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酥(1 / 2)
楚沁怔忪半晌,茫然又訝異。
她不料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望著他做不出反應。然後慢慢的,那份茫然一點點化作恍悟,她遲鈍地讀懂了他心底的那份敏感。
這本也不是多難懂的事,他帶著那樣微妙的出身在這榮耀無限的國公府裡長大,個中自有不為人知的秘辛。隻是上一世他們雖做了幾十年的夫妻,卻一直「公事公辦」的時候居多,貼心的話說得極少,他便也不大愛說那些往事,更不會在她麵前暴露弱點。
可現下為何突然就說了呢?
楚沁不大明白,暗想大概是因為他現在還年輕,而她又不像上一世的此時那般與他客氣。加上今日頗有些事端,他們一來二去地打交道,不知不覺間就比上一世更熟悉了,她又恰在此時不小心地觸到了他心底的敏銳之處……
楚沁胡亂理著思緒,理智上隻想將這事探究個明白,心中的慌亂卻更深了。
她心裡泛開一股濃烈的心疼,為著他的隱忍,為著他深埋心底的那份痛。
她一時忍不住地在想:上一世她從未察覺他的這份難過,那在那麼多年裡,他是怎麼過的呢?
他們再不親近也是夫妻,如果他有這樣刻骨銘心的難過,她至少該聽他說說呀!
她想起她母親離世的那陣子,他隻消有空就一直在陪著她。那時她心力交瘁,便也沒太在意過,可現下回想起來,她當時其實情緒很差,陪在她身邊並不會是多舒服的事情。
可他還是那樣做了,一直到她心情好轉他才又專心去做自己的事情。
而她對於他的心事,一點都不清楚。
楚沁後知後覺地發現一件很諷刺的事情——她原本以為上輩子她隻是沒顧好自己,卻恪盡職守地當好了妻子、當好了母親、當好了兒媳,但現下看來,起碼在當妻子這一點上她大概做得也並不怎麼樣。
有那麼一瞬,她很想回到前世把這些都弄個明白,至少要弄清他的心思,好讓自己顯得不那麼遲鈍糊塗。
但這一切已經注定沒有答案了,她無可回頭地當了一輩子「糊塗鬼」。
楚沁心中五味雜陳,就這樣又在那裡杵了良久,久到裴硯手中的書都翻了兩頁。
裴硯的目光一行行地劃過書上的字,可其實什麼都沒看進去。他餘光一直睃著楚沁,心裡好像在盼著她走,又有點自己也說不清的怪異情緒。
他又翻了一頁書,楚沁掩在袖中的手相互絞了半天,揣著一顆跳得七上八下的心慢吞吞走回他桌前:「昨晚三郎來的時候,我是沒睡。」
他視線未動,隨意地又翻了下書,自嘲輕笑:「我知道。」
楚沁的手指又用力地相互捏了捏:「但我不是不想見你,你想多了。」
裴硯挑眉,眼睛抬起來,復雜地看向她。
他本已習慣於被拒之門外,讓她直說隻是因為他不喜歡那種虛假的遮掩,想在自己的院子裡聽些真話。
她這樣一解釋起來,他倒不知道怎麼辦了。這府裡以各種拙劣的借口將他拒之門外的人很多,非要來跟他解釋的可沒有。
他一時隻得按兵不動地看著她,譏嘲地想,這到底有什麼可解釋的?
他又不能把她怎麼樣。
楚沁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我隻是……我隻是當時不太方便罷了。你若早一刻到,我肯定好好請你進來。」
「哦。」裴硯神色淡淡,不置可否地垂眸,視線重新落回書上。
「是真的!」楚沁看他明擺著不信,心下有些急了。她幾步繞過書案走到他身邊,看他不再抬頭,她就蹲下身,注視著他的眼睛道,「你若不信,我……我可以告訴你我當時在做什麼!」
裴硯淺怔,鎖著眉看過來:「在做什麼?」
楚沁緊緊咬住牙關,閉上眼睛深吸氣,回響他剛才從容不迫地舀油辣子的模樣讓自己鼓起勇氣:「我昨晚……」她還是噎了聲,心跳也更亂了。裴硯緊盯著她這般赴刑場般的決絕,直被她引得也緊張了。
楚沁穩住心神,終於啟唇:「我昨晚讓膳房上了道水煮魚。你來的時候,魚剛上來不久。」
裴硯:「?」
太假了吧?
他實在不能被這莫名其妙的理由說服,但或許是因為這理由太沒道理,他愣了一瞬之後,又反倒覺得這話是真的了。
他於是盡力地思索起了「叫水煮魚為什麼要躲他」的問題,想了半天,不確信道:「你怕我跟你搶魚吃?」
「啊?」楚沁愣了,「不是……」
「那你躲我乾嘛?」裴硯愈發不懂了。
楚沁被他整不會了,全未想到他會是這麼個反應,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她啞啞道:「哪有……哪有內宅女眷這樣叫膳的呢?」
裴硯更迷茫了:「那條魚很貴?」
水煮魚也不是什麼名貴的菜,用不上什麼稀世罕見的名貴魚吧?
楚沁完完全全地傻了。她發現自己小心翼翼忍了一輩子的事情他竟然根本不知情,她明明在為那件事躲著他,現在卻要從頭開始給他講緣故。
這個「從頭」,是從高祖皇帝那會兒開始講,實在是說來話長。
楚沁深呼吸,耐著性子娓娓道來,從高祖皇帝厲行節儉、京中各府上行下效開始說,一直說到了內宅女眷們如何恪守規矩,如何「潔身自好」,又為何學著「無欲無求」,是以盡力地隻喜清淡,不碰辛辣之物。
裴硯長這麼大頭一次聽到這些故事,越聽臉色越復雜,等她全然說完,他一臉無語地道:「這完全沒道理。」
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反問:「高祖皇帝那時是立國之初,國庫空虛,節儉是應當的,可現下日子過好了,何苦還要這樣為難自己?若說是約定俗成的規矩,又憑什麼男人們早就不顧了,唯獨女眷們越守越緊?你說是因為要學佛門裡清心寡欲讓自己心善,但怎的不吃辣就心善了?橫豎也說不通。」
楚沁仍自蹲在他身邊,仰麵望著他那滿麵的費解,認同地點點頭:「我也知說不通,多少有點自欺欺人的味道。可規矩就是這樣的,京中各家基本都是這樣,我們從小就被這樣教導,三郎要我怎麼辦呢?」
裴硯煩躁地搖頭:「咱們家不這樣。」他脫口而出,話音未落就覺話有歧義,怕日後會坑了她,便嚴謹地改口,「……咱們睦園不這樣。我不會因為你吃口辣就覺得不好,也不會因為你天天吃齋念佛就覺得你是個聖人。你想吃什麼便大大方方地吃,躲什麼躲。」
他的口口勿裡猶帶著氣,卻莫名讓楚沁聽得痛快。
她無聲地笑笑,直言提醒他:「我若因此被旁人議論,對三郎的名聲可也不好。」
裴硯眉心皺得更緊:「誰這麼愛嚼舌根,咱們就少理他。」他邊說邊看了看她,她麵上掛著明亮的笑容,卻讓他心底一聲嘆息。
這都是什麼破規矩。
他常覺得自己過得艱難,可這世道,還是女人更難一些。
他油然而生一股挫敗。他那麼期待有一個家,卻沒想到在自己家裡讓自己的妻子過成這個樣子。
然後他不知怎的就又伸出了手,唏噓地撫在楚沁的劉海上。
原本好端端蹲在那兒地楚沁一下子彈起來:「你做什麼!」她實在不適應這種相處,他一這樣她就渾身別扭,連頭皮都發麻,「好好說話呢!你……你別動手動腳!」
她氣得像一隻炸毛的貓。裴硯啞然看她一眼,心說不至於吧?
他就扌莫了扌莫她的額頭,被她說得好像他非禮她一樣,新婚圓房時也沒見她這樣。
裴硯既不理解又覺好笑,沉思一瞬便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好整以暇地抬起手,故意撫在她額上。
楚沁滿目驚悚,觸電般地往後躲去,局促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擱:「你你你你煩不煩?你是不是故意欺負我?」
裴硯含笑點頭:「是啊。」
「……」楚沁啞口無言。
他竟然承認?他怎麼是這樣沒臉沒皮的人?她以前沒覺得啊!
可她還真拿他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