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短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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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來客中,荀悅年紀最長,已三十多歲了,坐在上首正中。荀貞是主人,陪坐在側。其下皆按輩分、年歲,分別落座安席。荀攸與荀祈的輩分最低,坐在了最後下手。

等酒菜上來,諸人齊齊舉杯,「飲滿舉白」,這酒宴就算開始。

在座的都是飽學之士,或精通典籍,或有出眾之才,這番宴飲自又與當日荀貞與陳褒諸人在亭舍的鄉野聚飲不同。

酒宴才剛開始,就紛紛有人出來「為壽」。為壽,即上壽,也就是敬酒。荀悅年紀最長,其父又是八龍之首,位份最尊,最先被上壽的就是他。其次荀彧,荀彧之父乃八龍之二,又早早地被南陽何顒贊有「王佐之才」,在座諸人中他的名聲最顯。

再次則就是荀貞了。

不管此前諸荀對他當亭長這件事有何非議,但他如今既先得縣君褒揚、繼而又得荀緄勉勵,在族中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荀攸、荀祈兩人並肩跪拜,舉杯上壽,說道:「郡縣遭疫,民不聊生。君至繁陽兩月,賑濟窮困、折服豪強,民賴以安。請上雅壽。」

荀攸、荀祈兩人是荀貞的族侄,荀貞身為長輩,是上位者,不必避席,但也需要表示感謝,他舉起酒杯,說道:「敬舉二君之觴。」一飲而盡,亮出杯底,表示已經喝完。

諸荀敬酒罷,文直以目示意,讓文聘也去敬酒。

文聘一來年紀小,二則是荀衢新收的弟子,按輩分來說是荀貞的「師弟」,三者若無荀貞的引薦,他也進不了荀衢之門,所以既為表示敬重,也為表示感激,他沒有入席,而是侍立在荀貞的身後伺候,此時看見文直的暗示,在請示了荀貞後,便也出來敬酒。

在座的諸荀哪一個會把什麼「宛縣文氏」看在眼裡?若換了汝南袁氏過來,可能還會敬重幾分。但看在荀衢、荀貞的麵子上,凡被敬酒的人也都是一飲而盡。——在被敬酒時,一飲而盡被視為對敬酒人的尊重。如果不一飲而盡或者不讓倒滿酒,則就是一種不尊敬的表示。前漢時曾發生過一件著名的故事,「灌夫罵座」,起因就是被敬酒的外戚田蚡不肯飲盡。

好在諸荀都是「君子」,席上並沒有出現類似的不禮貌。

酒過三行,諸人皆酣,荀貞拍了拍手,把從荀衢家借來的奴婢們召進堂中,歌舞鼓瑟以助興。唐兒也在其中。唐兒不擅歌舞,但是會鼓瑟,跪坐堂側,芊指拂琴,清幽的瑟聲與她嬌艷的容顏相映成趣。

坐中有量淺的已經醉了,指著唐兒失態笑道:「聞劉儒家有女婢,善歌,號曰『小秦青』。貞之,你家這美婢熟媚可喜,瑟聲清揚,亦是分毫不讓,直可與她配成一對兒!」

當著主人家的麵,調笑主人家的婢女,這不算過分,但也有些失禮了,侍立在荀貞身後的文聘頓時麵色不豫。

荀貞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拍了拍他的手,笑與喝醉的那人說道:「『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今日群賢畢至,在座盡是咱們族中英傑,故此我家這女婢雖不會鼓瑟,但為表我歡愉之情,勉強讓她來彈奏一下,諸君也請勉強來聽罷!……,諸君,人生一世,良辰恨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隻盼長樂未央!」

他是主人,先前受人敬酒,後來為活躍氣氛,又主動找人對飲,接連喝了好些杯,也已有些醺醺然,拿著酒杯站起,看著麵前諸荀歡飲的熱鬧場麵,不覺想及即將出現的黃巾之亂,等那大亂生時,在座又有幾人能活?一時心有所感,如梗骨在喉,想要說些什麼。

他看了看荀彧,又看了看荀攸,再轉頭看了看文聘,又記起幾天前見麵的戲誌才,再又看看在座的諸人。今天大家歡聚一堂,而當大亂起後卻各有不同,有的人因勢而起,名留青史,而更多的人卻泯然無聞。人生際遇,不過如此!

而單獨對他來說,他這個「外來戶」,在將來的大亂中又會有怎樣的際遇呢?是活、是死?是像清晨的露珠消失在陽光之下,抑或鬥膽地想一下,也能「名留青史」?

他雖知道「歷史的未來」,卻看不透「自家的命運」。千言萬語匯在了他的心頭,最終,湧上來的卻隻有幾句詩。

他舉杯吟誦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堂中諸人靜了一靜,隨即轟然叫好。

餘人倒也罷了,荀攸麵現驚奇,他與荀貞相交十餘載,從沒聽其做過詩,忍不住高聲說道:「貞之,你這幾句詩似乎意思尚未盡,底下還有麼?」

曹操的這首《短歌行》,荀貞在前世時讀過很多次,當時雖也能體會其中慷慨沉鬱、求賢若渴的意思,但遠不如穿越後通過親身體驗了解得深刻。他隻覺此時此刻,再也沒有另一首詩能表達現在鬱積在他月匈中的「塊壘」了。

聽了荀攸的問話,他接著吟誦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念到這裡,他舉杯飲盡,把酒杯遞給文聘,讓他斟滿,又笑著看著他,重復了一遍,「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文聘莫名其妙,不知他這是什麼意思。

「還有麼?」

荀貞轉過視線,環顧在座,把手伸開,虛攬堂內諸人,笑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荀攸、荀祈歡聲而笑。荀攸道:「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下邊呢?下邊呢?」

荀貞語轉低沉:「明明如月,何時可輟?」

底下有人笑道:「日方正午,哪裡有月?」

荀貞念起頭一句時,荀彧隻是放下了酒杯。聽到「沉吟至今」句,他坐直了身子。再又聽到「何時可輟」句,他端正了麵色,這會兒聽到旁人的笑問後,即正色斥道:「詩以言誌,何必計較日月?」對荀貞說道,「貞之,請你接著吟誦,完結此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下邊有人問道:「憂從何來?」

荀貞拔高了聲音,將酒杯高高舉起,目光越過諸人,投向堂外:「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復又轉回視線,看向荀攸和荀彧,「契闊談宴,心存舊恩。」

就連文聘這樣十五六歲的少年也聽出了這兩句詩中「求賢若渴、欲建功立業」的雄心壯誌,席上諸人紛紛復歸平靜。荀貞將酒杯湊到嘴前,卻沒有喝,而是茫然失神地站了片刻,最後悵然吟道:「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一人問道:「聽你此詩,似為樂府短歌行,完篇了麼?」

底下還有四句,但荀貞不再吟誦了。他將酒喝完,落回座位,沒有回答問話,而是重新展顏歡笑,說道:「一時酒後失態,諸位不要見笑!」等文聘將他的酒杯再斟滿,舉杯邀請,「諸君,滿飲此杯!」

……

荀彧頭一個將酒喝完,說道:「酒後真言,詩以言誌,非有雄心大誌者不能為此詩。貞之,你的誌向我今天才知!」

荀攸亦嘆道:「古人雲:傾蓋如故,白頭如新。貞之,你我同居二十年,險些白頭如新,我竟今日方知你的誌向。」

不但是他們兩人,在座諸荀,包括文直、文聘在內,對荀貞都好像有了一層新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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