛下也……

隻可惜,造化弄人。

誰能想到,兩個月前東宮還在歡天喜地地籌備婚禮。奇珍異寶一車一車往銅雀台送,宮人配了百十來個,還收拾不過來。縱是鴿子蛋大的夜明珠,也隻能任由它如彈丸般四處散落,以致入了夜,別宮都伸手不見五指,這裡依舊亮如白晝。

該是多麼盛大而和睦的婚禮啊。

北頤第一美人,配北頤第一君子。

滿帝京都直著脖子巴望,說書人寫了好幾個話本,就等著大婚當天,借這股東風好好撈上一筆。

可盼啊盼啊,最後卻盼來一場宮變。

大火燒了整整三日,殷血浸透宮裡每一塊磚、每一片土,太液池都飄了紅,宮燈上的「囍」字倒是越發鮮艷喜慶了。

先太子還在屋裡試喜服,笑語晏晏地同前來道喜的人寒暄,轉眼就被釘在宮門上。一箭正中眉心,箭鏃沾著血漿,整個從後腦勺鑽出來。是下了死手!

今上親自挽的弓。

人咽氣前,連眼睛都沒來得及閉上。

曾經北頤朝的天之驕子,被遺忘在西苑三年的廢太子,就這樣,以一種殘忍而狠辣的方式,強勢回到眾人視野中。

便是如今,血洗的陰影仍舊同外間的風雪一般,寒津津地盤旋在每個人心頭。大家夥出門,都不敢抬眼四望。這事還沒結束,大家心裡門兒清,尤其對於眼前這人。

她完了。

陛下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饒過她的。

不過……

想保命也不是不行。

姚新眯縫起眼,笑容裡多了點淫邪的味道,放下茶盞上前打了個千兒,「深夜擾姑娘清夢,咱家罪該萬死。可讓姑娘挪去掖庭,是陛下的口諭,咱家也沒辦法,還望姑娘多多體諒。」

說著,他直起身打量一圈,八字眉耷拉下來,「就可惜姑娘了,年紀輕輕,竟要去掖庭裡頭吃苦,咱家心裡怪不落忍的。要知道,這進了掖庭可就……」

姚新笑了笑,沒把話說透,讓她自己掂量。估扌莫著時間差不多了,他蒼蠅似的搓搓手,伸過去,「不若,咱家給姑娘指條明路?」

這明路是什麼,大家都心知肚明。

內侍在朝堂和後宮都活動得開,做點手腳,狸貓換太子,有的是辦法混過去。先帝就有不少未承幸的妃子,為了不殉葬,委身給他們做對食。雖說沒有夫妻的實質,但跟了就是一輩子。

姚新自己在外頭也置了一院子的姑娘,燕瘦環肥,應有盡有,都快趕上後宮三千佳麗。每月還不斷有新人往宅子裡送,每日同樣也有馬車偷偷往亂葬崗跑……

但凡有點骨氣,誰願意配給閹人?

可形勢比人強,她這麼個敏感的身份,旁人躲都躲不及,他肯要,已經是天大的恩賜,她該感激涕零,三跪九叩謝恩才是。

啪——

清脆的巴掌聲驚落枝頭的雪。

眾人齊齊變了臉色。

姚新捂著發腫的臉頰,難以置信地望向薑央,雙眼瞪如銅鈴。

薑央也在看他。

與細柔的聲線不同,弱不禁風的外表底下,是一雙冷靜的眼。靜到沒有一絲波瀾,看人時,宛如沁冷的月光徐徐流淌。明明是仰視,卻無端叫人生出一種被居高臨下睥睨之感。

姚新筆挺的背脊,生生矮下去一截,大冷天竟淌了一腦門子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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