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望(一百一十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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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墨茹緩了很久, 才從過激的情緒中恢復一點,隻還是死死攥著施緣的手, 且嘴裡不住念叨:

「醫生啊, 你們有菩薩心,一定要救救我們!」

「這苦命的孩子和我一樣, 從小就沒了媽……整個家裡,隻有他能懂我的苦楚,也隻有我懂他的難處……」

「我們才是真的相依為命……隻恨那兩個毒婦造下的孽果, 讓朝兒和我疏遠了!我這日日如鯁在喉……」

……

施緣冷靜傾聽著,她之前對餘墨茹少年喪母一事也有所了解。

餘家現今的掌權人餘興業,其妻子逝世時, 這二女兒墨茹大概十三歲。

但這僅僅是個模糊的概念, 直到現在,真真切切聽見餘墨茹訴苦, 施緣才察覺到:少時喪母有多大程度上扭曲了餘墨茹的人格。

她終日活在一個威嚴父親的統治下, 被秉承嚴苛傳統道德的家族束縛著,又在才能品行等各方麵被其長姐全麵壓製, 論能得到的長輩寵愛, 更不如三妹和四弟……

這一切的一切, 使她同時張揚並自卑著, 需要靠外物支持維護那微薄的自尊感,因此格外勢利虛榮……或者說, 她也有心理疾病:

她的人生中過早失去了一個和善慈愛的母親形象, 於是終其一生都在渴望這麼一個母性形象來關愛自己。

施緣微微低頭, 在紙上寫下兩個字:投射。

餘墨茹選擇嫁給林澤知——一個在性格上和其父親餘興業,有著諸多相同點的人,比如心性狠辣果決、對內說一不二、對外能屈能伸……這一切源自她骨底對家庭中父權威嚴的屈服,她是懦弱而不敢反抗的。

於是後來婚姻出現問題,她選擇的情人都更近似於「母性形象」,用以填補她的心靈空缺,這是一種投射行為。

可這無法抹殺現實中血淋淋的真相:她永遠失去了「母親」。

最終,她又漸漸將這種遺憾投射到孩子身上——自身求而不得的母愛,若孩子卻得到了完整的,如此她便可解脫。

這樣才能解釋,為何餘墨茹前後生活作風發生了這般大的變化:因為她想成為一個「慈母」,而傳統觀念裡,好的母親往往是淡雅溫和的。

施緣雖心情受到了震動,專業素養卻維持住了,她迅速在心中分析完畢了餘墨茹的心理狀態,畢竟像餘墨茹這樣的「病人」,在她過往的理療生涯裡,不算少見。

同時受困於父權壓製與傳統婦德形象禁錮的女性,因此產生心理疾病,也並不罕見。

略微整理思緒後,施緣重新回到本次訪談的主要目的上,即通過餘墨茹等親屬,來側麵探尋洛朝的病因。

對餘墨茹的心理把握透徹後,施緣迅速找出了突破點,便重新掛上職業化微笑,問道:

「餘夫人,您說洛先生十二歲來到您身邊……直到進入中學時他祖母去世,這幾年中,您常帶他回村看望老人嗎?」

餘墨茹尚且沉浸在自我悲傷裡,給自己擦著淚,聽言幾乎下意識皺起眉頭,「那裡有什麼好看的?一群下等人聚集的地方……又髒又亂的……」

施緣哪怕知道作為醫生不該流露私人情緒,可在聽到這話時笑容還是難免冷了些,「是這樣的,餘夫人……」

「先前洛先生同我交談時,我們無意間提及了他的祖母,言談中他的神色很懷念,說他祖母是位慈祥和藹的老人……」

餘墨茹神色一動,顯得很驚訝。

施緣笑容依舊職業化,「據您方才所說……因您長姐車禍耽擱了……您與林先生帶著孩子回鄉,卻沒能趕得上洛先生祖母的喪禮?」

餘墨茹被問得臉色一白,立刻急匆匆辯解著:

「這我哪裡知道?」

「您知道的,我與朝兒他祖母,幾年也見不上一麵……我哪曉得他們還有這樣親厚?」

她又開始哭,不住拿帕子拭淚,「說到底,還是朝兒同我不交心……他但凡能對我說想念祖母了,這敬孝道的事情,我也沒道理推拒……」

一麵哭著,她一麵又開始控訴鄭禾淑與王紅芬。

施緣笑容未變,「我聽說,您與林先生關係不合?」

餘墨茹瞬間收起了淚水,神情忽而變得冷淡至極,「醫生啊,那可是個狼心狗肺的人,要不是如今他前途斷了,我們母子還不曉得要怎樣受他的氣呢!」

她眼中有恨,咬牙道:「朝兒會變成現在這樣,他豈能甩脫責任。」

施緣迅速捕捉到這幾句話中一個詭異的地方,她在紙上寫著:我們?

沒有血緣關係的繼母子,成了「我們」,而生父在繼母眼裡,卻站在自己和孩子的對立麵,成為「敵人」?

施緣接著問及,為何如此多年來,餘墨茹未曾同林澤知擁有親生的孩子。

奇怪的是,這明明該是觸及餘墨茹痛點的問題,她卻冷漠非常,答得十分痛快:

「我沒有生育能力。」

施緣追問:「所以,您將洛先生當作親子看待?」

餘墨茹瞬間一改冷漠,淚溢出來,「哪怕我真有親生骨肉,也不致如此用心……」

她又嘲諷又自憐,「您知道的,我父親不待見澤知,更是從來看不上我這個無能的二女兒……加上澤知事業還要靠我父親幫襯……我們母子在家中,從來過得如履薄冰……」

「為了討好我父親,為了能讓那老東西另眼相看,再丟下句不輕不重的贊賞……你根本不明白朝兒吃了多大的苦……我們苦啊……」

她捂住臉慟哭,「姓林的是個不管事的,自保都無力……我父親又看不上我們,在這家裡,我們活得小心翼翼,眼看著終於熬出頭來了……」

……

訪談在餘墨茹的哭泣聲中結束,臨走前,她又一次握住施緣的手,哀泣著:

「醫生啊,一定要救救我們!」

施緣微笑點頭,「這是我的職責。」

第二位接受訪談的人,是餘興業。

這位在s市商場上享有赫赫威名的老商人,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利落果決的殺伐氣。

他的深色唐裝半舊,各處都理得很平整,坐定後背脊挺直,眼雖渾濁卻帶著威嚴的審視感,精神矍鑠。

一男一女,兩位著裝整齊的助手,分列在他兩手邊,各自懷抱著文件,恭敬垂首靜默著。

這無形中為他增添了氣勢,不怒而自威。

施緣事先已對這位老人的性格作了些了解,知道他說一不二的剛強性情,也深知他崇奉著極傳統的家族觀與為人觀,身份上是個商人,卻熟讀四書五經,奉行舊時道義,且結交著不少文史書畫類名流學者,論其氣質底色,十分接近於末代士子。

實際上,餘家祖上確實是詩書起家,這注定了他們即便選擇從商,骨子裡也有些東西和普通的商人不一樣。

若用餘墨茹的話來講,諸如鄭禾淑這類真正從底層殺出的草根商人,奉行著什麼江湖義氣……這些都是不值得被他們正眼看待的「暴發戶」。

兩方問過好後,令施緣沒想到的是,身為受訪者,餘興業卻主動奪取話語權:

女助理將幾份文件擺在她的桌前,隨著男助理聲調無起伏的念誦,不住翻動著。

施緣聽了一會兒,深感驚訝:

餘興業竟然想請她以醫生身份作證人,當堂指控林澤知、餘墨茹夫婦,在撫養洛朝的過程中,從未盡到父母職責,甚至使用暴力,以致當事人成年後出現心理疾病。

一位晚年喪子又喪女的老人,居然要親手把自己身邊唯一一對直係後輩送上法庭,隻為了給實質與他並無血緣關係的外孫出氣?

這太怪異了,簡直有違倫常。

且餘興業的最終目的更讓她驚駭:

男助理表示:「我們家老先生,想奪得少爺的民事行為代理權。」

早在四年前洛朝的精神疾病為周邊人熟知後,其民事行為自主能力就被暫時剝奪了。

施緣甚至了解到:

這位讓整個s市的心理醫生感到棘手的病人,三年前曾試圖出逃自殺,後來,其家人不惜花大代價在全城尋找……自那次尋回人後,其生活便被嚴密監管起來,包括身份證在內的一切社會活動必須證件,都暫時被代理其民事行為能力的監護者收管。

說得不好聽一點,所有精神疾病患者,在被完全剝奪自主行事資格後,就成為了實質上的囚徒,區別僅僅在於,他是被關押在醫院,還是被關押在家中。

按常理,任何精神病人失去自主行為能力後,將代理權交予其父母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施緣不能理解餘興業的動機。

而且,方才男助理控訴的種種「罪行」,若是為真且被定罪,餘墨茹和林澤知被送進監獄服刑都有可能。

會有父親願意送自己的女兒去服刑嗎?哪怕他們父女關係僵硬,從正常人維護自身利益的角度出發,也不至如此。

餘興業雙手扶在檀木拐杖上,聲音沉緩而含著隱怒,「因為他們不配當父母!」

他說著就咳嗽起來,眼中同樣有恨,「我寧肯沒有這樣的女婿女兒……林澤知,是個背信棄義、忘本叛祖的小人……另一個,可恨我沒有管束好,全失了氣度教養,自己活得不如意,就將氣撒到孩子身上!」

施緣心中再度震動,隻因從餘興業這裡,她聽到了一個和餘墨茹口中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在餘墨茹心裡,她是個知錯能改的慈母,在盡力彌補孩子從其姑母、父親、表姑處受到的傷害,因為相同的早年喪母經歷,她與孩子格外親近,隻恨昔年雪夜造成的那道傷疤始終橫亙心頭,難以完全化解;

又因要仰人鼻息生活,她在丈夫和父親的雙重壓迫下,心力交瘁地維持著生活,並與唯一的孩子相依為命,隻盼望孩子出人頭地後,能沖破兩個男人的束縛,從此母子過上自在的生活……

施緣知道這些話不能盡信,可還是料不到,從另一人口中講出的故事,反差能有如此大:

據餘興業所說,昔年的餘墨茹因深恨林澤知的出軌,將恨意轉嫁到了洛朝身上。

又因為洛朝的生母出身貧窮,她非常看不起這個窮鄉僻壤裡長出的孩子,極盡所能地嘲諷貶低他。

實際上,彼時餘墨茹的生活也陷入了困頓,丈夫出軌、父親又不待見她,隻得在長姐麵前做小伏低討生活,偏生她骨底的自卑催發了對虛榮的追求,因此樂於和家境不如自己的夫人們結交,到她眼裡的「暴發戶」、「下等人」之中,去享受贊美、尋找優越感。

餘興業稍一談及往事,便憤恨不已,「她哪裡是在用心教養人?她是用對畜生的方式對待一個無辜的孩子!我這女兒從根上就爛了!」

他情緒非常激動,使得男助理連忙扶住他幫著順氣,而女助理又遞上一份文件,「這是證據。」

施緣神情嚴肅,慢慢翻看著……越看越心驚:

這份足足厚至兩百頁的「證據」,由照片、文字口供和部分醫學鑒定等組成,各類資料的時間跨度足有十年之長,可見搜集此份文件的人費了多少苦心、又找了多少人當「證人」。

其實,光憑這份文件,即便沒有她這個心理醫生作證,餘興業要狀告功成,以至將林澤知夫婦送入監獄,或者至少奪來行事代理權,也是足夠的。

若全部的文字、圖片和傷情鑒定都確鑿為真,那麼,當事人的少年生活,簡直和地獄無異。

餘興業說,餘墨茹如同在養畜生……其實,施緣看了長長一份資料後,覺得更準確的描述是:

餘墨茹以為自己在養一隻寵物,高興了可隨手施舍極貴重的物品,對你溫言細語,不高興了,她身為「主人」,要對之進行辱罵鄙夷乃至責打,都是無人可管的。

而寵物和畜生的區別在何處呢?

畜生是養來宰殺的,而寵物是養來逗樂的。

她會先給這孩子穿上極不恰當、極簡陋失禮的衣服,再帶之去往所謂「高端」的宴會酒席,讓一眾總是圍繞著她奉承的「暴發戶」們,像觀賞猴戲一樣圍成圈,盯住最中間那個從僻遠鄉村、落後城鎮走出的「異類」,並紛紛露出驚奇諷笑的麵孔,捧腹大聲嘲笑著。

他們會極盡能事地找出這個孩子身上值得訝異的「笑點」,衿傲自滿如他們,覺得這個出身鄉鎮的少年,連呼吸都充滿了愚昧無知落後的味道,尤其是不會口齒清晰地說英文、不會彈奏任何一種樂器、看不懂外文菜單……每一點都值得他們來回諷刺嘲笑許久。

這之中,他們還會舉出例子作比較,說什麼,和你同一年紀的某某人家的孩子,已然在什麼領域取得了怎樣的成績,前途一片輝煌……而你,永遠隻是下等人。

他們不遺餘力地踐踏一個孩子的人格與尊嚴,以此尋找人生的優越感,也藉此討好本場宴會的主角——

餘墨茹穿著禮服,被眾星捧月在中央,往往跟著眾人一起大笑,她對此感到快意非常,甚至想出更惡毒的花招,比如,讓少年為人們倒酒,再故意挑剔其動作和笑容不夠恭敬,並打翻酒瓶酒杯,要他跪著一點點拾起碎片……

每到這時,她心頭終日掩埋的恨全發泄出來了,「看哇,這就是林澤知生出來的東西!和他父親一樣滑稽可笑窮酸落魄!像條狗一樣!」

周圍人聽了紛紛應和著大笑且拍掌。

期間,也有人自以為高雅,對這種遊戲感到無趣,往往站在外圍,事不關己地冷眼旁觀,偶爾才會用帕子捂著嘴忍不住笑一兩聲,在他們眼裡,這少年隻是個在繼母手底下討生活的小醜,與自己根本不在同一個世界裡——至高的輕蔑是無視,是即便笑出來,嘴角也帶著點高高在上的憐憫。

餘墨茹自詡為寵物的主人,而林澤知,更像一位蠻橫高傲的「暴君」。

他在仕途打拚,常到林家去獻媚討好,因此為外人暗地鄙夷,但他慣來能屈能伸,極端渴慕著有朝一日出人頭地,將一切曾貶低鄙夷他的人——包括餘家父女,全踩入泥地。

在外頭受夠了氣,他回來後就成了自我領地上的「暴君」,要以此發泄內心的陰暗麵,好叫他一旦踏出門後,便重新成為有教養的「人」。

餘墨茹他惹不得,因此本來他一貫對傭人們發火,結果,如今家中來了個少年。

在林澤知的世界裡,所謂血親是不值一提的,他出身的家庭貧窮且子女多,曾深深怨恨父母將自己生下來,就是為了讓他受苦的。

因此,他的生父,也就是洛朝祖父的葬禮,他亦是不情不願去的……及至後來洛朝的祖母逝世,他因知道這位老人在家中無地位,甚至打算過乾脆不去參加喪禮——畢竟,要應付餘家大小姐的喪事,並一同討好餘興業,就夠費神了。

這一切,導致他看待少年的眼光,從一開始就是厭惡的:

隻因,他在這小少年身上看見了過去那個地位卑微的自己的影子,何況這個孩子的誕生,本身就證明了過去的他是何等無能,連婚姻都無法自主。

他將對過去自我的怨恨,轉嫁到少年身上。

盡管夫妻二人出於顏麵問題,給少年擇定了s市當地最好的中學……可不論少年取得的成績怎樣足夠優秀、又怎樣辛苦乃至自我折磨般才能趕超一眾底蘊超過他太多的同學……放到餘墨茹眼裡,這隻是下層人無力的掙紮,不屑一提。

而在林澤知眼裡,這更戳了他的痛處:

哪怕少年在家中盡力活成隱形人,也從不向所謂的「父母」告知學習生活上的一切……林澤知還是會次次找出少年的成績單——那上頭的分數越好,林澤知就越憤怒:

「蠢貨!你以為這些東西有用嗎?」

「嗬,當然,學點所謂的修養洗刷掉你的無知是必要的……你也需要一個好看的學歷,去得來一個打入上層社會的機遇,並拓一拓眼界……」

「可你要是真蠢到以為,能憑所謂的學問,成為真正的上等人……那可真是蠢得無可救藥!」

「我曾經也同你一樣蠢,覺得憑自己就能改變命運,愚昧!這些東西,不過能讓你跪著賺一碗飯吃!你往後該受的侮辱一樣都不會少!」

「真想出人頭地,得來榮華富貴……抬頭看看你那可笑的母親,學學她是怎麼去討好她大姐和她父親的!」

他冷笑著,一點點撕碎那成績單:

「我知道你這孩子暗地裡極怨恨我這當父親的,估計心裡覺得我不配為人父?」

「嗬,早點認清現實吧,有些人生來比你高貴!若沒有我嘔心瀝血在前頭鋪路,你這輩子都隻能窩在窮鄉僻壤當個廢物!」

他竟然擺出慈父的姿態,抬起下巴,冰冷著麵容笑道:「感謝我吧,我的孩子。」

林澤知仕途還算順心時,會丟出種種言語的譏誚,可一旦前途遇了坎坷,他深埋骨底的、對出身卑微的憤恨,就爆發出來——化為明麵上的暴力和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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