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8章 炸雷(2 / 2)
你沒道理為他做這個主。
你別跟我說什麼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話,免得讓我笑掉大牙。
聽我一句勸,親朋之間,用情宜厚,行事卻不宜直,重要留幾分餘地。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既然老了,有些事就不妨糊塗一些,不要事事較真兒」
「你的話我懂,可我不是想較真兒,是不較真不行。
你別光看著他們站在一起好,他們倆這事兒毛病多了。
有些話我這當師父的不好明說罷了。
別的不提,光年齡和身份上就不般配。
女的要大差不多八歲呢,這不是一歲兩歲,三歲四歲,是八歲。
他這哪兒是找老婆?整個是找小姨兒呢。
何況還是個外國戲子。
戲子啊,以色娛人的行當,至賤不過了!好人家的閨女,誰去乾這個?」
「就為這些嗎?這又有什麼關係。
難道就許老夫少妻,不能老妻少夫嗎?人家隻要兩廂情願,就沒什麼大不了的。
再說了,不就差八歲嘛,又不是十八歲。
我祖母就比我祖父大八歲,還不是我祖父先死的。
至於戲子之說。
就更不要提了,你那都什麼時候的老黃歷了。
如今電影已經成了藝術,演電影的女明星在國外可是藝術家的性質,美國的女影星格蕾絲·凱利甚至嫁給了摩納哥王子成為了王妃。
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民國四大家族孔家的後人,就是民國時候當過外交官的那個,還娶了一個美國的電影明星呢」
「我不管什麼孔家,我就想管好我自己的徒弟。
哪怕這些都不算什麼,可我總不能讓自己的徒弟娶個日本人吧。
宋先生常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人生在世,成家立業與為人之道俱是一理。
無論世事怎麼變化,我們做人的基準不能變。
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這些都沒錯吧?可要是我的徒弟娶了日本人,先不說血脈混餚,這算怎麼檔子事兒,就說這一院子的東西,最後會流到哪兒去?要是都變成日本人的。
那我們師徒倆豈不成了當世的罪人?怎麼對得起祖宗,對得起宋先生!我清明磊落一生,謹守師訓一世,到了要見到這種結果,會死不瞑目啊……」
「嗨,讓我怎麼說你好。
有這樣的信念固守不渝雖然可嘉,可你這種信念卻不能偏執。
否則反受其害。
甚至害人害己。
難道慶子不是外國人你就能安心嗎?梁鴻誌、盧芹齋、李成才,這些曾經出賣華夏寶物,把無數國寶私運海外的敗類,哪一個不是華夏人?這種事,重要的還是要看人品才是吧?你這麼介意她的國籍,豈非舍本逐末?更何況我如今也是美國國籍了,是不是在你的眼裡,我也是外國人了?」
這一番話,連珠炮似的詢問,是當真把康術德給逼問住了。
尤其是最後聽到江四小姐當麵問他,自己算不算是外國人,他心裡好一陣難受。
「不,不,你不一樣……你不一樣……你當然不能算外國人……」
康術德下意識地回答,不經意間,其實已經喪失了邏輯。
然而江四小姐卻完全不給他仔仔細細想明白的機會,反而進一步去繞他。
「我不一樣,那我的兒子呢?我的孫子孫女呢?我的兒子也是美國籍。
我的孫子甚至有個白人的媽。
按照你的標準,那他們肯定是外國人嘍?那我問問你,我的兒子要是也喜歡華夏的古物,那到底該是不該?他要是想花錢買上幾件,想找你幫忙,你又會怎樣?是推脫呢,還是幫他?」
「我……我……」康術德語無倫次,腦子也亂了,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從沒想到過這個問題。
眼瞅著他露出一副驚愕莫名的表情,那樣子窩囊極了,也可憐極了。
對他的想法十分理解的江四小姐忽地心頭一軟,也不忍再逼迫他了。
輕聲嘆了口氣,說「你也別胡思亂想,用不著瞎操心了。
實話告訴你吧,我兒子並無此意,我隻是說說罷了。
至於我們現在的國籍雖然已非華夏,但這並非我們所願,而是歷史造成的。
這麼多年雖山水相隔,但我思鄉之情始終未改。
我和這片土地血脈相連,這種情感不是國籍可以改變的。
所以我必須回來,死也要死在這裡,人重要講究落葉歸根嘛。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要告訴你。
我這個兒子並非我親生的,他其實是春子妹妹的孩子。
論起來,他當叫你師叔才對!」
最後這幾句話,這如同在屋子裡炸了個雷。
把康術德都快炸傻了。
他的手一抖,一杯茶潑在了自己身上。
但他全顧不上,嘴唇哆嗦起來,隻顧問,「……他……的親生母親是宋春子?那他豈不是宋先生的……宋先生的外孫?」
看見江四小姐默默的點頭,康術德又迫不及待的追問,「那宋先生呢?宋先生的下落你知道嗎?他現在……人在哪兒?過得好嗎?還有他的兒子,星垣怎麼樣了?」
卻不料,江四小姐卻露出了黯然神傷的表情,再出口,竟然是極為不幸的消息了。
「宋先生的人已經沒了,當初到了那邊,好像也曾風光過一陣,聽說還做了官。
他都當上寓公了,每天隻是收收房租,讀讀書,逗弄孫男娣女。
宋星垣一家四口在宋先生還在世的時候,就離奇遭遇綁匪,最終無一幸免。
春子妹妹的丈夫在宋先生離世後,也莫名其妙出了車禍。
後來她是好不容易聯係到我,又想盡辦法輾轉跑到港城,才把她八歲的孩子托付給我的。
後來我們回到美國,就再沒有過春子的消息,隻聽她在澳門神秘失蹤了。
現如今,宋先生一家,恐怕隻餘這孩子這麼一個血脈了。
這件事,其中頗多蹊蹺,又牽扯到那邊的事兒,剛才見麵我才沒有告訴你。
我知道你與宋先生的師生情誼有多麼重,還希望你知曉此事,一定不要過度傷心……」
這一次,江四小姐透露的消息,無異於給康術德兜頭潑了一瓢涼水,讓他從頭涼到腳,連頭都木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抬眼望著牆上掛著的一幅發了黃的字畫,康術德淚眼朦朧,後麵的話都聽不進了。
師恩深重,永世難忘啊。
一種切膚之痛讓他像個嬰兒一樣,軟到在了靠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