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 第 185 章 大改革之刃(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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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搖閃爍的珠光寶氣下有些迷離得難以捉扌莫:「你阿瑪是帝王,一家之主,他疼惜我們夏天住在宮裡悶熱,是不是?」

「是。」

「小糯米,你和額涅說實話,為什麼要關心這個問題。」皇後嚴肅了麵容。「誰和你說了什麼?」

「額涅!」大公主眼圈一紅,身著玫紅上好絲綢緞料旗袍的柔軟細長宛若春柳的月要身彎彎,小女孩般窩在皇後的懷裡,好一會兒,模糊不清地哽咽道:「額涅,您對阿瑪,有怨氣嗎?阿瑪難得明著護著我們一次,卻是因為年額涅。」

「……你呀,」皇上吐出一口氣,伸手,輕輕撫扌莫長女的脊背,眼角低垂,遠遠看著,倒是和四爺慈悲佛像有幾分相似。「你阿瑪,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你阿瑪在外頭掌權,我們出門就不受欺負。你阿瑪重視我們,我們在家裡就安樂輕鬆。你們這一輩孩子,打小兒被長輩們可勁兒寵愛,你以為為的是什麼?長輩們寵著你們,都是因為你阿瑪的看重。」

「額涅……」大公主哭了出來。「額涅,女兒都知道,女兒知道……女兒隻是不懂。阿瑪作為夫婿,是好夫婿嗎?」

「……這個時代,你阿瑪,是頂頂好的夫婿了啊。」皇後感嘆,眼望虛空。昨天,年貴妃隻冷眼旁觀,姣好的麵容上含著一絲淡漠的笑容,那是因為她有底氣,皇上不是輕薄的人。皇上看待一個優秀的年輕小宮女,和欣賞手裡的白玉佛一樣而已。而皇後無暇去顧及年貴妃含笑帶嗔的嬌容,目光隻被烏雅表妹吸引,悄無聲息地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縷隱秘的失望和落寞,幾乎無聲地湮沒在她錦繡的蒼藍衣衫之後。

皇後愣神,察覺到女兒身體的細微顫抖,不禁輕嘆道:「你阿瑪……沒有給任何人情愛,卻給了每一個家人安全感。小糯米,你記得,這個時代的女子一生最重要的,就是這份安全感。在家裡靠父親兄弟,出嫁後靠夫婿兒女。」

「額涅,您說的不對。」小糯米哭著,卻反對道:「阿瑪說,安全感是自己給的。女兒家也頂天立地。」

「噗嗤」,皇後反而笑了出來,眉眼歡暢。扶起來女兒的臉蛋兒,揶揄道:「這個時候又記得你阿瑪說得對了?」

「額涅~就是阿瑪說得對嘛。」大公主一點兒也沒有在外頭的嫻雅皇家公主閨範模樣,一派天真。

「好好好~~你阿媽說得對。」皇後瞅著長大後的閨女難得一見的孩子氣,一張臉連皺紋一起歡笑:「你阿瑪這樣說,是因為,你是你阿瑪的閨女。我問你,這個世界上,能向你阿瑪護著你們姐妹的父親,有幾個?」

大公主忽閃長長鴉羽般的眼睫毛,鼓著腮幫子嘟嘴:「……沒有。」黑白分明的黑寶石眼裡明顯有一抹驕傲和自豪。

皇上失笑,伸手捏捏女兒挺翹的小鼻子:「這就是了。你阿瑪,能護著你們姐妹一輩子。即使你們出嫁後,他也護著你們。所以他可以大膽地教導你們頂天立地,隨心所欲地做事辦差。其他女孩兒的父親,擔心女兒長大後自己護不住了,便要教導她們守規矩不惹事。便如我剛剛教導你的,男子方是一家之主。可我忘記了,你是你阿瑪的孩子,皇家公主,將來和你的姑姑們,姑祖母們一樣頂天立地。」

「額涅的教導,女兒都記住了。」大公主微微紅了臉,再次蹙眉望著母親,心疼道:「額涅……您還沒回答女兒的問題呢。」

「你這孩子,這有什麼好問的?」皇後眯了眯眼,仔細端詳長女的眉眼兩眼,發現長女長大了,眼窩深處有了女兒家的嬌羞夢幻期待,卻還是清澈端正,放了心。「為什麼說這次和以往不同?你阿瑪要出手護著?因為這次你祖母為難你年額涅,是遷怒,是因為你阿瑪。這裡頭還牽扯到前朝。所以你阿瑪出手。至於我,我高興都來不及,你阿瑪平時不管事,但家人需要他的時候,他永遠都站出來。這個時候呀,不是吃醋置氣的時候,和愛情無關。明白?」

「明白。」大公主垂目沉思,慢吞吞道:「女兒有一點點明白。可是阿瑪……阿瑪全然不懂回應額涅的情意,平時什麼也不管。……女兒知道,兩個祖母以往都為難過額涅和年額涅,我們一家人住進宮後更甚。」

「自古以來婆媳就這樣矛盾又一致。你被寵著長大,不知道其他人家的婆媳,更難相處。」皇後搖頭,皺了眉:「你阿瑪教導你們男兒郎一般長大,我一直擔心你們姐妹於女子之道上不懂,果然這擔心對了。做婆婆的人了,麵對自己精心養大的兒子疼愛一個沒有血緣的女孩兒,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兒媳,進門後就是奪自己管家權的,能順心嗎?你阿瑪重視我們一家人,你兩個祖母再怎麼為難,都是小打小鬧,你可懂?」

大公主眨巴眨巴那一雙和他阿瑪一樣的大眼睛,驚愕到語無倫次:「額涅……女兒忘記了——您也是做婆婆的人!」

!!!皇後惱了,伸手拽住女兒的元寶耳朵一擰:「胡說八道的丫頭。我對你幾個嫂子不夠好?」

「好好好~~」大公主討巧地歪著腦袋,哀哀求饒的小模樣兒:「額涅,您和女兒說說,您真的不怨阿瑪?阿瑪是真的木頭啊。阿瑪終於勤快一點了,情人卻是大清啊。」

!!!這果然是親女兒,知道母親心口哪裡傷著戳戳那裡。皇後鬆了手,卻是端正臉,故意生氣問:「為什麼問這個問題?」目光刀子一般落在女兒的眼睛上,不容逃避。

大公主頓時委屈,緩緩道:「額涅……女兒和您說,您別生氣。我在乾清宮學堂,遇到一個年輕進士,偷偷給我寫情書塞給我。我也喜歡他。可我也知道,他不適合我。標準漢家士紳人家,嫁過去就要守著女子規訓三綱五常,單是家庭生活就過不下去,做夫妻也相處不長久。選額駙,女兒想選阿瑪那樣的。隻是,女兒有點迷糊。女兒想確認,額涅的心情。」

皇後聽了開頭,心裡突突跳,這是她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聽到後麵,越聽越傻眼。女兒哪裡需要自己警告安慰?女兒什麼都明白,隻是有點兒小兒女的迷茫而已。

女兒如此優秀聰慧果斷,真是,要自己沒有一點當母親的成就感。她在心裡嘲笑自己,目光卻是充滿驕傲地望著女兒。

皇後靜一靜神,眺望窗外無數起伏的殿宇:「人性的幽暗沒有止境。神仙犯錯最嚴重的處罰,便是打落人間歷劫。人間……有人組成,萬丈深淵終有底,唯有人心不可量。越是善良美好且懷有真誠,赤子之心,純樸高貴,便總會被醜陋不堪致命一擊……放下即是灑脫。若不能放下,便克製決斷。這方麵,你阿瑪教導你們姐妹很好。」

皇後回首,麵對女兒情竇初開的真摯,惋惜歡喜道:「女子容易動情容易受傷。這是男子享受不到的情感美好。你隻管享受這份美好,不要期待其他任何結果。智者不入愛河。不論男女。漢家人教導女子的,其實是最好的中庸之道。女子無才便是德。不是說女子沒有才能,而是要有才能,卻和男子一樣學會『光而不耀、靜水流深』。擁有墮落又不甘墮落的自製力,特立獨行卻又不被孤立的魅力,與世無爭卻有跡可循的野心。記住了?」

「額涅,女兒記住了。」大公主神色恭敬鄭重。光而不耀、靜水流深嗎?不分男女,這是最基本的為人之道呀。母親於生活中琢磨來的智慧,不亞於聖人呢。她深深地望著母親老去的麵容,好似當年三四歲的小女孩跟著母親左右不離,崇拜地學習母親待人接物的一舉一動。

皇後因為女兒孺慕的神情,也動了情,麵色凝重:「這麼些年,我對你阿瑪有怨氣。可我更明白,你阿瑪做得對。生而為人,身在人間,要有立身之本。尤其你阿瑪這樣做大事的人,動情乃是大忌。這是生存博弈。沒到蓋棺論定的那一天,誰也不能鬆了這口氣。」

「女兒謹記額涅的話。阿瑪和所有要做大事的帝王一樣,不宜用中庸之道。額涅,」大公主凝神片刻,眼前又是阿瑪一路走來的一切殺戮血腥,登基後依舊和大臣們博弈施展一項項命令的一幕一幕。她深呼吸一口氣,道:「外人眼中阿瑪重視額涅,最寵額涅、年額涅所有姨姨們,包括女兒的生母。可是額涅,您對家庭付出了這麼多,阿瑪卻沒有回應,您如何能沒有怨氣?」

良久的沉默,皇後在女兒麵露心疼的時候著急之下,脫口而出:「我付出了,是我的事情。我有怨氣,也是我的事情。這是需要我個人調節的情緒問題。」一句話,皇上麵對女兒眼睛裡的震驚,卻是笑了。

皇後教導女兒,突然間好似自己明悟了,釋然一笑。

「我愛你阿瑪,和你阿瑪回應不回應,有什麼關係呢?」皇後臉上的笑明媚生花,雙頰生霞光,笑容裡是少女迎風而立崇拜地想著心上人的嬌羞。看得大公主亮了眼,剛剛的迷茫全無。

「原來,是我的情緒低落,影響到你們。」皇後敏銳地發覺女兒的變化,不由一陣後怕。她摟著女兒在懷裡,心疼地摩挲她後背:「男人對女人不能交心,交心以後就變成了交代,交代之後就變成了無法交代。女人對男人不能動情,動情之後就變成了動心,動心之後就變成了無法安心。這呀,是我琢磨的一個事實。你阿瑪呀,一輩子驕傲不塵,可我又開始擔心他裝也不裝,豈不知黃金白玉非為貴,唯有人皮最難披。我身為他的妻子,我幸運地嫁給他,守著他,被他帶著站到天下女人的極致高度——我呀,惶恐至極戰戰兢兢生怕自己站不穩,生怕自己不夠資格並肩站在紫禁之巔,何來時間生怨氣?我有幸和他一起踮著腳尖仰望月亮,見識到月色如此美麗,夜空如此浩渺,即使身在人間,心裡卻住著神仙,我還有什麼不滿足?」

皇後的臉上生出女孩般夢幻的笑容,眼前是帝王憊懶頑皮其實冷酷無情的霸道眼神。

大公主眸光閃動,智慧之光隱隱閃耀眉宇間,確定額涅身上的頹喪氣息一掃而空,開心地在她懷裡蹭蹭腦袋,宛若天真小幼崽。窗下新開的幾叢紅玫瑰,薄薄的嫩紅花瓣,清麗閃耀中透出幾分傲然風骨。

皇後情緒恢復,大公主幾天裡琢磨著,到底是找機會和四爺提了出來。大公主笑得隱秘:「阿瑪,您心疼額涅嗎?」

四爺笑著乜閨女一眼:「最近總聽說你伏案看書到深夜,難不成書看得多了嘴就這樣刁了。」

大公主柔順淺笑:「阿瑪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惜,新進宮的宮女都不了解。昨日我陪著額涅去看望維吾爾郡主,我的貼身宮女聽說,郡主身邊的大宮女喜歡阿瑪呢。額涅又要安慰郡主,要她好生安胎,又派海嬤嬤去安撫那宮女,勸說她不要折騰事。」兩手一攤:「阿瑪您看,額涅對您多好。關鍵額涅信任您呀。」

四爺剝著手裡的一個橙子,放到女兒麵前的小碗裡,慢悠悠道:「別人喜歡阿瑪,阿瑪還能怎麼辦?阿瑪連哪個宮女都不知道多冤枉?你呀,是阿瑪的閨女,要想開點,凡情愛之事若自己上心,那就是擰巴了。」他掰了一瓣橙子細細地摘去上麵的白色筋膜,寵著女兒小倉鼠地不停地吃著,道:「你大哥上午說這橙子好甜!小米粒愛吃橙子,給她留上兩個。」四爺轉念一想,又問:「小米粒呢?怎麼半天也不見人影了。」

大公主扮個鬼臉,不樂意地哼哼:「二妹不在乾清宮學堂,阿瑪說她能去哪裡了?又去演武場練武了唄,她呀,一定會偷跑跟去打仗。」

大公主甜甜地吃著阿瑪剝的橙子,果然是好甜。她幸福地低頭吃吃笑了兩聲,笑音未落,卻聽外頭內監尖細的嗓子一聲又一聲響亮而急促地遞過來,驚飛了盤旋在養心殿上空的鳥兒:「八百裡加急軍情——青海八百裡加急軍情——」

四爺倏地站起身來,望著奔跑急速進來的傳信兵目光灼灼。青海果然打起來了!上輩子的一幕幕在眼前晃悠,這輩子即使不一樣了,這也是四爺登基後坐穩龍椅的關鍵一戰。

五月二十六日,厄魯特蒙古準噶爾首領策妄阿拉布坦派使臣垂木喀到京,表示要和大清朝廷恢復舊好。四爺令理藩院尚書特古忒傳諭:「策妄阿拉布坦以前雖有微勞,亦多罪戾。令既遣使入京,可以寬宥。」

策妄阿拉布坦在麵對沙俄和英吉利,乃至青海蒙古的拉攏,站隊到大清一邊,四爺還是很欣賞他的決斷力的。

五月二十八日,羅卜藏丹津叛亂。羅卜藏丹津,厄魯特蒙古和碩特部台吉,和碩親王達什巴圖爾子。康熙五十九年,隨清軍入藏驅逐準格爾軍,次年返回青海。以進藏立功,謀據西藏以遙控青海。朝廷未令其掌管藏政,遂懷怨在心。今以固始汗嫡孫自居,聯合沙俄、英吉利勢力,欲為青海和碩特諸部首領。六月初十日,誘召諸部頭領於察罕托羅海會盟,令各復舊日稱號,放棄朝廷所封王、貝勒、貝子、公等封號,且自稱「da賴混召吉」,公開豎起了反清旗幟。

六月,天氣開始熱了,知了在書上歡快地叫著,人都穿了夏衣。隨著一道道八百裡加急軍情送到北京,整個四九城進入備戰狀態。富寧安領著先頭糧草大軍出發,四九城家家戶戶都是和軍中兒郎道別的悲傷和戰意,宗室皇家皇親國戚等等貴族子弟,也是。

這一天午後,四爺難得有空閒,和康熙、幾個弟弟在清溪書屋園子裡曬太陽品茶,康熙抱著打瞌睡的老貓兒,背歪靠在玫瑰椅上,慢悠悠地品完了一杯龍井。湖中荷花打著花骨朵,風吹荷葉盪開湖水漣漪一圈一圈,格外愜意。

父子幾個環坐水榭之中,茶幾上茶香裊裊,剛出鍋的點心甜香進入鼻孔要人心曠神怡,四爺這幾天說話多了嗓子嘶啞,隻顧品茶。幾位年幼皇叔開心地品著吃食,康熙笑對兒子道:「還是你二十三弟的小主意多,昨兒賞荷,想著暫時荷花還沒盛開,便叫宮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采蓮摘藕,添了一番情趣。」

四爺淺淺微笑,道:「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這樣看著倒像是好花配美人、好景遇到皇額涅了。」

二十三皇叔胤祁微微一笑,頗有得色;四爺與其他弟弟隻是禮節性地微笑;十五皇叔最近落落寡歡,人多時也不多言語,隻自欽自酌,獨得其愁;十七皇叔胤禮一味低頭沉思,纖長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淺淺的陰影,別有一番沉靜風韻。

遠遠有琴音清朗的聲音婉轉而來,康熙執杯傾聽良久,淡淡道:「這琴音,自然是沒有老二十三彈的好了。」

胤禮笑道:「兒子最近也聽說二十三弟彈琴好,不若要二十三弟彈琴聽聽?」

四爺知道老父親的心思,放下琺琅彩繪荷花茶杯笑道:「兒子也聽說了。宮廷藝人彈琴匠氣重,今天耳朵跟著汗阿瑪有福,聽聽二十三弟彈琴。」

少年胤祁蠢蠢欲動,這是討好新皇四哥的機會,他正準備答應,胤禮溫和一笑:「兒子想二十三弟彈琴孝順汗阿瑪。但兒子認為二十三弟還沒練好琴。倒是弘皙侄子的琴藝大進,汗阿瑪近日久不見弘皙了,現在想得厲害麼?與其這歌聲聽得汗阿瑪食之無味,不如去請了弘皙來吧,免得生起相思病來。」

康熙不覺失笑:「愈發胡說了。」

對於胤祁和弘皙,康熙當然更喜歡弘皙和新皇打好關係。四爺知曉康熙心思,不由笑道:「弘皙要跟著去打仗了可能時間緊,但汗阿瑪想見,這才是大事。」

胤祁頓時撇一撇嘴,接口道:「不過聽琴罷了,彈琴的時候遠一點兒,琴聲被水波一漾隻會更好聽了。」

康熙聽得如斯,也便罷了,叫李德全去傳了弘皙來遠遠彈琴。

幾曲琴音作罷,康熙不覺神馳,悠然道:「果然是好琴,如今放眼弘字輩竟無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李德全道:「叫他來給我和他的叔叔們倒杯酒吧。」

須臾,卻見弘皙笑容滿臉,翩翩而來,取了荷花銀酒壺來為康熙斟上美酒,道:「方才聽說要遠遠彈琴,聽聞是十七叔的心思。十七叔是一貫靈性的,也是皇上伯父看重的弟弟,自然最明白瑪法的心意。」

胤禮聽了他的奉承,隻是微微一笑別過頭去,並不接話。弘皙也不介意,隻按著次序從康熙起一一為叔叔們倒上紫瑩瑩的葡萄美酒,十分殷勤。因著幾位叔叔不到飲酒年紀,他倒也細心,叫人換了酸梅湯來,又特意命人給四爺的白玉酒杯加了熱再倒酒,笑道:「我記得皇上伯父不能吃涼酒,阿瑪特意叮囑過。」

四爺亦微笑相對,沉靜道:「弘皙記性最好,這點小毛病還記在心上。」

弘皙謙遜含笑,一派恭謹溫順:「皇上四叔的事,我敢不放在心上麼。」說罷翩然離去。

他自被釋放以來看似自由了,親阿瑪胤礽還被圈禁著,更無人可依,此番應詔而來,不免更謹慎溫順,事事順著康熙和叔叔們的心意,小心翼翼地殷勤。待走到胤禮身前,正要斟酒,胤禮伸手攔住,玉色的箭袖如張開的蝶翼翩然揚起。他轉首望住康熙,笑容靦腆而鎮定,靜靜道:「兒子下午要去閱兵,實在不宜飲酒。」

不過短短一句,他得也不大聲,弘皙手微微一抖,險些把酒潑了出來。他很快掩飾住失態,笑道:「恭喜十七叔,侄兒一高興連酒壺也握不穩了呢。」

「年紀輕輕有了重要差事,就愛顯擺。」康熙嫌棄:「昨兒下午,胤俄邀請我去西山大劇院看大戲,「地湧金蓮」一場戲,就是從台底下慢慢鑽出四朵大蓮花來,一朵蓮花上坐著一尊菩薩。我總覺得效果不好,還是老式戲樓好,暢音閣的幕布「刷」地下來上來,氣氛滿滿。西山大劇院裡研究院造出來的電動幕布達不到這個效果。看來呀,這電動技術,也不一定都是好。準備分三路大軍?各自領兵?誰統領?」

「汗阿瑪,不是電動技術不好,而是我們的電動技術還不夠高。還需要繼續研究。」三百年後的後世的電動幕布,效果也是一般般,也有一些老戲迷抱怨不如人工拉幕布。四爺頗為樂觀,用一塊龍須酥,酥鬆綿甜的口感蔓延口腔,要他幸福地眯了眯眼,好似腳邊曬太陽打盹的奶貓兒。

「技術本身是好的,是我們要繼續努力。格斯泰、年羹堯、大哥分三路領兵。年羹堯統領主力大軍。富寧安和傅爾丹駐守邊境。弘暉等兒子侄子們,凡十五歲以上,沒有身體原因,都跟去。」

「……可。技術本身是好的,可你也不能為了研究技術,過於提拔匠人。」康熙似乎感嘆不舍地說著,輕輕舒出一口氣,老花眼望著前方的湖光山色,聽著竹林蕭蕭,琴音裊裊,麵對一派孩子氣的熊兒子,和長子胤禔之間多年的心結也好似打開了一點點。

「你大哥啊,我都懶得說他。希望他這次能爭氣點。」他手上無意識地給懷裡的老貓順毛,動動嘴巴,想問弘皙是否也跟去,到底是沒有問。

四爺以為老父親擔憂戰事,遂道:「青海和碩特部已歸清三十餘年,這一分裂之舉,遭到親王察罕丹津、郡王額爾德尼額爾克托克托鼐的反對,他們拒絕參與叛亂。羅卜藏丹津因此率兵四千往屯。此戰,我們有民心,且有火器,汗阿瑪莫要擔憂。」

「……既然如此,朝廷也拿出來態度,先勸和吧。人都說前朝亡於天災戰亂,在我看來,是亡於階級、財富分化嚴重,土地兼並嚴重。」康熙思慮片刻,又道:「該打壓士紳豪門就要打壓,注意方法分寸。之前打一仗,本以為能打的青海蒙古徹底臣服。哪知道沙俄和英吉利都去勾結青海。這一戰,是打給歐洲沙俄看的,先禮後兵方是大國禮儀。」

「汗阿瑪教導,兒子謹記。兒子要興辦匠人學院,專門研究技術,收攏全世界的人才前來大清,加入大清戶籍——會先給士紳豪門一根胡蘿卜。」

父子幾個說著話,一直到有大臣來找四爺,康熙要去洞天深處看望孫子孫女們的學習情況。

四爺出來暢春園,慢悠悠的踱步回去朗吟閣,這是一條有綠樹的,一條綠綠的有蟬鳴的道路。清涼河水與綠葉紅花和長裙飄飄,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目光所及之處依舊有一片天空,而夏天的天空像一幅美麗的油畫,向日葵花海有最濃烈的夏日氣息,樹上誰掛著的鳥籠和夏天的風相映成趣。荷花不知道,它就是夏天。

這輩子的青海戰事,到底是不一樣了。不再需要為了籌措糧草舉國供應前線,不需要再顧慮年羹堯變成「西北王」結黨營私朋黨天下。

當然,該有的謀劃,還是少不了的。

七月初二,朝廷決定遣使勸和,並做好了防備其大規模叛亂的準備。

七月二十二日,朝廷使臣常壽往羅卜藏丹津駐地,羅卜藏丹津不聽勸告,而且扣留了常壽。隨後又煽動在青海僧眾中頗有影響的塔爾寺大喇嘛罕諾門汗隨其起事,由於察罕諾門汗的支持,於足有近二十萬人響應,羅卜藏丹津遂大肆叛亂,進攻西寧,在甘肅、四川的藏人也附從為亂,一時聲勢浩大。消息傳到京城,朝廷立即組織平叛大軍。

這次戰事,大清皇家十五歲以上的皇子皇侄都跟去了,和將士們一起做步行軍到邊境,膽小的做後勤,膽大的跟著將士們沖鋒,飲馬大漠。

四爺的二閨女小米粒偷跑了,和她的兄弟們一起上了戰場。康熙很生氣,四爺心疼閨女上戰場,卻是對小米粒有信心。而且,朝廷事情多牽扯他的精力時間,他給長輩們請安的時候少,不說聖母太上皇後變得真有點慈愛了,康熙想找他嘮叨兩句也沒機會。

吏部官員上書,天下舉人讀書人對於慶王爺的教育改革意見很大,刑不上士大夫!前朝杖斃官員們,卻從來不打殺。宋朝更是對犯罪的官員們也不動刑更沒有死刑。慶王爺對於教育部下的官員們殺的血流成河抄家罰沒一條龍,大逆不道!

「慶王爺是要砍了華夏文化根基啊,斷了華夏文化傳承啊皇上。」

「天地君親師,院長們學政官乃是老師上的老師,乃是要國人敬重的人,怎麼能下大牢怎麼能被抄家怎麼能被砍頭呢?砍他們,就是砍了我們華夏文化的脊梁骨啊……」

「學子們孝敬老師院長學政官的財物,那是孝心,不是貪汙啊皇上。」

……

四爺看著折子,目光落在厚厚一堆雪片般告狀慶王爺胤祚的折子,再拿起一本折子,是廣西總督李紱彈劾河南巡撫田文鏡:「田文鏡營私負國,貪虐不法十幾大罪,黃振國被鞭打一事乃是冤枉。田文鏡彈劾黃振國不作為。臣卻認為,為官之人自有體麵,什麼時候處理事務自有安排,非是推諉懶政……」

他平靜看完,再一堆沒看的折子裡找出來田文鏡的折子,田文鏡的折子義憤填膺,言詞激烈。大體意思:「啟奏皇上,皇上提拔臣,臣一片忠心耿耿可昭日月,一心報答皇上。李紱等人嫉妒於臣。臣認為,為臣之人盡忠職守,老百姓有事就給快速辦理,而不是上午飲茶下午賞花晚上品酒,拖一天又一天,逼迫有冤屈的老百姓為了見官老爺一麵捧著銀子求爺爺告奶奶,連看門小廝都要賄賂……李紱彈劾臣鞭打黃振國,致使他傷重。臣隻打了他一鞭子!臣近五十的歲數,不通武功,即使怒急之下又哪裡有力氣打人?黃振國身體康健,刑部驗傷便知。若黃振國驗傷嚴重,臣自己摘下來頂戴去刑部候審!」

四爺看著手裡的兩封折子,沉吟片刻,將彈劾慶王爺的折子一推,都推到地上,吩咐一聲:「蘇培盛,去傳令,都拿去內閣抄錄了。」

蘇培盛瞧著皇上陰晴不定的臉,嚇得大氣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嗻」一聲,連忙出去找文書官,都抬到內閣抄錄留檔。

彈劾慶王爺的折子,皇上一個不動全部留檔,這是明顯的要護著慶王爺胤祚。

大臣們不敢再彈劾,在私底下越發議論紛紛。戶部尚書·舒穆祿家的徐元夢,在家宅書房裡圍著一群人,他端坐首位。天氣漸熱,除了外間冰盆充足外,每一個官員身後都有一個年輕丫鬟輕輕搖著扇子。

「曹家被抄了一半家,我以為是結束了。居然還有後續。」

「曹寅是精明人,不光女兒嫁給鐵帽子王爺,還要家裡兒郎都和皇家人處得好。曹家抄家事情出來後,怡親王和果郡王、大阿哥都給幫忙。」

「所以啊,不說太上皇如今還在,曹家也不是任何人拿捏的人家。有些人呀,就是眼皮子淺,活該被慶王爺清算。」

「哎,我說你怎麼說著說著,好像同情曹家,認同慶王爺了?」

……

李紱安靜聽著,皺眉思考片刻,放下茶杯略帶恭敬地笑問:「徐大人,您老說說,下麵會怎麼發展?」

徐元夢作為帝師和戶部尚書、滿洲大世家,端著架子扌莫扌莫花白的胡須,嘆氣道:「慶王爺的教育改革,其實還是皇上在清查貪汙。慶王爺查到曹家了,曹家在江南四大學院裡都有間接拿錢。但昨兒曹寅的老仆人進京見怡親王哭訴呢。」

「曹家虧空三百萬兩,抄家四百萬兩,但是抄家的人說不夠,隻抄出來二百萬兩。怡親王管著會考府正查賬呢,我若是曹家人,我也和怡親王哭。自古以來,抄家官員伸手拿一點正常,但拿了兩百萬兩,還說不夠要逼迫曹家繼續還銀子……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呀。」

徐元夢說的有氣無力的,頗有道德楷模的架勢。他為人老古板,七十多歲了辦差教學都精力不足了。但他這麼多年屹立不倒,有一條原則就是不該拿的錢絕對不拿,能忍得住手。

在場的人同時放聲大笑,尹繼善卻說:「哎,我告訴你們,牽扯到重大貪汙的事情咱們也不要摻和。以後也不要總是咱們幾個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皇上最討厭科甲結黨習氣。我今天接到吏部票擬,明天就要到南京去,你們在京城裡也得小心,皇上的耳目厲害著哪!」

李紱一愣:「哎,好端端的,派你去金陵乾什麼?」

尹繼善小聲說:「奉旨抄家!這事兒我本來不好說,話趕話嘛說到這裡。江蘇巡撫鄂爾泰給皇上來了密折,把隨赫德給告了。隨赫德奉命去抄曹家。曹家從太~祖皇上那會兒,就歸順了大清,已是百年望族了。他們家虧空國庫,可太上皇六次南巡就有四次住在曹家,這虧空除了曹家經營不善做生意賠錢外,還有接待太上皇的銀子花費。太上皇能不念著嗎?皇上能不知道?可那隨赫德去抄曹家時,順手侵吞了二百萬兩銀銀子。這次就輪著他也被抄家了。宦海風濤如此驚心動魄,怎不讓人感慨萬分!」

他們正在說話,震驚發愣害怕思索間,卻見一個清秀小廝進來行禮:「老爺,隆科多大人來了!」

徐元夢立即起身,熱情道:「快請快請。不不不,扶著我我去迎接。」隨著兩個美麗丫鬟攙扶他起身,他快步出來書房門,身後跟著一大群人,各個都是熱情洋溢,跟迎接親爹似的。後頭小廝著急忙慌地喊:「老爺!老爺!隆大人還代表皇上問話呢。」徐元夢、李紱等人齊齊驚訝害怕。難道教育貪汙牽扯到舒穆祿家了?

隆科多此行,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專程到徐元夢家裡問話的。他的大轎剛在門前落下,就有管家跑了過來,一聽說隆大人還帶著口諭要問話呢,更是不敢怠慢,打了個千,便飛也似地跑了。頃刻間,隻聽禮炮三響,府門洞開,戶部尚書徐元夢身穿朝服頭戴頂戴,領著合府上下人等迎了出來,把隆科多讓進正廳,南麵站定。徐元夢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又說:「臣徐元夢恭叩皇上金安,聆聽聖諭!」

隆科多應了一聲:「聖躬安!」向下一看,見徐元夢一臉莊重,便擺著架子開口說道:「舒穆祿氏徐元夢,六月初九日申時,山東曲阜孔廟因暴雨雷擊引起火災。大成殿及兩廡俱毀。衍聖公孔傳鐸將災情上報,朕甚為關心,曾指出:「孔子道高德厚,為萬世師表,今聖廟受災,必當迅速恢復舊製,使廟貌重新。」並於同月二十三日派工部堂官趕赴闕裡,會同山東巡撫共議重修大成殿事,務必按期完工。所需費用,由朝廷撥給。如今山東曲阜來報一直沒有進展,責問徐元夢。欽此!」

「臣徐元夢有話回答。」徐元夢深深地磕下頭去。「臣於二十八日收到工部堂官的報價,花費大約要一百五十萬兩白銀。數額巨大,國家正當打仗的時候,供應糧草已經是艱難,臣要工部堂官和山東巡撫、山東孔家重新計算。然山東方麵認為是臣故意不給撥款,認為修繕孔廟一事大過前線糧草供應,大過山東救災,全國境內教育普及……臣無奈,故此拖延。」

「皇上有言:舒穆祿氏徐元夢才識卓著,多有建樹,又日夜勤勞王事,不避煩難。徐大人,你的話,本官會回復皇上。請起來吧。」

問話使命一完,隆科多走了下來,雙手摻起徐元夢,一甩馬蹄袖就要行禮。徐元夢連忙上前扶住:「隆大人,這如何使得?來呀!西花廳設筵,隆大人請!」

徐元夢老褶子臉笑得菊花朵朵開,盛情洋溢。孔廟代表科舉文人的利益,如今君臣博弈爭鬥權利,正應該強烈要求皇上大肆修繕孔廟。可皇上明顯不想給孔廟批銀子,他為什麼要給孔家出力?萬一皇上拿他開刀,這些利益同盟有幾個能拚死救他?孔家人山東巡撫等人和皇上告狀,皇上果然隻是派隆科多來問問話,作一個表麵文章。

徐元夢一顆心落回去肚子裡,一個勁地邀請隆科多去喝酒。隆科多可不想再來攪和混水了。他知道,如今舒穆祿家這樣轉型文官科舉世家的八旗世家、江南科舉文人一圈兒那真是個是非之地,徐元夢這裡的酒是喝不得的。如今大清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間殊死搏鬥,他哪還敢在這裡停留:「老帝師,您的厚情我隻好改日再領了。今兒個皇上要去暢春園,要我從駕……」

「得了吧,國舅爺!騙誰呢?」鈕祜祿家的阿爾靈阿突然闖了進來,「別以為皇上時刻離不開你!徐大人府上幾十年經營,上上下下幾百人全是家生子兒奴才,和你說幾句體己話還能走露了風聲?再說,徐大人叫你謀反了嗎?」

徐元夢上前一笑說:「隆大人,你別往心裡去。阿爾靈阿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皇上今天要去暢春園,是張廷玉和馬齊從駕;老王掞不行了,上了遺折,也要去看看;山東出了虧空,得叫果郡王去催;兩江那裡的虧空,要和方先生等人商議辦法,派個欽差去。我說的不錯吧?所以今天皇上用不著你。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這裡是個是非之地,我也是個是非之人。我並不是一定要攀扯你,能在一塊說說話,也是為了你好。你要是不肯,我絕不勉強。」

別看徐元夢這話說得隨隨便便,從容不迫,可哪一句都是綿裡藏針,字字都帶著骨頭。他對雍正皇帝的一舉一動都了若指掌,更是讓人吃驚。他的這張「情報網」撒得有多大呢?隆科多打了個寒噤,不敢再說要走的事了:「老帝師既然這麼說,我要是不肯留下來,就是失禮了。其實,老帝師原來教導皇上一輩,如今又恩加教導皇子們,進職加俸,天子駕前第一人,誰能和您相比呢,我真是該為您慶賀才是。」

「哈哈哈哈……」徐元夢放聲大笑,「說得好,走,跟我到花廳去!」

隆科多懷著一肚子的狐疑,跟著徐元夢來到後書房,卻見裡麵有兩個不大認識的人正在下棋。徐元夢走上前來,拉著隆科多說:「來來來,我來為你們引見一下。瞧見了嗎,這位就是上書房滿大臣兼步軍統領九門提督的隆科多大人。」他又向邊上一指,「這位嘛,是原來的南書房大臣索額圖的門下清客汪景祺先生,至於另一位,大概就用不著我多說了,國舅爺見過的,前幾天在宮中為聖母太上皇後祈禳的密宗真傳空靈**師。來來,大家都是我徐元夢的朋友,不必講客氣,也用不著安席了,就請隨便坐、隨便吃酒吧。」

徐元夢在主人席位上坐下,親自把盞為各人斟了門杯,這才又笑著說:「你們別看我們這位國舅爺如今已見老態,當年可是金戈鐵馬氣吞山河呢!太上皇西征時,在科布多被圍,國舅爺背著太上皇突圍出來,為大清建立了擎天保駕的不世之功啊!來,國舅爺,我先敬你一杯。」

隆科多忙站起身來說:「哎,這怎麼可以?我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還提它乾什麼?今天是您的大喜日子,還是讓我敬你一杯吧。」

「好!就依著國舅爺,我喝,我喝。」徐元夢端起麵前酒杯,一飲而盡,「國舅爺,你現在是正站在上風頭上,我說句話,可能你不愛聽。老子有言:『福兮禍所伏』,說得真好啊!人哪,常常是一旦得意,就忘了後路,實在是可悲可嘆。國舅爺你說是嗎?「

隆科多沉思一會兒才說:「老帝師,我向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早年的事已經成了過去,不要再想它了,想得太多,有百害而無一利。當今皇上,雖然殺伐果斷卻並不寡恩。看看您的身邊,受到皇上重用的人中,有多少是您的親朋好友?今兒個又蒙皇上言語嘉獎,依我看,在君臣情份上,皇上已是十分顧全的了。」

隆科多說話時,那位空靈**師像個狗肉和尚一般,一直在吃肉喝酒,對身旁之事不問不聞,汪景祺卻不冷不熱地說:「是啊,是啊,隆大人說的似乎有理,可你隻看見了一麵,沒看見另一麵。有人聯名上表彈劾八爺和十四爺,要求將他削為庶民,你知道嗎?」

隆科多不願與這個並不熟悉的人說話:「知道又怎的?皇上已經把它留中不發了!」

汪景祺卻似乎對隆科多的態度視而不見:「留中不發並不等於結案!最近皇上選派十名侍衛到年羹堯那裡『學習軍事』。九爺也在其列,你知道嗎?」

「啊!?不會有這種事吧?九爺,九皇叔?這是真的嗎?」隆科多苦笑一下,算是默認了。「我還真的不知道這回事,老帝師您看,八爺和九爺的情分誰不知道?我知道您擔心九爺。要不要我再向皇上通融一下。」

「算了吧,國舅爺。我親自去和皇上求,還求不下來呢,你又能頂什麼?」阿爾靈阿氣憤地說,「不光是九爺,還有十爺,也被發出去了,說是讓他去護送一位喀爾喀台吉的靈柩。哼,那是該著十爺乾的事嗎?這事隻需派一位官員就能辦好,喀爾喀離北京萬裡之遙,要過沙漠瀚海,還要繞過青海戰場,這不是明擺著要十爺去送死嗎?」

隆科多越聽越驚,越聽越怕。索額圖從前是曾被康熙處以永遠圈禁的人,而現在和他說話的這個汪景祺,又是索額圖當年得勢時的清客,他怎麼會進入徐元夢府,他怎麼會對朝廷中的事這樣清楚?他,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

隆科多因不知道汪景祺現在的真實身份,又聽他對朝廷裡的事了解得太多,心中充滿了疑懼。他脫口而出地問道:「汪先生,你關心的事未免太多了吧?」

汪景祺的眼中閃著綠油油的光芒,卻不冷不熱地說:「我這就要說到你了。你自以為是顧命大臣、受恩深重;你自以為是忠心耿耿,實心實意地在為皇上辦事,這都一點不錯。不過,學生卻想提醒你隆大人一下:身為提調京城兵馬的長官,駐在銳健營和綠營換防,你知道不知道?有人建議更換豐台大營提督,你又知道不知道?別別——別先著急,有人參你賣官受賄,說你在密雲祖陵置了一百頃莊園;還有人參你飛揚拔扈,對皇親無禮。比如,你在十二皇叔麵前擦身而過卻不行禮;你說二十三皇叔『童稚無知』這事可有?還有人參你曾說過,『白帝城受命之日,就是死期到來之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大概用不著學生告訴你吧………」

汪景祺侃侃而談,如數家珍;隆科多卻戰戰兢兢,似遭雷殛,徐元夢向汪景祺擺擺手,他自己卻走上前來說:「天威難犯哪!國舅爺你自己心裡應當明白,你並不是忠臣,也不懂帝王之心!當年太上皇剪除鰲拜的前一天,不是也曾封了他個『一等公』嗎?這與今天的情勢有什麼不一樣呢?八爺、十四爺被送去守皇靈,九爺、十爺受到整治;皇上還需要年羹堯富寧安等人替他打一個大勝仗,需要李衛和田文鏡等人替他改革;接下來的便是整頓吏治,橫征暴斂荼毒百姓。如此文德武備雙管齊下,待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他還能再要你這位顧命大臣?你自詡為國舅爺,輔了太上皇輔新皇。可這隻能是你的一廂情願,因為雍正皇帝不是阿鬥!」

徐元夢這話說得一針見血,透徹無比。隆科多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來,眼中露著凶光,咬牙切齒地對徐元夢說:「老帝師,你這話為什麼當著我的麵兒說?一年前你說了這話,尚且可以有機會……現在坐在養心殿的可能就是你的主子八爺了!唉,如今一切都晚了,你才把話說透。可說透了又能如何呢……說吧,你給我隆科多一個章程,我去辦!」

「好!這才是我們滿洲漢子說的話,這才是真豪傑!」徐元夢拍案而起,來到隆科多身邊,「我實言相告,我們——包括十爺、十四爺在內,早就死了篡位稱帝之心。但是我不能不顧著我八爺、九爺十爺。更為了我們大清江山,不致於出個秦始皇那樣的暴君,也為了我們這些人不會被一個個地送到屠刀下,我們就得另外擁立一位新主!」

「……誰?」

「阿彌陀佛!」一直在大吃大喝而沒有說話的空靈法師,突然開言了。隻見他雙手合十,擲地有聲地說:「二阿哥弘皙、三阿哥弘時,龍日天表,貴不可言,乃是兩位救世真人!」

一聽說他們選中的人竟是弘皙和弘時,隆科多又目瞪口呆了。弘皙身份上本就沒有希望。而雍正皇帝的兒子,可以說都是隆科多看著長大的。弘時這小子,連他的小弟弟弘歷、弘晝、福沛都不如,更不要說那位好學上進、風流儒雅的弘暉大阿哥了。難道就是這樣的兩個人也有帝王之份?不,他們這是找了兩個幌子,找了兩個傀儡!

隆科多盯著空靈**師問道:「大師深通天理,不過我不明白,今天在宮裡,你為什麼勸說聖母太上皇後和皇上和解,又為什麼不……」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了口,下麵沒說的那半句話是誰都明白的。

空靈莫測高深地說:「和尚豈能違天行事?聖母太上皇後身為皇上的生母,自然要勸說她和皇上和解表示慈愛,要天下人都知道皇上的不孝。阿彌陀佛!」

在一旁的徐元夢等人可不敢讓這個空靈法師多說。這和尚是他費了好大的勁,繞了好大的圈子才請來的。別人不知道,可他徐元夢心裡有底,空靈於佛學懂得不多,其實隻是個武僧。但這一點無論如何是不能點破的,一露出口風,空靈就成了「空而不靈」了。所以他趕快接過話頭來:「唉呀呀,一日三秋哇,還要再等三年!我說國舅爺,這回咱們可不能再錯過機會了。」

隆科多似乎下了死心了的樣子:「徐元夢、阿爾靈阿,你們說吧,叫我乾什麼?」

徐元夢沒有忙著說話,卻看了阿爾靈阿一眼。阿爾靈阿心領神會地說:「國舅爺,皇上最忌諱朋黨,皇上當年就是『孤臣』。這樣,以後我們見了麵也隻是心照不宣,甚至表麵上我們還是『政敵』。我們要千方百計地穩住眼下的這個局麵,不能亂了套。原來我曾想湊著張廷璐的事,在張廷玉身上下點功夫。可是,不行。漢人一個個都是膽小心大的人,似李紱這樣能乾驕傲的極少。要緊時他們是難以指望的。現在最要緊的是年羹堯,他帶著兵在前線,光是中軍的兩萬人,就任誰也別想動它!到時候,哪怕是年某能保持中立,我們也就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了。」

隆科多想了想說:「年羹堯是皇上的親信,向來都是隻聽皇上一人提調,我是說不上話的。何況萬裡迢迢的,怎麼說都不好,寫信更容易壞事。」

徐元夢連忙說:「年羹堯的事不用你管。九爺不是要到他那裡去『軍前效力』嗎,汪先生最近也要去年某人那裡,正好跟著九爺一道走。我已為他找到舉薦之人了。國舅爺這裡隻須辦一件事:除掉方苞!」

「啊!除方苞?他不過是一介書生,何必要打他的主意?再說,他在太上皇眼裡很吃得開,想用離間計恐怕都很難。」

「軟的不行,就給他來硬的嘛。」徐元夢說得似乎是不動聲色,可聽了卻讓人心驚。

隆科多問:「硬的怎麼來?難道能闖宮殺人?」

「對!」

「皇上……」

徐元夢不容隆科多說下去:「皇上那邊,也不用你費心。不久,他就要去熱河秋狩,也必定會帶著張廷玉而留下方苞,這就是機會。國舅爺,你不是領侍衛內大臣嗎?比方說,暢春園裡發現了『刺客』,或者是有了『賊』,你不就能帶兵進園了嗎?月黑風高,混亂之中,『方老先生』不幸被『賊』殺了,死無對證,就是皇上親自問,他不也隻能乾瞪眼嗎?」

這是要自己殺了方苞,陷害給皇上,要太上皇對皇上不滿呢。隆科多過去知道,八王爺素有「八賢王」美稱,徐元夢更是兩朝帝師博學鴻儒,但隆科多也知道,說這話的人並沒有看到八爺黨等人的真實麵目。今日聽徐元夢這麼一說才明白,他們竟然是這樣地心狠手辣,心中不由得一陣緊張。他沉思好久才說:「八爺令旨,應當說是能辦的,可就怕兩宮太上皇後出麵乾預。正是夏天,兩宮太上皇後領著老妃嬪們住在暢春園。她們要是下令說不許帶兵進園,不就全完了嗎?」

空靈和尚又有了機會:「阿彌陀佛!老僧已經夜觀天象,聖母太上皇後是活不到今年的。」

隆科多一個激靈,大夏天裡透心涼。教育改革一事越發深入,胤祚的惡名傳遍滿大清,從小諸葛變成索命鬼諸葛。當初被康熙打壓貶斥下大牢的官員都被新皇啟用,連噶禮都從皇陵出來去山東任知府去了。不少朝中人趕緊地切斷和地方教育一係官員院長們的關係,焚燒書信藏匿貴重禮物等等。

有一天休沐日,胤祚和胤祥在怡親王府的書房外用下午茶,花木玲瓏的背陰處,池塘盪漾夏天的香風一圈一圈。池塘裡有丫鬟搖著小船采蓮蓬,綠色衣服和荷葉一起生機盎然。胤祚看了這快樂風景兩眼,品一口茶放下茶杯,對上胤祥的眼睛,坦然笑道:「我呀,這輩子長這麼大,最大的運氣,就是遇到皇上。」

他本長得女子般秀氣精致,年紀漸長,也沒顯老,三十歲的臉堂,四十歲的智慧平和,通身成熟當權男子的鬆弛慵懶風範,看著好似比年輕時候更有魅力了。哪有一點傳說中「索命鬼諸葛」的陰沉不羈邪氣?

胤祥望著他眼睛裡那抹陷在回憶的幸福光彩,深深一笑:「六哥是很有運氣。」

胤祚一眯眼,這個十三弟還是一如既往的討人厭。

「看見你這『謙虛恭維』的笑容,我很想拍你一板磚。」

「六哥要打弟弟,還不是小事?隻是弟弟明兒還要上朝呢。等弟弟度假休息的時候,六弟再打。」

「你還要拿出來不爭不搶的態度?你不爭不搶比那爭的搶的還遭人恨。」

「六哥,弟弟是誠心的。」胤祥是真心覺得,既然他有四哥,那麼其他兄弟嫉妒一點對他冷眼打罵,都正常。他甘之如飴。

但是胤祚越發生氣了,白著他瞅胤祥。

「聽聽你這張嘴。今兒得罪了我事小,明兒把九弟十弟十一弟十二弟十四弟……得罪了事可就大了……」

胤祥:「……」他怎麼忘記了是不能和他這六哥謙讓的,越讓他越覺得你在炫耀。

胤祥一挑眉,冷哼一聲:「瞧瞧六哥說的。我不過就是多說幾句,六哥就這般模樣,算了算了,是我多嘴了。」

「知道多嘴就成。」胤祚板著臉,表情卻是緩和了下來。還端起來茶杯品茶,頗為感嘆地說道:「說起來做事做人,在兄弟中你我也算另類知己了。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血緣之論哉;既有血緣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十四弟哉!」

胤祥:「……」六哥果然瘋魔了。自從六哥從對聖母太上皇後的孝順中跳出來,對十四弟也越發冷清了。看人待人幾乎都不看血緣,隻看心意相通。

「六哥,血緣是一種親近。知己是一種親近。二者皆有,是另一種人生至極之樂。」

「……也是,不是血緣,我也遇不到四哥。」胤祚喃喃自語,麵孔藏在茶杯裡,動作優雅地品一口茶。「皇上不給士大夫們麵子,君臣之間矛盾越發深重,爆發出來越發激烈。」

「聖母太上皇後的身體好轉,是好事。但是河南……。」胤祥憂心忡忡。「六哥忙於教育改革可能還不知情。」

「哦……」胤祚有了興趣。

胤祥嘆息道:「弟弟和六哥簡單說說。」

上個月,李紱從兩廣進京路過河南,河南巡撫田文鏡對李紱招待的也不錯本來這件事也就這樣過去了,可是就在河南出事了。田文鏡本來在管理下屬方麵就非常嚴厲,尤其討厭這些儒生辦事太慢,拖拖拉拉。稍有不滿就上疏彈劾,而信陽知州黃振國卻一直不聽田文鏡的話,於是田文鏡找了個機會上折子彈劾黃振國。

這樣一來李紱不高興了,指責田文鏡是故意□□讀書人,李紱進京見到雍正後就說田文鏡在河南如何如何貪虐,而且替黃振國等人辯解,還說黃振國已經冤死獄中。田文鏡在被李紱指責之後就先上了折子說李紱和黃振國是進士同年,相互袒護。李紱後上疏辯解,田文鏡也上折子辯解,嘴仗打著越來越凶,黃振國被押送刑部候審。

胤祚的茶品不下去了,放下茶杯,微微蹙著細長的眉道:「黃振國其實是蔡珽的親信,而李紱和蔡珽的關係極好,而黃振國和李紱又是進士同年之誼難免有個人主觀情緒在裡麵。李紱代表江南陸王心學一派科舉文人,而田文鏡乃是雜官出身,一路爬上來頗為艱辛,一貫對清高的科舉讀書人有偏見,看不起儒生以及對儒生要求過分嚴厲也存在缺點,……」

「正是如此。蔡珽乃是漢軍旗文臣世家出身,其父曾經是雲貴總督。而李紱是寒門科舉子弟,才華出眾師從陸王心學傳人,會做官能鑽營,李紱和蔡珽交好,還和徐元夢、三哥交好。他們的門生故交遍布朝野。而田文鏡代表的是捐官、幕僚官等等雜官,去了山西一趟和李衛交好……」

「看來,隨著改革的推薦,朝中出現了改革派和保守派之爭,科舉官和雜官之爭了。如今的科舉官們老師同學同年盤根交錯,和隋唐時期的七大姓世家多麼相似。」胤祚臉上出現一抹譏諷,望著胤祥的目光裡帶著笑。「會考府,是將天下官員全得罪了吧?」

「和六哥的改革得罪人一樣。」胤祥微微一笑,依稀俊朗的臉消瘦見骨,越發顯得棱角分明的英氣蓬勃。黑眼圈明顯略顯疲憊的眉眼間從容穩重。曾經的伏虎少年,終究是長成可擔重任的國之棟梁。「科舉文人大多聯合對抗改革,維護既有利益。雜官們大多支持皇上改革努力朝上爬。類似隋唐時期七大姓世家和科舉文人的爭鬥。我所擔心的是,皇親國戚八旗勛貴的態度。隆科多、年羹堯、李衛、田文鏡等都會被牽連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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