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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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十六年十二月廿五,午時未幾。天陰雲厚,薄雪浮降。連日來的大雪為中原大地披上一層素衣,寒風裹挾著雪粒呼嘯而來,不由分說地灌入領口袖口。行人掩緊衣袍,壓低箬笠,匆匆行走在黃土夯實的官道之上。官道冷硬,表麵一層泥濘軟土,踩上去汙了鞋麵。這是長安與洛陽間的南崤道,已過了華山北麓那一段,長安城已在目前,再有個一二時辰,便能入得春明門。    道旁的酒家食肆多了起來,這個當口,多的是歇腳用飯的客商。剛蒸好的白麵蒸餅出鍋了,帶起了大片的水汽。一盤子塞滿了五六個,店家給端了上桌,醬酢的鹹菜臘肉就著,再來壺店家自釀的濁酒暖暖身子,就算是行腳路上的一頓好吃食了。願意掏子的,點一碗羊肉a或湯餅,稀溜溜吃下去,那熱氣勁也就上來了。    食肆西南角的一帷,聚著三個人。    其中一人看著便是奴仆,立在一旁侍候主人用飯。他長著高鼻深目,黃發微卷,高大壯碩,沉默寡言,一瞧便是西域藩國來的人,也不知是哪個藩的。這年頭,能有個藩人做奴仆,這主人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因是在外,沒法子那麼講究。這奴仆大約也是個有福的,主人恩寵,雖是立在一旁侍候,但主人也為他點了熱食,允他就在旁吃。他倒也斯文,用衣袖掩了,一點一點吃著。    坐著的兩位,當是主人。一男一女,看著不像是夫妻,倒有點像是姐弟。女子瞧著三十來歲年紀,頭戴帷帽,青紗遮麵,瞧不清麵容。隻因嗓音成熟,服飾穩重,以此判斷年紀。她對麵坐著的郎君瞧著二十來歲年紀,頭戴垂腳黑襆頭、身著青錦壓雲紋缺胯袍、月要係蹀躞革帶、挎橫刀。刀身裹著黑布,瞧不清製樣。他垂足坐於條凳,雖然隻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卻仿佛參加宮廷夜宴般,姿態恭謹端謙,一舉一動悠然風雅。    細觀其容,墨眉細長、斜飛入鬢,星眸澄澈清瑩,瓊鼻殷唇,膚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間卻是男兒英氣勃發,特別一雙黑白分明的瞳眸,淩然有劍鋒之神,睿智沉斂。惹人暗贊:當真璧瑜之質美郎君。    彼時已是餐末,西域奴遞上帕巾,那郎君接過,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這食店的湯餅味道不錯,隻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進了京,定要去吃輔興坊的胡麻餅。」    他聲音聽著甚為獨特,比起粗聲粗氣的男音,要柔泛輕盈許多。可比起銀鈴清脆的女音,卻又顯得沙啞低沉。說話時,語調自有一種舒闊瀟灑的韻味,透著幾分開朗不羈。    他對麵帷紗遮麵的女子輕聲笑了,嗔道:「大郎這才剛用完午食,這就又念著別的吃食了,可是沒吃飽?」    「許久未回長安,這行路艱苦,時常難以飽腹,真是備受折磨。眼看著臨近長安,難得能吃到一頓熱食,一時貪嘴無度,讓顰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溫和笑道,隨即抬頭望了望牖外,「這時辰不早了,我們還是盡快上路,趕在宵禁前入城罷。」    言罷,他從席間起身,西域奴撫平他衣擺褶皺。他則親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當,西域奴付了飯錢,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馬槽牽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月要間橫刀,長身玉立風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際。忽的嘆了一聲,嗬出長長白息,道:    「這雪下得不知何時能止,隻怕慈恩一案會困難重重啊。」    帷帽女子聞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飛鷹傳書,說是被緊急調往長安,可真是吃驚不小,連夜趕來匯合。大郎在東都做個小小司法參軍,那些個長安高官怎麼就想起你來了?」    那郎君苦笑道:「還不是我那上官推薦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這號人。終日裡往長安寫薦書,我攔都攔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輕笑:「看來大郎早已名譽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醫時,總能聽聞『雪刀明斷沈伯昭』的名頭,倒也是與有榮焉。」    「顰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臉委屈模樣,似嬌似怨,別有風情。    西域奴牽了三匹馬來,三人利落上馬,往長安方向繼續趕路。馬速不快,因剛用過午食,三人多有信步遊走的興致。    「我一直沒問,二郎可是在後方?」名喚顰娘的女子與沈伯昭並轡而走,問道。    沈伯昭點頭:「她腿腳不便,騎不了快馬。我給她造的馬車沉重了些,又裝了不少行李什物,實在是走不快。事出緊急,我們隻能分開往長安。顰娘不必擔心,從雲從雨一路跟著她,會照顧好她的。想來,三兩日後,也能趕到。」    馬兒走得快了,顰娘勒了勒馬韁,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並非多麼康健。這些年習武不輟,才能有現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這連日來冒著風雪趕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車勞頓的,待進了城,我得給你號號脈。」    沈伯昭烏黑的瞳孔底部隱有壓抑之色閃過,復又露出笑容,回道:    「讓顰娘掛心了。」    「說什麼掛心,你們姊妹倆啊,從小就是我看著長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顰娘,這進了城,您可別再提姊妹一詞。我與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這不是一時沒注意嘛。」顰娘連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發,恭敬地跟在後方,沈伯昭與顰娘一時未再言語。風雪漸漸大了,他們也沒了閒話的興致,裹緊衣袍,加快了馬速。頂著風雪急行幾裡後,視野漸漸開闊,已經能望到長安城漆黑的輪廓了。    待行至春明門城下,三人下馬,牽著馬排入了入城的隊伍之中。春明三道門,中央官士專行,兩側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顰娘與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兩人一起排入了右側道。瞧著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車馬隊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貢述職的時候了。」    「可不是嘛。不過聽聞今年有些不尋常,晉國公主從安北都護府回來了。」    沈伯昭笑而不語,這消息她早幾天前已經知曉。    顰娘瞧她一眼,見她似乎不願多談此事,便轉了話題:    「咱們這入了京,要在何處落腳?」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舉薦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書信與我,說是入春明門後,至道政坊北坊門旁街角酒樓,報我的姓名,會有人領我們去落腳之地。」    「秦公……」顰娘默了片刻,笑了,「想來也是,多年未見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關重大,我這一路趕來,都能聽人議論此事。秦公為何要在這風口浪尖之中將大郎舉薦上去,就不怕給大郎惹來一身麻煩嗎?」顰娘很是擔憂。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緒在翻滾,良久,她吐出五個字:    「也是時候了。」    顰娘帷帽下的麵色一凜,心弦不由繃緊。    未再言語,三人很快入城。見沈伯昭相貌堂堂、衣料考究,挎刀牽馬,春明門的門卒不由多看了兩眼。沈伯昭取出公驗告身交與門卒勘合。門卒見她是武將官身,從洛陽而來,一路都有官驛加印,便客氣放行,三人於是順利入得城來。    喧囂之氣撲麵而來,寬闊的街道之上人頭攢動。春明門臨近東市,正值下午開市,大量商旅正湧向東市,熱鬧非凡。雨雪天氣絲毫擋不住人們的熱情,市井的氣息讓沈伯昭略顯陰鬱的心情舒緩放鬆許多,嘴角不由上揚起來。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側興慶宮蒼黃的宮牆,麵上的笑容意味深長起來。    時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長安。    在三人剛入長安之時,長安城光德坊東南隅京兆府衙署內,京兆尹慕容輔正坐於案後,捏著一份人事文書,緊鎖著眉頭思量。文書上寫著一個人的履歷,他已經反復讀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撐頰,表情十分苦惱。他身旁立著的京兆府司法參軍劉玉成見狀,拱手勸說道:    「府君,這沈綏是個能人。年少有為,政績卓越,一年內查清了河南府兩百多樁積年舊案,無一人喊冤,當地百姓更是交口稱贊。大理寺已經向聖人推舉此人,聖人也下禦令了,您又何須如此煩惱?」    沈綏便是沈伯昭,名綏,字伯昭。    慕容輔聞言搖頭,敲了敲案上文書,道:    「沈綏此人還是經驗太少。這上麵寫著長安二年出生,算來,今年他不過才二十六周歲。而且他隻是有些小聰明,並無大才,不過是個武人。你瞧瞧,十六歲中明經科,隔年中武舉,大約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強,出仕無望,便入軍搏前程。他倒是運氣好,恰逢那年大舉募兵,他入了懷州折沖府軍,仗著有明經和武舉的功名在身,不久後升作都虞候。」    「不過…他很快就破了一起軍器私吞案,當時影響不小,被懷州刺史丁豐雲看中。可見此人還是有些本事的。」劉玉成道。    慕容輔反駁道:「東靈(劉玉成字)啊,這就是某要說的了。此後他為官全憑上官舉薦,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結之輩。丁豐雲年紀大了,又是個出了名喜歡年輕俊兒的人,聽聞這沈綏長得倒是有姿色,丁豐雲哪裡經得住他的甜言蜜語?他巴結丁豐雲,調離軍隊,升任懷州判佐。二十三歲時又經丁豐雲舉薦,升任河南府司法參軍,一下就做了從七品上的實職!府尹蕭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舉薦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薦,真是一路順遂。」    秦臻是現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蕭子良名謙,字子良。劉玉成聽慕容輔這一番話,不由腹誹:他們府君估計是急糊塗了,蕭子良哪裡是能隨意巴結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氣得很,眼睛裡又融不進沙子。於是他委婉提醒道:    「聽聞沈綏出身吳興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舊人照拂。」這話說得直白,明指秦臻為沈氏舊人。    「吳興沈氏?早就沒落了,現在朝中有幾人姓沈?何況我看他也並非是吳興主家出來的,這裡不寫著嗎,潤州江寧縣人士,聽說那裡有巨賈富商一族,號延陵沈氏,這說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錢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族,頂多算是吳興的一個小分支。    撇卻身家背景,說到底不過是個剛過了弱冠年的黃毛豎子,又是大理寺舉薦,代表的是大理寺,仗著朝中有人妨礙本府查案,豈不膈應?此案是壓在我京兆府的頭上的,他大理寺隻是輔查,秦臻可真會給我添亂!」    慕容輔出身慕容世家,對蘭陵蕭氏的蕭子良尚算尊重,可卻對寒門出身、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秦臻直呼其名,劉玉成別了別嘴角,暗道自家上官與大理寺真是天然不和。    劉玉成沉吟片刻道:「聖人的意思是讓此人輔佐京兆府參詳案情,府君何不力薦此人,有利無害。」    慕容輔蹙眉:「此話怎講?」    「慈恩案案情重大,疑難重重,實在是如霧裡看花,一個不小心出了差錯,是要遭罷官貶黜的大事。若是能將這樣的大案交給沈綏去查,我京兆府在旁輔助,抽身而出,查的好算他的功勞,咱們多少也是可以沾光的。查不出來,我們也能將責任推到沈綏身上,不會被牽累太多。」劉玉成道。    慕容輔眉頭皺得更緊了。思量了良久,他沉聲道:    「此事尚需權衡,此案發生在本府轄地內,本府主查此案是應有之責,聖人恐怕很難應允。若是聖人看出我等推脫的意圖,這未來仕途可就艱難了。若是真出了事,得罪了大理寺,又加了一件頭疼事。」    「府君,從來京城父母官難做,未來變數難定,還是考慮眼下要緊啊。」劉玉成苦勸。    慕容輔猶豫再三,終是嘆了口氣道:「唉……也罷,待某寫封奏疏,明日上朝呈給聖人,試試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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