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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做了一場大夢,夢裡煙熏火燎,刀光劍影,黑沉沉的烏雲壓在頭頂,榮光下是深得看不見底的深淵,是親人的眼淚,是無數亡魂的哀嚎。
荊棘叢生,魑魅魍魎穿行。
他仿佛立在懸崖之尖,進一步萬丈深淵,退一步無邊泥沼。
程訓之覺得自己拖著殘缺的腿,走了很長的路,滿腔的悲憤和哀痛支撐他走到現在,無數次險象環生,又無數次死裡逃生,走到最後一步,他終於贏了。
但也輸了。
這條路如何論輸贏?
他很累了,終於可以睡了,他感覺自己很久都沒有安穩睡過了。
但他聽到有人在罵他,清脆的聲音,帶著憤怒和一點哭意,「程訓之你太過分了。」
變聲了,聲調更清亮了些,小時候很笨一個小孩,說話說不清楚,一歲了還尿床,睡覺迷迷瞪瞪的,半夜裡常常從床上翻下去。
但他其實並未親眼看過,那時在執行任務,出生隻匆忙抱了她幾回,小小一團,小短腿卻很有力氣,不耐煩了就踢人,手腳並用的。
他得到幾聲誇贊,「有脾氣,隨你。」
他便笑了句,還皺了吧唧的,能看出來什麼。
可惜長大了,脾氣真就越來越像他,固執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他把她送走領養那天,她拽住他的腿,哭得大喘氣,一雙眼卻惡狠狠看著他,仿佛在說:你不要我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恨就恨吧!好過跟著他過苦日子。
他趁著她哭累了睡著,偷偷把她抱上了車,車子駛出街道,他站在那裡連著抽了半包煙,覺得自己確實是個混賬。
心裡像是有一塊兒肉,被人狠狠挖走了。
記憶裡見她的次數少之又少,大部分時間都是從別人口中了解她的成長軌跡,偶爾見她都難得抱一抱,她瞧著不大喜歡他似的,每次見他都瞪著眼看他,抿著唇,小臉嚴肅,隻每次他走的時候,她眼裡嗪著的淚花告訴他,她還是喜歡這個爸爸的。
印象裡隻帶她去過一次遊樂場,冬日裡,寒風嗚咽著,年味濃鬱,四處披紅掛彩,閃光燈落在臉上,他卻下意識回避地低了下頭,後來照片洗出來,連他臉都看不清,周敏玉盯著照片沉默很久,小不點程焰不滿地埋怨他沒有拍好。
哦,那時還沒起名字,小名叫渺渺,因為他的原因,一直沒辦法落戶,後來周敏玉看著那張照片,忽然說了句,就叫程焰吧!渺是渺小的渺,焰是焰火的焰,願她平凡,也願她熾烈。
他隻是害怕自己的疏忽,成為將來刺向她們的利刃。
他那時候盼著,任務早點結束,他就可以好好帶她出去玩一次了。
隻是事與願違,還沒開始收網,突遭變故,縱然反應再及時,也終究有疏忽。
有些事出了錯,可以改,有些事錯了,付出的代價卻是鮮血。
他至今仍記得那具被子彈貫穿的心髒,身軀倒下去,眼睛瞪得很大,徒勞地看著遠方,至死都無法合上眼,那眼神裡,看不出是痛苦多一點,還是不甘多一點。
就差一點點,他們就抓到人了。
可終究還是差了一點點。
他被轟鳴而至的汽車壓斷了腿,撿了一條命回來,卻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那次特大緝毒緝私案,破獲□□近半噸,原料無數,製毒工具若乾,以及相關涉事人員百餘人,卻因為主犯的逃脫,以及一些無法圓滿的邏輯,至今都未宣布徹底告破。
他在南菏待了十三年,才讓人相信他徹底離開公安係統,隻是個落魄的帶著孩子討生活的中年失意之人。
陸豐在找到線索之前,他已經掌握了所有能掌握的消息,請求可以重啟案子。
他是最完美的臥底人選。
但腿傷是他的庇護,也是他的掣肘。
太危險了,他知道,但心中火焰尚未熄滅,平庸並不是他的選擇。
他又一次送走了程焰,他在車站叮囑她路上注意安全,到了江城記得聽母親的話的時候,程焰依舊用那種似乎看透一切的眼神看著他,他驚覺她長大了,個子很高了,眼神比以往更鋒利了些,他曾經想讓她低調度日,想把她教導成一個懂事乖巧的孩子,默默長大,被好好保護。
可是有時候,有些事是無法強求,更不受控製的。
她這樣就很好,勇敢堅強,韌勁十足。
她走了之後,他方覺得家裡冷清,耳邊總是幻聽的那小鬼在罵她,她脾氣硬,又固執,不服管教得很,沒理還能三分辯,有理簡直要硬著脖子跟人槓。
脾氣太壞了,恐怕是個孤星的命。
小姑娘長大了總是會不再最喜歡爸媽,會把喜歡分給別人的,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個男孩子,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男孩子喜歡她,若是個脾氣好的,恐怕她要欺負人家,若是個脾氣壞的,兩個人總難免吵架,日子不知道怎麼要過下去。
生了小孩怎麼辦?她那樣子,看著就不太像是有耐心去教孩子的。
他不放心,得替替她把把關啊!她看著凶神惡煞的樣子,其實心腸很軟。
到頭來,還是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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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焰看到程訓之手指動了下,定睛一看,卻什麼都沒有了,大約是出現了幻覺,於是眼淚倏忽落下來。轉瞬被她擦乾淨。
她討厭眼淚。
離開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踩著假肢,走得似模似樣,囉裡吧嗦說很多,見她心不在焉,還要拿手打她後腦勺。
他手是真的重,打得腦瓜嗡嗡叫,於是她便瞪他,兩個人又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