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3章 克紹箕裘(三)(1 / 2)
開封府,延津縣,廩廷驛
「我出來的時候,妖魔鬼怪都跳出來上折子了,東家說也有折子在彈劾二爺你。隻是我走的急,沒等後頭人,後頭還會有人接著送信來。東家都安排好了,輪番快馬,絕不耽擱。」
盡管知道沈瑞已派人把守了外頭,王棍子還是下意識的警惕四下打量一番,打了個手勢請沈瑞俯身來聽。
他聲音壓得極低,「東家說,宗藩的事兒,偏偏腳許就踩泥坑裡去了,讓二爺千萬三思,寧可不做,也別髒了自家。」
沈瑞不由神色凝重。
張會這句已是說得再明白不過,就差沒指名道姓了。
叫人抬走力竭的王棍子去休息,沈瑞在房間內靜坐良久,才叫人喊來何泰之與幕僚謝先生。
他壓低聲音把事情說了一遍。
何泰之登時便暴跳如雷,顧及著在驛站中,他強壓著聲音,咬牙切齒罵道:「必定是張鏊這兔崽子!待老子回京去,非弄死這孫子!」
沈瑞的憤怒和鬱悶比何泰之更甚,因為他早在多年前張鏊沒回江西守孝時就曾擔心過其會不會倒向寧王的問題。
隻不過這些年張鏊也沒做出什麼來,沈瑞又忙著地方建設,也沒空過多關注張鏊。
未曾想寧藩能在這種時候使出這麼一招來!
先前因著沈瑞一番操作,朝中已沒人什麼好意思厚顏吹捧寧府小公子太廟司香了。朝中老狐狸也都看出來皇上的態度了,更不會出頭。
這麼一來,沈理這樣份量的京堂「上書」就相當顯眼了,那些被買通的人、裝糊塗的人見到這樣的「帶頭人」,自要一擁而上趕緊跟著上書擁護寧府小公子了。
「皇上定是要氣得狠了。」何泰之與壽哥也相處多年了,極了解壽哥那暴脾氣的。「皇上知道理六哥的為人,不會遷怒吧?張二哥、劉大人(劉忠)肯定也會為理六哥說話的。充其量就是……就是……」
他這話也不知是說來安慰沈瑞,還是安慰自己了。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沒有說話。
謝先生望著沈瑞,沉聲道:「寧藩此舉,也在打擊大人。這件事勢必會影響到大人在河南的布局。皇上不會不信大人,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大人現下須得把宗藩這件事撕擄明白。」
不愧是一直在禮部尚書身邊的幕僚,對宗藩的事兒還真是了解。
沈瑞心下暗嘆。謝先生此言正中他心下隱憂。
先前朝中對沈瑞的彈劾都是說他妄自朝趙藩動手,引得宗藩不穩。
而這會兒,必是要說他與趙府沆瀣一氣,意在「太廟司香」了。
沈瑞當初種種布置,是為了針對寧府小公子在京中的造勢。
趙王世子本身才華橫溢就具有「可捧性」,又因初代趙王曾謀奪嫡這歷史原因,隻要壽哥或者說宣廟一係還在位,趙府一係就不可能入選太廟司香。
所以,若論戳寧王肺管子、攪黃「太廟司香」這件事,趙王世子實在是個又安全又有效的選項。
而其實,在沈瑞心底最深處,因熟知未來歷史走向,未嘗沒有將熱衷教育、懷有愛民之心的趙王世子朱厚煜作為替代嘉靖朱厚熜的備選的想法。
當然,血脈總歸是大問題。
但,當宣廟一係不在位,當朱厚煜更具有「賢君」潛質時,當從仕林到市井都曉得趙王世子勤學好讀、愛惜百姓時,在這「德才兼備」「相類孝廟」的巨大光環下,內閣大佬們當也會考慮一二吧。
然現下,若有人就刻意把他沈恆雲往陰謀家、野心家裡推,不管朝中大佬以及皇上信與不信,隻要種下這懷疑的種子,日積月累,積毀銷骨,最終不止毀了他,趙王府也難幸免。
而日後,倘若正德這年號真的隻能用十六年,屆時上位的是嘉靖又或旁人,翻起舊賬來,毀掉的可能就是沈氏全族了。
沈瑞站起身,鄭重向謝先生和何泰之一揖,「瑞有事想求先生和仲安。」
慌得二人連忙起身還禮,何泰之更是有些不安,因著親戚關係沈家人都是稱呼他泰哥兒的,幾時叫過他表字這般鄭重。
「二哥有什麼事直接吩咐便是,這般,忒也嚇人。」何泰之連忙道。
謝先生也道:「大人言重了。」
沈瑞先向謝先生道:「我想請先生去懷慶府見一見繁昌、廬江郡王。」
鄭王一係之前便有不少郡王是無子國除的,人丁並不算興旺,如今剩下的除了求嗣鄭王的東垣郡王,便是繁昌、廬江兩位郡王了。
這東垣郡王朱祐檡乃是第二代鄭王朱祁鍈庶四子的嫡長子。
而當今的繁昌、廬江郡王分別是朱祁鍈庶九子、庶十子。
同是旁支,兩個叔叔且沒輪到承爵,倒讓侄子先一步跑去請承爵,若是心裡服氣那就怪了。
更何況,如今叫侄子折騰的,這鄭王的爵位也沒了。
「老夫去收一收東垣郡王府的案子,勸一勸繁昌、廬江配合賑災與清丈。」謝先生撚須道,「復鄭王爵是沒可能了,但說到底,爭這王爵不過是爭個祿米王莊罷了,到時候皇上把抄沒的田莊賜予他們,豈不又實惠又體麵。」
田豐、萬東江已把懷慶府那邊消息送了過來,東垣因著宗藩條例沒能承爵,倒恨上了沈瑞,沒少傳播流言詆毀沈瑞。
謝先生早想收拾東垣了,隻不過彼時在年前趕去開封要緊,那邊就先放了放。這會兒,正好一鍋燴了。
老先生看向沈瑞,意味深長道:「『朝中』也是樂見河南多幾位『賢王』的。」
沈瑞點了點頭,他正是這個意思。
捧趙王是「別有用心」,但要河南遍地都是「賢王」呢?
那就是不是他沈瑞有野心,而是有本事了,是大大的政績。
「年節下的還要勞動先生奔波,且懷慶府還有亂匪,有些風險……隻是泰哥兒到底年少沒經驗,我能許給那兩位的東西又委實太少,想要說動他們隻能請先生出馬了。」
沈瑞頗為歉意道,「我想請王棍子保著先生過去,田豐和萬東江在那邊也有些時日了,必能護先生無虞。」
謝先生哈哈一笑道:「大人多慮了,老夫雖是文人,卻也走過些地方,這把老骨頭還經得起風雨。」
沈瑞道了謝,又向何泰之道:「仲安,我想勞動你盡快往開封,去見一見周王。」
現下的周王朱睦?是最早上書支持宗藩條例的藩王之一,蓋因與趙藩一樣,周藩的爵位繼承也是好一番爭奪。
就在不久前禮部回絕鄭府旁支襲爵時,就曾將弘治十三年周藩庶支奪嫡案拿出來舉例——
現任第八代周王朱睦?的父親朱安?是以庶子之身被立為世子,下麵同為庶出的弟弟皆有不服。連帶朱安?在內的幾夥人各自糾結地痞無賴,時常互相毆鬥。
到第六代周王薨逝時,幾人更是直接撕破臉,毆鬥升級,驚動了地方官員、巡撫等來斷案。
然未等審出個結果來,朱安?便暴斃。
世子妃立時上書,請立年幼的長子朱睦?承爵。
那幾位庶出的郡王簡直喪心病狂,一人侵淩世子妃,另一人便去「揭發」世子妃淫亂,說「妃出不正,其子不可嗣」!
後又誣陷先周王乃是朱安?毒殺等等。
當時孝廟命太監魏忠、刑部侍郎何鑒查此案,連逮千人,查明此案。
得知幾人禽獸行徑,孝廟震怒,將相關人等革爵貶為庶人,幽禁鳳陽。
朱睦?於弘治十四年才得襲爵周王,當時,也不過八歲。
到了正德三年,周王忽上書為其庶弟請封,表示請以周藩汝陽王府子孫例封他兄弟個爵位。
然禮部查出其母乃是樂女,不予封爵不說,又查了查汝陽王府那子孫,一樣是傳生,遂那位的爵位也被革了。
要說周王不是故意的,沈瑞是斷然不信的。
待宗藩條例出來後,這位周王也是積極支持,在寧王上奏江西宗藩不法事時,他也曾奏周府要陽郡君儀賓王環酗酒淫泆,後王環被革職為民。
可見如今周藩內部至今也並不太平。
周王,想必會很樂意看到官府出麵將那些「不知進退」的宗枝清除掉的。
想必也是極希望自己的兒子能順利成為世子、繼承爵位,別像他與父親當初那樣受那許多波折吧。
如此,沈瑞能「交換」的東西就多了。
「你便說,皇上給咱們『便宜行事』的權限,本就是許咱們清理如朱祐椋那樣為禍地方的宗藩的,而本官身為禮部侍郎,清查各府『花生、傳生』,為周王嫡長子請封世子,這些都是職責所在。」
沈瑞道,「當然,如果周王能得皇上一句『賢王』的贊許,這些事情也能更順遂些,尤其請封世子,本官報上去,也是要禮部、宗人府、皇上最後拍板決定的。」
周王想要的多,沈瑞也給得起,那就不是配合清丈、賑災這麼簡單的了。
怎麼也得向趙王看齊吧。
何泰之也聽過李鐩對諸藩的分析,當下連連點頭,道:「二哥放心,我必辦妥了。」
「我書信一封給馬炳然馬大人,有什麼事情你便去找他。」沈瑞道。
馬炳然最初是河南參政,後調到山東升任右布政使,曾與沈瑞共事過一段時間,今年又被調回河南為左布政使。
馬炳然在山東時,因左參政是沈理,左布政使是與沈理交好的袁覃,他本就是無門無派的,自然而然與這兩位交好起來。
而沈瑞當時在登州政績實在閃亮,馬炳然也是有心交好,後沈瑞升任山東右參政,兩人亦是合作愉快。
此番沈瑞也來河南,雙方早就通過幾次信,對很多政策都達成共識,馬炳然正盼著沈瑞早些抵達。
何泰之點頭應下,又問:「待開封事畢,我便往鈞州、往南陽府去?謝先生去河南府嗎?」
這三處分別是徽藩、唐藩、伊藩的封地。
沈瑞擺手道:「不,河南府、南陽府礦盜猖獗,隻怕背後就有這唐、伊兩府的手筆,這件事還需好生解決了,暫時不去聯係他們。唐藩還則罷了,徽、伊歷來作為,同『賢』字沾不上邊。」
尤其伊藩,那是祖傳的作惡多端,還一代更比一代「惡」。
在沈瑞前世歷史上,伊藩是嘉靖年間獲罪除國的。
沈瑞不介意現在讓他們早點結束,好救當地百姓於水火。
謝先生道:「老夫此去懷慶,也會讓田豐、萬東江布置人手查一查礦盜之事。為大人下一步布局打算。」
懷慶、河南、南陽三府多處礦洞,礦藏豐富,鐵礦、錫礦、乃至銀礦、金沙,一應皆有。
朝廷自然是明令禁止私采,但財帛動人心,如何能夠禁絕!
因有利可趨,流亡之民漸漸聚集,許多礦盜憑借山勢,私開洞口,公行劫掠。
官府一來便遁入山林,官兵撤回便繼續盜掘,乃至幾夥互相仇殺、殺人放火、肆無忌憚,十分猖獗。
河南政府也不是沒想過辦法,隻是礦盜流動性極強,剿滅困難,這幾年年景又都不好,也擔心搜剿太過激發民變。
沈瑞對礦藏是極為重視的,尤其是鐵礦,直接關係到軍、民各類機械的製造,因此早與壽哥報備過,同蔣壑商量借剿流寇將那些礦盜也一並端了。
「有勞先生。隻是此事凶險,先生千萬小心。」沈瑞道,「再有幾日蔣壑大軍便該到了,屆時我們再行動不遲。」
謝先生表示他會萬分小心,讓沈瑞勿念。
如此,河南諸藩裡,剩下一位崇王。
第一代崇王乃是憲廟的同胞兄弟,周太皇太後的親生骨肉,自然身份尊貴。
弘治八年時,周太皇太後想念兒子,還想宣崇王進京,因禮部、內閣都反對而作罷。孝廟還因此心生愧疚。
因血脈親近,崇府得的封賞委實不少,倒也沒什麼惡行傳到朝堂。
到了第二代崇王時,出過一樁事,卻是彼時劉瑾當政,用焦芳之計,欲籍沒江南官員家產斂財泄憤。
抄了已故都禦史錢鉞家,借口便是錢鉞在河南為巡撫時,以土產紅粳米四千石代替舊例中的粟米給了崇府歲祿,並沒奏請,乃是崇王請給。
劉瑾給他定罪是交通王府,擅更成法,宜究治。彼時錢鉞已故,便抄沒家產,幾個兒子闔家戍邊,遇赦不赦。
實際上改粟為粳是一個便民的常規操作,畢竟是土產,方便,對百姓有利。
要說擅更成法麼,或多或少也能沾點兒罪名,但罪不至此,如此重刑都因劉瑾焦芳歹毒罷了。
而崇王府當然也被弄了個灰頭土臉,連帶著奉承長史一律被罰贖罪米千石。
這第二代崇王正德六年歿了,隻是,世子至今尚未有明旨承爵。
先前有劉瑾壓著,崇王世子大約也怕被這閹豎抓住什麼把柄,老老實實守孝,不曾上書。
如今劉瑾倒了,崇王世子這請封的折子也遞上去了,卻是石沉大海沒個動靜。
因此,不需要沈瑞做什麼,世子朱厚耀就是沖著早日承爵,也會積極配合,努力樹立自己賢王形象,最少是向趙王看齊的。
「汝王那邊,大人如何考量?」謝先生因問道。
見沈瑞微微搖頭,謝先生又道:「大人,汝王不同,他因無嗣,故此做這『賢王』,更顯大人『一、心、為、公』。」
他特地將「無嗣」「一心為公」咬了重音。
沈瑞不由一頓,他原覺得汝王這根硬骨頭忒難啃了,不啃也罷,但確實是,隻有汝王是沒兒子的,肯定不會與太廟司香發生關係的,捧出這位作賢王,才顯得沈巡撫全然大公無私呢。
他還在猶豫著,謝先生已道:「大人何不讓周賢一試?礙於大人在,汝王或不肯見周賢,但若周賢自家去,汝王必會相見。」
汝王畢竟受周太皇太後養育之恩,有這一脈香火情,不會不見周賢這個周太皇太後親外孫的。
何泰之不由瞪圓了眼睛,下意識的去看沈瑞。
沈瑞苦笑一聲,「先生不是不知……」
謝先生道:「皇上派周賢來『幫』大人,就已是將大人同他放在一條船上了。」
沈瑞微微闔了眼。
當初蔡諒曾宴請沈瑞同周賢,不求和解,隻求能和平共事。
沈瑞並未入席,隻表示,若有皇命,沈家配合,不會因公廢私,至於私交,那就免談。
此番周賢帶兵來河南,也是因有壽哥的密旨。
壽哥想提拔周賢,沈瑞也不會從中作梗,本身德州衛的兵丁便多,又訓練有素,周賢的身份也正可以壓製一部分宗藩,種種皆能為沈瑞所用,何樂而不為。
雖一路同行,相互配合,但沈瑞從來都沒有與周賢相交的意思。
現下,到底也還沒到用不用周賢關係到沈家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沈瑞依舊是不願妥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