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江山 (大結局)(2 / 2)
他和邱和所站的位置相對較偏,大部分士兵此刻還在追擊西番兵,並沒有注意到這一刻的變故。
那將領卻遲疑地道:「大帥,您背後……」
一根箭還明晃晃地紮在林擎背後,紅羽耀眼。
「哦。」林擎灑然一笑,阻止了將領喊軍醫的舉動,伸手到背後,輕鬆一拔,將箭拔了出來。
他將箭裹在掌心,對地下一擲,箭射入凍土,隻剩一點紅羽在外頭。
隨即他輕鬆地笑道:「沒事,被甲片夾住了,沒受傷。」
那將領這才放心,又要喚軍醫來給他處理手傷,林擎攔了,翻身上馬,道:「窮寇莫追,這一次殺了兩個藩主,西番邊境一線必將有一番變亂,咱們可以回青州了。不過倒也不必急,先殺個痛快再回去。」
「是!」
……
西番女王疑惑地放下瞭望筒。
先前那一箭她看見了,明明射入了林擎的後心……
不過他穿著輕甲……
她盯著那邊的舉動,卻見林擎沒有立即退兵,心中更加疑惑。
如果林擎真的重傷,那此刻就極其危險,他該立即整兵回東堂才是。
難道真的沒有……
西番女王舉棋難定,終究眼看這局勢糜爛,又要趁此機會挽回頹勢,將兩藩主的兵力盡量收歸麾下,當下下令先後退,邊軍軍鋒如火,不可輕攖其鋒。
林擎軍隊追擊了西番軍一日,將西番軍趕出百裡外,解救了一大批之前被西番軍擄來做苦奴的東堂百姓,才整兵回西番。
大軍撤走之後,西番軍鬆一口氣,這才敢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遙遙望著那些滾滾而去的雪浪和煙塵。
西番女王卻下令全軍做了一件事。
在兩軍交戰的戰場上,尋找一枚釘入地麵的紅羽箭。
這事兒難比登天,畢竟戰場上到處都是箭,西番士兵隻能趴在凍土之上,扒開泥濘的血跡,一寸寸地尋找。
兩天之後,一枚斷箭放在托盤上,呈給了西番女王。
西番女王盯著那隻有箭杆箭尾卻沒有箭頭的斷箭,良久,格格一笑。
太好了。
西番等了幾十年的機會,終於來了!
她會成為西番歷史上最為強大,功勛彪炳的女王!
隨即她霍然起身,將那染血的斷箭一扔。
「出兵!」
……
邊軍打入西番境內急若星火,奔馳回青州一樣快如流星。
林擎端坐馬上,馬蹄下濺起的雪騰起乳白色的煙塵,他盔甲下的長發凝了一層霜色,遠遠望去便如一夜白頭一般。
他身後,邊軍狂奔之中,依舊隊列齊整,騎術高超,無人掉隊。
所有人隻要望見前麵那個並不算特別雄壯的背影,便如見長城,心間溫暖而充盈力量,不懼任何磨折風霜。
林擎的披風高高揚起,雙眼隻望著青州的方向。
側側。
等我回來。
他的馬背上,一直緊緊栓著一個方方的盒子,他在策馬驅馳時,時不時會將手溫柔地放上去,仿佛那樣便可以汲取到溫度力量一般。
風從耳側過,呼嘯若哭,他忽然想起當年,他第一次聽見她哭,還是在相王府。
她自幼被傳命硬,在尼庵長大,性情又倔,沒少吃苦頭,自幼一個老尼姑待她好些,也不過是在她餓飯時會給她留一個冷饅頭,在她生病時會給她一杯熱水。
但也就是這個老尼姑,為了攀附相王,把她騙進了相王府。
小姑娘驚人的美貌令相王急不可耐,當晚便要洞房花燭,她假意屈從,卻將一杯滾水倒在了相王的襠內。
然後她奪門而逃,被相王親衛抓住,大怒的相王要將她賞給親衛們享用,她沉默抵抗,咬牙掙紮,別人撕扯她的衣裳,她就撕扯別人的皮肉,打折了一根手指,也要用斷了的手指摳別人的眼睛。
那晚他從屋頂上跳下來,從那群親衛手裡抱走她就跑,怕她成為靶子,他將她抱在懷中狂奔,身後箭雨嗖嗖,然後也有一支箭,那般射入他肋下。
他一聲不吭,她也不說話,卻忽然伸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夜星月之下,她揚起的臉,眸子裡漸漸盈滿了淚水。
當時他沒有說話,隻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其實那時候,他很想低下頭去,親親她,親掉她的淚水。
林擎忽然俯下身去,將臉靠在冰冷的骨灰盒上,輕輕親了親。
……
急行一日夜,經過西番和青州之間的西府郡。
那是側側的家鄉,但是側側自從離開過,再也沒回去過。他駐守青州多年,也沒去過,那裡不是側側念茲在茲的美好所在,而是所有噩夢的起源和開端,這故地,不踏也罷。
此刻為了抄近路,卻不得不從此過了。
經過一道山坳,他遠遠地望了望黑黝黝的山中。
側側的父母就葬在這裡。
那一對無情父母,世人傳言是側側所殺,其實是他殺的。
隻因為那一對得了怪病的父母,竟然聽信謠言,認為災難是早已送出去的女兒帶來,且隻要吃了她的血做的饅頭便可以痊愈。便想著要以思念女兒為名,把她帶回家弄死。
她不知內情,還以為父母終於接納,歡天喜地收拾行李。
他知道消息,一路狂奔,在她踏進家門的前一刻,攔下了她的馬車,來不及解釋,便將她那馬上就要出手的父母殺死。
當那對父母的鮮血流在她腳下時,麵對她駭然不敢置信的目光,他的心緩緩沉底。
側側畢竟還沒遭到毒手,於她心裡,是終於等到了父母接她回家,開始幸福的生活,可這樣的美夢,就被他不由分說地砸碎了。
她會怎樣恨他……
而他連解釋都不能……
那小姑娘凝視著他,眼底漸漸發紅,他心中絕望,苦笑一聲,轉身便走。
衣角卻被拉住。
他回首,便見側側凝視著他,鬢邊一朵黃綠色的花在風中輕顫。
她輕聲問:「他們想要害我是嗎?」
「你是來救我的是嗎?」
他所有的言語頓時哽在喉頭。
「為什麼……你會這麼信任我?」
「我為什麼要信待我冷漠的家人,而懷疑待我好的外人?」她道,「有些情感,不是以血緣論的。」
那一刻,他想緊緊抱住他的小姑娘。
但當時他沒敢,他怕淚水落在她肩頭,丟了麵子。
側側啊。
我一生的所有顏麵,都不過是你繡履下的微塵。
可惜,無論是美夢還是噩夢,我們都再也回不去了。
馬蹄踏過山路,這二月天氣,路邊竟開出幾朵那種鴨屎綠的花。
那本就是極其耐寒的植物,在側側家鄉長得遍地都是。
他於疾馳中俯身,采了兩朵花,一朵插在骨灰盒上,一朵插在自己鬢邊。
他端詳著骨灰盒,咧嘴一笑。
「真好看。」
側側啊,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種顏色難看的花,其實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
叫「永春」。
遇見你的那一刻,你鬢邊戴一朵永春花。
從此之後,此花是你,彼花也是你,世間萬紫千紅都失了顏色,唯有情深永駐,繁花永春。
……
再往前,馬蹄卷過一片茫茫的荒地。
時而蹄下會有輕微顛簸,有時候會有一些灰白色的煙塵騰起。
那是人的白骨。
這裡是多年前的戰場,相王起兵並被朝廷鎮壓之地。
他當時也在這附近,被大軍捆了壯丁,為了掙命也為了能回去看側側,拚了命地戰鬥,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終於被相王發現了他的才能,卻沒想著好好用他,拿側側做要挾,逼他換上了王袍去迎戰。
那場兵力懸殊的戰鬥,最後是他一劍殺了主將,本來能反敗為勝,結果對方陣前,推出了五花大綁的側側。
他立即拋下了武器。
他怕慢上一刻,側側就會自盡。
命運裡深藏著讖言,他的恐懼並非沒有來由,多年後世事輪轉,同樣的抉擇逼到她眼前,而她果然如此決然。
終究是逃不過。
他被綁上刑場,大刀之下他不肯跪著,想要站高一點,仿佛那樣就可以看見他的小姑娘。
然後他也真的看見他的小姑娘了。
滿身傷痕,披頭散發,在一群人的追逐之下沖入法場,竟然空手來奪劊子手的大刀!
她用手架住了那刀,滿手的鮮血滴落在他臉上。
他掙紮著,用肩頭把她向刑台下撞,她卻忽然鬆手,將他一抱,顫聲說:「哥,一起死吧!」
他忽然笑起來,在刑台之上,含笑偏頭口勿了口勿她的發。
正要說那句,好吧一起死。忽然聽見有人道:「住手!」
當時以為是命中的救贖。
多年後才知道是噩夢的開端。
……林擎再次微微笑起來。
偏頭將臉貼了貼那骨灰盒。
「側側,當初那話我沒機會回答。」
「現在我可以說了。」
「那就一起吧。」
……
晨曦再起的時候,前方青州城外灰黑色的山脈仿佛要和天相接,山**關隘的大門次第打開。
身後士兵們爆發出一陣歡呼。
回到東堂了!
無論在異國多麼痛快颯爽,終究隻有踏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是最安心的。
林擎端坐馬上,脊背挺直,遙望著地平線上漸漸升起的朝陽,那一輪巨大的半圓渾然如火,映雪色大地輝光千萬裡。
輝光之下,便是他幾乎守了一生的青州城。
林擎抱起骨灰盒。
側側。
我終於回到了這裡。
巨大的城門緩緩開啟,一線日光延展於茫茫雪地,關隘如一條巨龍蜿蜒不知盡頭,高天之下,一騎長驅直入,鋼鐵洪流隨後滾滾而入。
青州百姓於城下歡呼迎接英雄凱旋,以最熱烈的目光膜拜著他們不敗的統帥。
無人知道就在這過去的數日夜,他們曾在生死關頭走一遭。
轟然一聲,城門隨即關閉,城頭弩機連響,無數士兵持槍上城。
前方雪野盡頭,影影綽綽,出現無數黑壓壓的人頭,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守城的士兵瞠目結舌,實在不明白,西番軍是牛皮糖麼?皇帝都死了,連敗無數場,國內亂成一鍋粥,剛還被青州軍掃盪過一遭,怎麼還敢來!
身後腳步聲響,士兵回頭,都恭敬俯首。
林擎抱著一個盒子,步伐輕輕,上了城頭。
他的靴子踏在城頭未化的積雪上,卻毫無聲息,他抱著那盒子走來時的姿態,不似迎戰,更似歸來。
晨曦映亮他眉梢,反射一片透骨的白。
他站在城頭上,扶著牒垛,遙遙看著底下梭巡不敢進卻又不舍離去的西番兵,唇角一牽,輕蔑一笑。
親兵捧著他的武器過來,他接了長槍,隨手擱在城牆上,卻沒接那巨弓。
他笑道:「孩兒們,看爹爹給你們變個戲法。」
他長槍微微一抬,指著城下滿坑滿穀的西番兵。
「你們該怎麼守城就怎麼守城,該乾活就乾活,該吃飯就吃飯,看爹爹站在這裡,隻要站著,西番兵就絕對不敢前進一步。」
對上眾人詫異的目光,他喝道:「信不信!」
眾人仰頭,看城頭上大帥衣袂與長發飛揚,忽然心間便豪情激湧,惹熱血如沸。
是啊,何須大軍,不必畏懼。
大帥站在城頭,便是這青州,乃至整個東堂的定海神針!
「信!」
喝聲如潮,遠遠傳至雪野之外,遠處的西番軍似有騷動。
西番女王站在車轅上,緩緩放下瞭望筒,皺起眉頭。
難道……她弄錯了?
……
銀光連綿驅馳而過,越山野過河流,不顧道路崎嶇,隻為盡早趕赴青州。
燕綏的衣角漸凝霜色,他抬頭,辨別著從山**外吹來的微帶冷意的風。
青州,不遠了。
……
林擎立在城頭。
紅色披風招展而起,似一麵大旗獵獵。
他身後是巍巍關城,高高城牆,萬千百姓,偌大東堂。
他麵對西番方向,立如標槍。
士兵們安心地在他身後忙碌,如常執行一切按部就班的任務,並因為大帥之前的囑咐,在他主動轉身之前,無人前去打擾,便是送飯,也隻是輕輕擱在大帥腳邊,但大帥一直也沒有吃。
大帥多年征戰,看似瀟灑悠遊,其實講究苦修,時時錘煉筋骨,作戰訓練幾日不食也是有的,而他練兵嚴格,一旦下了命令,無人敢於觸犯。
一日過去了。
西番軍沒有前進一步。
兩日過去了。
西番軍中似乎發生了爭執。依舊沒有前進一步。
第二日的下午,林擎的親兵終究有些不安,端了食物,又拿了大氅要給林擎披上。
他走到大帥身邊時,看大帥一動不動,心中剛剛一跳,卻見大帥微微轉頭,對他道:「你看。這江山多美。」
親兵轉頭看夕陽之下山河壯麗,贊同地點點頭。
又聽大帥輕聲道:「知道我為什麼現在還站在這裡嗎?在皇家那樣對我之後。」
這也是親兵心中一直的疑惑,他隨即答道:「是因為忠義,是因為您是東堂的保護神。」
林擎輕輕笑起來。
他眼眸微微彎起的時候,起幾絲淺淺的皺紋,卻並不讓人覺得老態,隻覺得那般風華魅力,成熟至令人心跳。
「不,並不僅僅是這樣……一切的禮教都是枷鎖,一切的頭銜和責任,都抵不過我這近三十年的苦與恨。我,其實並不是個迂腐的君子啊。」
親兵疑惑地看著他。看見大帥鬢角碎雪不化。
「大司空曾經問姚太尉,忠義是什麼?文臻曾在救我出天牢的時候,讓我看見無數為我阻攔大軍,為我搬走路障,為我高呼不平的百姓。大司空說,他永遠忠於朝廷,忠於百姓,忠於這東堂江山,忠於自幼浸淫忠孝節義的內心;文臻說,她不僅要救我的命,還要救我的心,要我看見那繁華美麗的東堂,千千萬萬的百姓,從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到老去的最後一聲嘆息,都沐浴在我長槍紅纓的照拂之下,因我而一生安定,得享天年。」
親兵發出一聲感嘆,由衷地道:「感謝文大人。」
林擎眼神溫軟,遙望著山海之外。
他說:
「所以現在,輪到我為他們,最後阻攔這一次了。」
他聲音很低,親兵沒聽清,剛想詢問,就見大帥抬了抬手,道:「去吧。」
「不要再擾我。」
親兵領命離開,轉身那剎,似乎聽見大帥說了句。
「以後,多聽聽宜王殿下的話。」
……
入夜的時候,越發風緊,碎雪紛紛揚揚自天幕拋灑。
苦候近三日,始終等不到林擎倒下的西番軍中,再次爆發了一場爭執。
主張夜襲的女王,遭到了早已成驚弓之鳥的將領們的集體反對,氣得砸壞了皇帳裡的所有器物。
城頭漸漸一片銀白。林擎鐵甲覆雪,依舊站得筆直。
他一直抱著那盒子,雙手平放在城牆上,盒子緊緊貼在心口。
城頭上大旗呼啦啦地響,雪花在鼻尖停留,周身的疼痛漸漸淡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和這個世界的聯係也在慢慢模糊,蒼黑的天幕被碎雪染得斑駁,前方卻忽然亮起微光。
微光裡,有女子衣衫如雪,自天幕深處走來,一笑唇邊酒窩瀲灩,而眼眸裡盛著二十七載虛度的華年。
她緩緩向他伸出手,指尖上一枚黃銅指環,那是當年他離開她前去邊關時,給她套在手上的禮物。
那時候他隻是個戰俘,很窮,買不起金飾,後來他成了大帥,成了神將,每年她壽辰,他送過無數奇珍異寶。
然而她最終留下的,隻是這一顆。
女子閃耀微光的指尖,輕輕擱在他的掌心,一挽。
他笑,解脫而又期待地,道:
「側側。」
……
一夜大雪。
天快亮的時候,西番軍絕望地發現,林擎依舊標槍一般站在城頭。
而讓他們更絕望的是,雪白的地平線盡頭,忽然出現了碩大的旗幟飄展,隨即槍尖、矛尖、刀尖挑破那一片白,光輝刺眼,然後便是銀甲閃爍的騎兵、黑壓壓的步兵……
有人在大喊,有人慌忙收束軍隊。
「燕軍來援了!」
雪地上,一騎如潑風,踏碎積冰碎雪,在皚皚雪原上留下一行鮮明的印跡。
馬上騎士抬頭看著城門上的人,微微舒一口氣。
城門開啟,燕綏快步上城,看見那衣甲覆雪猶自挺立的背影,放慢了腳步,笑道:「聽說你站了三天你累不累……」
他忽然停住語聲,搶上一步。
林擎脊背筆直,側臉平靜,唇角甚至微帶笑意,然而他臉色如霜,睫毛上凍雪不落。
燕綏緊緊盯著他,像是忽然不再識得他,又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語言的能力。
良久之後,他目光慢慢下移,看見林擎背後已經凍裂的,隱隱露出烏黑箭頭的傷口,看見他手中緊緊抱著的骨灰盒。
又是良久之後,他低頭看向林擎麵前的城牆,那上麵有幾行字。
「便宜兒子,把我和你娘和飛白,就合葬在這裡吧。」
就在這裡,我和飛白,留在永遠守護的山河之上,我心愛的女人,也從此永遠遠離那汙濁的都城。
「對不住,這次還是沒帶著你。」
不過沒關係,你已經得到救贖和祝福,會活出幾倍的幸福。
「來生再會。」
燕綏緩緩地轉頭。
這是又一個晴天,大雪落了一夜卻在這一刻停歇,日光越過城頭,骨灰盒上鴨屎綠的永春花被映成了一片燦爛的金色。
林擎的花則別在了披風領口,交相輝映,他的手指,溫柔地扶著那朵在寒風中瑟瑟的花。
燕綏一低頭,抱住了他冰冷的肩,肩甲和他的肌膚一般徹骨的寒,刀一樣劈入血肉。
天地在沉默中微顫,連日光都不敢灼熱。
當他再次鬆開林擎時,雙手血肉和鐵甲黏在一起再撕開,發出細微的撕裂聲,有殷紅的血滴下。
他沒有表情。脫下大氅,將林擎放倒。
他半跪著,垂頭輕輕抱了一會骨灰盒,然後將骨灰盒放在林擎懷中。
小心地不去碰壞那花。
累了就歇歇吧。
來生……再見。
無數的士兵湧上前來,駭然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片刻後,悲聲大作。
鐵甲如黑色的波浪一層層伏下,從城頭到城內,嗚咽之聲似最悲涼的羌笛,吹破山關。
燕綏起身,拿起林擎插在城頭的紅纓長槍,緩緩指向城下正在倉皇後撤的西番軍。
他道:
「殺。」
……
是年二月二十二,神將林擎在西番境內火雲藩遭己方背後暗算,中箭後不倒,率軍驅馳回國,並在西番追隨而來之後,立雪城頭三日夜,使西番全軍梭巡不敢進一步,錯失良機。也終保得青州和邊軍無恙。
消息傳來,舉國同悲。
雖然林擎苦心想要封鎖消息,但紙包不住火,徽州統領邱同隨即自盡。
老戰友終究相隨於地下。
攝政王燕綏千裡來援,終究晚了一步,攝政王當日於城頭收殮神將,槍指西番,合軍五十萬齊聲同誓,不滅西番誓不還!
西番於青州城下大敗,西番女王倉皇逃回國內,燕綏直接追了過去,終於三足藩斬殺女王,是年七月,西番滅國。
也是在這一年的二月,即將被收回王爵的安王拚死一搏,偷襲南齊靜海海域外諸島,想要學易銘,為自己博一塊海外稱王地,卻被南齊女帥太史闌抬手就揍了回去,當年六月,安王不得不再次灰溜溜回到東堂。
等燕綏班師回朝,已是初秋,小皇帝已經登基,年號承恩。
燕綏回京時,帶回了林帥的甲胄和長槍。當載著林帥遺物的馬車緩緩駛過長街時,全天京百姓都著素衣,斟素酒,等候在長街兩側。馬車經過一地,便有百姓緩緩將酒酹於大地。
是日,天京酒香滿城,全民縞素,山河同悲。
攝政王為林擎請封,帝賜以王爵,諡號「忠武」。
原大司空單一令歸葬於鄉,諡號「文正」。
皆為文臣武將最高美諡。
然於民間,都覺得便賜千百字美諡,也不能及那兩人功德於萬一。
在此之前,文臻挺著大肚子親赴湖州,將君莫曉遷葬於天京。並沒有入皇家陵園,也沒有入皇族玉牒。隻在京郊選一處風景秀麗的高地,圈出小小的園林,讓喜歡暢朗風物的莫曉可以睡得更舒服些。
中文在那山下買了一處別業,經常上山,拔拔草,坐在墳前和莫曉說說話。
半個月之後,文臻再生一子。
燕綏大失所望。
不過失望歸失望,他倒是準備履行諾言親自給王妃伺候月子來著,畢竟當初答應的懷孕一定要守在她身邊又沒有做到。
然而安王和季家總歸都是毒瘤,不趁著他此次大敗出手,日後難免還得麻煩,其時朝中諸將青黃不接,燕綏隻得再次出征。
安王裹挾了季懷遠,合兵四十萬,號稱擁兵百萬,和燕綏對陣。
承恩二年五月,燕綏於留山大敗安王,季懷遠戰死,季家滿門男丁被流放,安王被革除王爵永禁於中州,蒼南滇州終回東堂版圖。
至此,門閥一詞終於正式湮滅於東堂歷史,皇權實現了真正的大一統。
這幾年間,隨便兒一直表示男兒重諾,說要做皇帝就必須要做。燕綏被他纏得無法,道你也看見東堂皇室是怎樣亂的,皇帝又是怎樣一個可怕的活計,你要做可以,我卻不想你和那幾位走馬燈皇帝一樣,分分鍾就落馬丟我臉。我給你的功課什麼時候能完成,鍛煉得刀槍不入,你什麼時候考慮這事。
承恩三年,時年滿六歲的隨便兒,在提前三年完成燕綏布置的功課之後,跑去重建的仁泰殿去找燕泓,開門見山:「咱們東堂有皇帝輪流做的傳統,今年我掐指一算,也該輪到我了。」
又道:「你放心,我絕不兔死狗烹。天知道我最討厭這幾個字。」
燕泓也非常光棍:「成!」
天知道他一點都不想當這個皇帝。攝政王太可怕了!隨便兒也可怕,他說聲不肯,還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嗎?
還是小命比較重要。
幾年相處,他也算了解隨便兒的性子,他主動禪位,隨便兒一定不會虧待他,他要是不識好歹,隨便兒能叫他後悔一輩子。
承恩三年,東堂又換了皇帝,隨便兒輕鬆登基,他是皇朝嫡係,是燕綏嫡長子,皇位本該就是他的,他繼位,群臣毫無異議,樂見其成。
關於為新帝舉辦登基大典的節略奏章呈上攝政王案頭,攝政王看了半晌,最終取出一個小小的印章,蓋上了。
這是他攝政之後專用的唯一的章。
田黃石,鏤刻篆字:「長寧」。
隨即,隨便兒定年號:勤德。
這年號有點奇怪,但是隨便兒向來是個不好惹的,群臣抗議無效,也就隻好認了。
小皇帝登基上任,連做了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驚悚。
第一件是在宮門廣場前,造林擎、德妃、林飛白雕像。林擎雙手拄槍,雙目前望,德妃懶洋洋靠在他身旁嗑瓜子,林飛白坐在一邊,一膝支起,一手搭在膝上,神情卻不似他生前冷峻,唇角一抹微笑。
很少有人知道,林氏父子的姿態,便是他們留給這世間最後的剪影。
群臣對於林氏父子塑像並無異議,但對於德妃和林擎如此姿態相伴很有異議。德妃無論如何都是永裕帝的妃子,是皇帝的祖母,這般伴於外姓男身邊供世人永久膜拜,皇家臉麵何在?
但這聲抗議還沒來得及出口,隨便兒就給他們投下了第二顆炸彈。
他宣布改姓林,自此皇族一脈,都姓林,林為皇姓,給林擎上皇帝尊號,建造皇陵,並封林飛白遺腹子為端王,封地湖州。
這炸彈一投,前一個炸彈立即不算事兒了,群臣哭泣哀嚎,磕頭跪諫,皇帝不為所動,群臣又四處尋找陪妻帶娃的攝政王——殿下,您兒子幫您改姓了您也不管?
殿下不管。
殿下道:「這個姓我瞧著也不大順眼,隻是懶得去改。如今他要改了,也挺好。」
群臣再次哭嚎翻滾,求攝政王一定勸陛下收回成命。
燕綏道:「好啊,小混賬委實倒行逆施,正好我也不想他做這個皇帝,要麼乾脆我們父子一起辭職算了,你們看誰合適就誰上吧。」
群臣:「……」
哭嚎頓收,翻滾的自己爬起來告辭。
還能怎樣。
東堂現在已經沒有能繼位的人了。
和一家一姓比起來,當然是天下更重要。
而這天下能安然至今,說到底也和林氏父子拚死守土有關。父子皆戰死,若非周家的小姐給承續了一絲血脈,林家便斷香火了。
燕家僅剩的幾個人自己都不待見這個姓氏,不想傳姓氏萬年,別人還能說啥。
隨便兒第三個炸彈,是封妃。
對,六歲的皇帝,封妃了。
就封了一個,是貴妃,並沒有經過采選,也沒有別的女人,隻有這位李貴妃,是隨便兒成年之前,宮中唯一一位有名號卻從無人見過的貴妃。
這位貴妃,因此成為東堂歷史上的一個無解的謎。
有人說她是個小姑娘,是皇帝的幼年初戀,後來早夭。
有人說她是皇帝幼年時見過的美人,念念不忘,卻無從尋找,因此以貴妃之封相贈,以作紀念。
還有人說,她是皇帝幼時的保姆……
這些衣紫月要金的重臣們,向來目下無塵,自然不會知道。
昔年德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菊牙,娘家姓李。
他們也不會明白,年幼的皇帝,隻是用這樣的方式,紀念並訴說。
便如林擎,便如林飛白,便如德妃菊牙,便如那些在歲月洪流中蕭然遠去的人們。
你雖默默死去。
而我永遠記得。
……
隨便兒登基了,朝政穩定了。性子磨人的次子又漸漸長大後,忙碌了近十年的文臻終於覺得,有些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燕綏燕綏,我們去南齊大荒堯國轉一圈,看看我的好基友們去好不好?」
「……蛋糕兒,我覺得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趕緊努力生出一個女兒來。」
「努力啥?啊?這幾年我除了乾活就是懷孕,生產,養兒子,好容易抽出空,隨心兒這個磨人的家夥剛剛能睡整覺,你、就、要、我、再、生?我是你燕綏的生育機器嗎!」
「……不是,夫人,王妃,皇帝他娘,我是覺得,此事大可不必著急……」
「哦……你也許嫌路遠?那沒關係啊,我叫她們來便好啦,大家現在都挺有空的,叫她們帶老公孩子來,正好聚兩桌打麻將。孩子們叫隨便兒帶著玩兒童樂園。」
「……那我幫你去信可好?」
「既然你如此殷勤,我也不能拂了你美意不是?其實啊,我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去信南齊大荒堯國了,算算也該都到了……」
「啊夫人我發現我還有許多公務未曾處理另外你既然有遠客要來這府中也該早日準備迎接了我且幫你去安排一下……」
「哎哎你別走這麼快啊……站住!」
門簾忽然一掀。
有人堵在了門口。
一個既冷又清的女子嗓音,平平靜靜地道:「不必費心。無需客氣。有筆舊賬,咱們先算。」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