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1 / 2)
聶清舟醒過來的時候,再次聞到了濃鬱的消毒水味道,白晃晃的天花板在他的頭頂懸浮著,世界遙遠而模糊。他吃力地揉揉眼睛,不死心地問旁邊的護士道:「你好,請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2號,10月2號。」
「2011年?」
「是啊。」
聶清舟閉上眼睛片刻,便一邊吸氣一邊從病床上爬起來,隻覺得自己身上哪裡都疼,就沒一塊好肉。他安慰自己要是挨了這麼一頓毒打就回去了,那豈不是更虧。
憑借著「聶清舟」豐富的打架經驗,他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受的傷隻是看著嚇人,其實都是些皮肉傷,養養就好。誰知他昨天夜裡發起燒來,早上實在撐不住,想下樓買藥的時候又昏昏沉沉地踩了個空直接滾到樓下,肩膀順道被拉了一道大口子。
聶清舟看著自己肩膀上的紗布和繃帶,試探著抬起胳膊,然後立刻疼得吸了一口氣。護士立刻提醒他道:「你這傷口縫針了,別亂動。」
這真是流年不利,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醫生說他其他的傷都沒什麼大礙,開些藥膏塗塗就行。他身上的燒也已經退下來,拿了藥就可以回去了。
「年輕人身體好,恢復得就是快。看你脾氣挺好的,怎麼打架這麼凶?以後可別打架了,看看這成什麼樣子。」
醫生語重心長地勸告,聶清舟和氣地笑著點頭,心想他這不就是為了不打架才挨打的麼?
正在此時聶清舟的腦海裡閃過一句話。
——他很容易受傷。
他仔細回憶了一下,發現這是十年後夏儀用以描述聶清舟的話。當時她坐在沙發上和其他嘉賓聊天,不遠處的聶清舟正背著身倒咖啡,聽見她這麼說後回過頭來,似乎無奈又似乎感慨地笑了笑。
她說——從我認識他開始,整個高中時期他常常受傷,一直往醫院跑,後來不用開口醫院的醫生護士就知道他的名字。
聶清舟的臉上風雲變幻,心中百轉千回,他僵硬地送走了醫生,然後回味著夏儀話裡的「整個高中時期」。
現在才剛剛高一開學一個月,他就挨了一耳光、被群毆、踩空樓梯縫針,這居然不是結束,而是他多舛命運的開始嗎?
十年後的夏儀就不能詳細說說他都是為什麼受的傷,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嗎?
他嘆息一聲,轉頭問護士道:「請問,送我來的那個女孩在哪裡?」
「她剛剛給你交了費,應該在一樓藥房等著拿藥吧。」
聶清舟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病房,沿著昏暗的長廊往前走。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他突發變故的人生,就像這條漫長的昏暗的長廊,喧囂嘈雜人來人往,他來不及思考就不得不往前走。
突然從走廊盡頭微光裡傳來鋼琴的聲音,輕柔而緩慢,仿佛蝴蝶從光裡飛出一般翩然落進聶清舟的耳朵裡。
他愣了愣,曲子的速度在逐漸加快,一開始隻是一兩隻蝴蝶,而後仿佛一大片蝴蝶遮天蔽日地穿過他的身體,將他的靈魂架在半空之中。
他加快速度走向走廊盡頭,最後竟然忍著滿身疼痛,以別扭的姿勢奔跑起來。在走廊盡頭轉一個彎,視線便豁然開朗,他看見醫院寬闊的大堂裡,灰白色的鋼製座椅之後放著一架棕色的鋼琴。
夏儀坐在鋼琴之前,她穿著他昨天看見過的那件樸素的灰色衛衣,袖子挽到肘部。她的十指仿佛十個精靈,在鋼琴間輕快地跳躍著,鋼琴踏板在她的腳下起起伏伏,陽光穿過醫院頂部大塊的玻璃窗戶,灑在她的頭發、臉側、和跑動的指尖上。
她低眸看著鋼琴,神情專注,陽光照得她的皮膚雪白,眼睫一片金燦燦,而她漆黑的眼睛仿佛濃黑的墨,一點兒也不透光,兀自黑著。
那些蝴蝶一樣的音符就從她的指尖流瀉而下,時而強烈時而柔弱,錯綜復雜,輕易地捏著他的呼吸。
身邊似乎有人在說:「我靠,這麼乾淨的斷奏……」
聶清舟不懂鋼琴,實際上他對音樂也一竅不通。但是在她的某個停頓時,他的心跳好像也忽然停止,然後隨著她指尖在鋼琴上重重落下落入一片漫無邊際的花林之中。陽光如同河流一樣從藍而透明的天空中流下,溫暖而強烈的風裹著粉白色花瓣,在綠葉之間乘著陽光紛紛揚揚地落下。
花瓣落在地上卻發出實質的聲響,如同滿樹玉珠,錯落地墜在地上,彈起再落下,每一顆的聲音都分明得仿佛心跳。
她在花海之中,漩渦之心,她的手仿佛自有意誌般在鋼琴上飛快地移動。花瓣從地上飛起來,由破碎重新聚攏,慢慢地消失於透明的空氣中。
像水消失在水中。
花瓣消失在花林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夏儀收回了手,陽光裡塵埃紛紛,她看起來遙遠得仿佛隻是片刻造訪人間。
在那個瞬間聶清舟如夢初醒,才發現自己 被純粹的美麗所震撼,呼吸急促,眼睛已經濕了。
在這個時候他才重新聽見了他身邊那些人的對話。
「我的媽,她這手指的獨立性簡直是開掛,你剛剛聽到那段跑動了嗎?她的強弱處理色彩表現也太強了!」
「她經常來彈的,每周都有個三四次呢。有時候可以跟她點曲子,這個曲子我點的,很難嗎?」
「這是流行曲,不怎麼難,我練練肯定能彈。但是簡單的曲子也能看出差別來啊,郎朗和我彈致愛麗絲能一樣嗎?和她比我就是個無情的敲琴鍵機器。真想聽她彈肖邦,革命啊冬風啊來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