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第 184 章(2 / 2)

加入書籤

隱隱充斥戰場殺機的氣氛融洽,王剡再次站出來,磕頭道:「皇上,臣有言,不得不說。有關於冊封皇太子。皇太子乃是大清儲君,大清的未來。臣知道,皇上剛登基,皇後娘娘尚且沒有冊封,後宮都沒有冊封。但如今又有戰爭起來,臣認為,儲君當立。」

寂靜。

凝固一般的空氣中。四爺的目光掃過自己的一個個兒子。他幾乎不忍心去看那一雙雙眼睛裡懵懂天真的渴望。可是他極力想要拖延,不想挑破的事情,被王剡一朝說破了。

他的修長手指落在龍椅扶手上,無聲地敲著,一下一下,沉默著。

怡親王胤祥笑了一下,欠身恭敬道:「皇上,臣認為,冊封儲君之事,不著急。皇嫂們還沒冊封呢。等皇嫂們冊封後,冊封儲君之事也不著急。」

慶王爺胤祚也笑:「皇上,老王剡的話有點道理,但也沒有道理。打仗就打仗,和冊封儲君有什麼關係?」

寂靜。

還是死一般呼吸都困難的寂靜。

王剡依舊跪在地上。

其他人都大氣不敢喘,更不敢說話。

不說經歷康熙一朝太子之爭的殘酷,皇叔皇子們都謹慎著,大臣們也謹慎著。畢竟皇上年過四十,但瞅著剛十八的俊俏模樣,將來活過康熙有可能的,冊封皇太子一事根本不需要著急。可皇子們抵抗不住龍椅的誘惑,大臣們抵抗不住「從龍之功」的誘惑:不說年羹堯、隆科多……,就是皇上潛邸裡的掃地小廝洗衣大娘,隨著皇上登基,後半生也享福了啊。

四爺將手裡的茶杯遞給身邊的蘇培盛,慢吞吞地語氣:「立儲一事,有關社稷安危,不得不預為之。但考慮朕的孩子尚幼,不便公開,因此朕決定采取秘密立儲的方法。至於具體方法,何時開始,朕自有決議。因此,諸君是誰,本人不知,群臣不曉,僅朕一人清楚。諸位臣工,辦好各自的差事。諸位皇子,辦好各自的差事。即可。」

那一瞬間門,養心殿西暖閣好似真空了,沒有空氣了。人人臉色巨變。

但是,緊跟著,就是胤祉胤祚胤祥領著所有人一起磕頭行禮,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樣也好,暫時都別爭了。

皇叔皇子大臣們心裡不知道是放鬆還是沉重的心情。王剡想起因為被冊封為皇太子日益驕縱,進而影響皇權被康熙廢掉的廢太子胤礽,淚流滿麵。

康熙等人,包括後宮中妃嬪們知道了,都唯有沉默。

張廷玉書寫一道道聖旨,頒布天下。

鑒於西方傳教士在各地的活動更加猖狂,西洋人在各省各學院行教,人心漸被煽惑,其中除了通曉技藝又願為朝廷效力的人進京,其餘一律查出,送到澳門。各省天主教堂應改為書院、醫院等等公所,對誤入其教者,嚴行禁飭。各地給傳教士半年期限,令他們到澳門集中。

鑒於山、陝樂戶的祖先,本是明朝忠義之士的後代,壓為賤民,無由自新,今開豁他們的賤籍,準許改業從良。

另有諸王大臣議復:壓良為賤,前朝弊政。我國家化民成俗,以禮義廉恥為先,似此有傷風化之事,亟宜革除。其中到邊境效力獲得良民戶籍的原賤籍之人,三代之後,可有科舉之權。另選精通音樂的良人充當教坊司樂工,從事演奏。從此,教坊司的樂人改變了籍屬,成為良人的正式職業。

……

再有,除了秘密立儲製度外,六科也有變動。六科作為一個獨立機構,負責「傳達綸音,稽考庶政」。即使皇帝批準的奏章,六科認為有不妥的地方,仍可封還執奏。如今新皇登基,戰爭起來,特殊時期為了方便新皇命令快速下達,將六科劃歸都察院,給事中也與監察禦史一樣,負責巡視五城、京倉、通倉、巡鹽、巡漕等差使。

朝堂上一件件事情落實下去,內宮中管事位子也有了決定。

蘇培盛任懋勤殿首領太監。原懋勤殿張起麟:雍正二年四月十二日時任總管太監。

宮殿監督領侍太監陳福。乾清宮總管太監王以誠、王朝卿。傳奏事首領太監:劉玉、王進玉、賈進祿、王欽、張玉柱。養心殿太監:焦進、劉二奇、王元勛、劉保卿……等十六人。尚乘轎首領太監蕭二格。

新皇剛登基時候規定的,宮女嬤嬤四品官、五品官,有餑餑等人擔任,在六部衙門周圍找一個小院子,名地球和平司。原來粘杆處之人沒有被啟用做官進入朝堂的,都進去。

朝廷官員們遺憾且慶幸於,冊封皇太子一事暫時不需要上心爭鬥了。紛紛關注皇上收攏皇權從六科開始。都在緊張觀望,地球和平司,是不是明朝那要所有官員痛恨不齒且聞風喪膽的錦衣衛。

老百姓則是更為關注朝廷驅除西洋傳教士、整頓生祠、豁賤為良等等關乎自身的大事。

「廣皇仁,端風化」。整頓生祠大大有力民生。驅除部分西洋傳教士是為了維護大清傳統文化。整頓生祠是為了整頓吏治。豁賤為良則是從法律上肯定了賤民身分地位的改變,使沉淪數百年的賤民得以新生,有利於解放這部分生產力,因而得到大清老百姓的全力擁護。

當然,也有一些人以不花錢欺壓賤民為樂,對此命令有點不習慣。但是有錢的人,樂子多得很,大不了花點兒錢唄。沒錢卻性惡的人,也有其他方法行惡或者不得不收斂。不管怎麼說,四爺聽著蘇培盛叭叭叭講四九城人的議論,略微放心。

至於命令下達之後,各地進展不一,有學生不舍得教導他們的西洋老師,導致地方官員行動遲緩。但是,這次的驅逐傳教士對天主教是一次較大的打擊,各省大小教堂,或改為倉廒,或改為書院、官所、病院。

慶王胤祚因此,以國子監祭酒的名義,邀請各大學院的院長前來北京圈在一個院子裡,領著一群侄子們官員們嚴厲整頓全國學院。尤其學院中的老師們、西洋傳教士老師們。特別是那些,一個學院18個官兒,15個老師的「合情合理合法」情景。

他動作快速決絕,不到兩個月,抄家罰沒銀子流放砍頭血流成河。

舉國震驚。

老百姓拍手稱快。天知道他們為了孩子上學求爺爺告奶奶受了多少罪?明明這是朝廷國庫的銀子正式辦的公學院,卻不能送孩子進去。好不容易送進去了還要交錢!否則本身就學校領導壓榨的疲憊不堪的老師們根本沒有精力搭理你的孩子。

但此舉引發朝堂地方官集體抗議。皇家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大清一朝不光不重用士大夫,多了一個八旗軍政不說,還要給普通老百姓普及辦學?官員們妥協了,要普通老百姓識字,畢竟現在作坊需要識字匠人。

可大清朝廷又要阻止教育分階層,這是真要泥腿子們科舉當官兒分蛋糕不成?

新皇登基恩科,舉子們匯聚北京,上萬讀書人到禮部絕食抗議。

四爺聽到小太監劉玉驚慌匯報,隻有輕輕的一句:「哦~~」

隆科多領著兵馬將這些舉人全部押送刑部大牢,各地方有前途的舉人進了大牢,各地士紳紛紛喊著要上京請命麵見皇上,還是絕食抗議。

前段時間門各地方八旗軍整頓的效果出來了,麵對明晃晃的火器大刀,士紳們齊齊啞了嘴巴。

到底是有些真心憂國憂民的士紳站出來,戰爭在即,不能內亂。堪堪維持局麵。

「教育貪汙,也是一項大貪汙。每年朝廷撥款五百萬兩白銀,實際用在教育上的,有幾成?可你要底層人上來做官,就不貪汙嗎?一樣的貪汙。這就是人!胤禛啊,你也不能真反人性,你自己的人性更不能反,知道不?你是皇帝,本身代表的就是人性至極。你殺了士紳們,不怕他們造反寫書罵你汙蔑你扌莫黑你的名聲?」太上皇感慨連連心疼兒子,又想起來一件事兒,放下奶湯碗端茶杯,察覺兒子渾不在意的架勢,頭疼肝肺都疼。

「行了,這事兒,我幫著你。你自己悠著點兒。怎麼選了張起麟做太監總管,而不是魏珠?我不是說張起麟能力不足,而是他過於老實。魏珠能乾。」

牡丹花盛開香飄陣陣,玫瑰花打著花骨朵,忙中偷閒的一會兒午後曬太陽時光,四爺也正用著奶湯感受太陽落在身上的味道,聞言蹙眉道:「汗阿瑪您不知道,看守皇陵的劉管領、嘉峪關的守兵範時繹,都來密信告狀魏珠。說魏珠將他的整個家族搬到皇陵附近,他的族人為了建房子,把皇陵的牆拆了用磚頭呢。兒子正不知道怎麼處罰他。」

康熙怔了一瞬,反應過來那氣得,「啪」地摔了手裡心愛的五月花神杯,怒吼出來一句:「我來處理他!」

四爺嘆息勸說:「汗阿瑪您別氣。他是不是和您說,他要族人世代守護皇陵,守護您的後人,給您表忠心?可能是真的呢。」

這妥妥的小綠茶火上澆油。魏珠這哪裡是表忠心呢,是要挖倒皇陵挖斷皇家風水呢!

「李德全!去傳魏珠!」康熙的龍吼裡火星子四濺,殺氣騰騰。

魏珠最近在景山休養,正因為太監總管,連乾清宮總管的地位也丟了,打罵小太監們出火。聽到傳話以為康熙想起來他了,高高興興地收拾自己小跑著很快到來,就被康熙命令按住了打板子。

「給我狠狠地打!命令乾清宮所有太監都來圍觀!」康熙隻有兩句命令。

魏珠年紀也大了,五十多了。加上這些年跟著康熙養尊處優的發福發胖,哪裡受得住這個刑罰?哭著喊「太上皇饒命!太上皇魏珠最忠心與您啊!」

淒慘的叫聲響遍乾清宮,執刑太監發現太上皇是真打,慢慢地加大力道,慢慢的魏珠喊也沒力氣了,皮膚上血紅血紅,人趴在長凳上耷拉腦袋一動不動。可是康熙站在台階上看他,看著他還不知道自己認罪,還敢喊「忠心」氣得狠了,冷著臉命令侍衛郭木布:「你帶著人去皇陵,將魏家人都下刑部大牢。嚴加看管!」

外頭正裝死博取同情的魏珠,聽到太上皇提及皇陵,猛地一抬頭望著太上皇,正麵迎上太上皇老眼裡殺機森森的冷酷無情,知道再無希望轉圜,一瞬間門心如死灰,腦袋猛地趴下頹然絕望。

窮苦出身的魏珠,因為做了太監有了一口飯吃活了下來,因為機靈被太上皇逐漸重用,自己發財的同時連帶整個家族的人跟著風光鄉裡。然後他野心勃勃,想要站隊摻和康熙冊封太子一事,但梁九功的下場要他警醒躲過一劫。劫後餘生他又想要家族再上一層樓,舉家搬到北京。從住在皇陵邊上,到住到皇陵裡頭,到拆了皇陵蓋房子……。

魏珠是被活活打死的。

乾清宮所有太監都被迫圍觀,往日風光八麵的魏珠這個下場,有的膽子小的都尿了褲子。

康熙吩咐人去查抄魏珠的家產,因為魏珠家產巨富暴怒,查到魏珠家族**害鄉裡,和朝中官員都有來往更是爆發雷霆之怒。查到張起麟家產不多,另一個重用的老太監趙昌主動捐了家產的一半一百萬兩白銀,李德全的族人在家鄉還算本分,才是泄了這口怒火。

緊跟著康熙因為有老臣替魏珠求情火氣更旺,責罰了他向來看重的老臣,命令四爺接連下五道聖旨嚴禁太監弄權,嚴懲太監連通官員結黨營私。

再命慎刑司下達命令:太監們行走之際見到禦座必須恭敬低頭。諸王大臣官員進入大內,坐著的太監必須起身站立,正在行走的要躲避讓路,不許光頭脫帽,也不許斜倚踞坐。定太監品級,總管太監四品,副總管六品,隨侍首領七品,宮殿首領八品。太監官秩不得超過四品。有些太監的親友在家鄉仗勢作惡,當地方官捉拿時就逃入京城。以後凡有太監親屬被地方官查拿者,行文到內務府,即按案發落,不必奏聞。

康熙表示他不再護著身邊的奴才們,一時間門有些官員們拍手稱快,太監宮女嬤嬤們的風頭被嚴重打壓。後宮風氣頓時有所改善,甚少再有宮女太監嬤嬤連通官員們弄權弄錢。連還沒離開京城的七長公主來看四爺時也笑:「額涅知道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很是欣慰皇上的處理手法呢。」

四爺淡然微笑:「聖母太上皇後也知道了?」

七長公主道:「合宮裡還有誰不知道的,除了不告訴母後罷了。皇上好大的氣勢,一下子便壓住了宮人爭寵傾軋弄權弄錢之風。額涅原本還對你擔憂,現下也一萬個放心了。」

四爺側首道:「你哪裡曉得朕的為難之處,若不拿魏珠做樣子,宮人們難免總對朕心存疑慮,連通官員們傳送消息,現在動手張揚了,少不得更有人把朕恨成眼中釘。」

七長公主凝眸片刻,道:「整頓宮務才最要緊。」

四爺屏住嘴角將要揚起的笑容,淡淡道:「在汗阿瑪眼裡,朕這些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哪裡上的了台麵。何況後宮宮人連通官員之風哪裡能壓得住呢,不過能有所收斂罷了。」然而四爺心裡真正在意的卻是老父親的態度,魏珠之事一則是為打壓宮人弄權弄錢之風,讓太監有敬畏之心,不敢輕易造次;二則正如七長公主所說,沒有了康熙撐月要老太監宮女嬤嬤倚老賣老的掣肘,他才真正如掙脫了束縛的遊魚,也真正鞏固了自己的地位。

想到此節,四爺飲著一口茶水,兀自淡淡微笑了。

這件事還波及到四爺帶進宮的太監宮女嬤嬤們。皇後和年妃等人嚴加約束自己的親信宮女嬤嬤太監們。就連蘇培盛都和家裡人寫信:誰敢犯事被人告狀,我再不管。若覺得我的主子是皇帝了,我的身份不一樣了,你們的身份也跟著不一樣了,犯事後不服地方官再逃跑來北京的,我發現了親自打死!

又哭著和皇上表忠心:「皇上,奴才也是最近翹了尾巴。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啪啪扇自己的耳光。

四爺斜他一眼,批復完手上剩下的兩本折子,起身伸伸懶月要,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開放的玫瑰花,淡淡清香從半開的窗戶進入鼻端,要人精神一震眼睛發亮。新葉煙中冉冉,輕香風外離離。紅紅的花宛若鮮血奔湧,綠綠的葉、刺綠得宛若春水流淌。

花兒葉兒在盛開的季節盡情盛開,明知道過了季節便會落敗。

人是不是也是呢?

「這片土地上的人,以菊花、牡丹、梅花、海棠這幾種為主,玫瑰一直好像不怎麼受待見。不過想想也合理,這些年,玫瑰大概在通商港口逐漸盛行起來,國人逐漸知道玫瑰代表愛情,越發喜愛。蘇培盛,玫瑰花歷史地位的變遷,和世人的歷史變遷一樣。……可是朕喜歡玫瑰,是因為汗阿瑪。」

大清入關定鼎中原,但康熙深知八旗子弟永遠不會喜歡菊花、牡丹、梅花、海棠勝過東北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咉山紅也永遠不會被中原人追捧。如同大清這一個朝代。康熙作為老家東北·出生在北京的大清皇帝,製作十二花神杯,最愛火紅的紅玫瑰。

「非關月季姓名同,不與薔薇譜諜通。接葉連枝千萬綠,一花兩色淺深紅。風流各自燕支格,雨露何私造化功。別有國香收不得,詩人熏入水沉中。」他躺到窗邊的躺椅上,拿了茶幾上一本書,慢慢地翻看。

蘇培盛嚇得臉色發白,跪著一動不動。

等到四爺瀏覽王鴻緒臨終送上來的《明史》稿件,牆上的鎏金小鴨子自鳴鍾鐺鐺鐺地響了十一下,四爺起身去東暖閣午休:「起來吧。晚膳後去一趟潛邸。」

「嗻!」

蘇培盛等皇上的身影看不見了,在小太監劉玉的攙扶下艱難地站起來,臉上慘白,兩個膝蓋上針紮地疼,心裡卻是狠狠地鬆了一口氣,對劉玉道:「扶著咱家,去伺候皇上午休。」

「哎。蘇管事您放心,皇上重用您呢。」

蘇培盛麵上嚴肅愧疚,心裡卻隱隱升起來一抹自得:作為跟著皇上這麼多年的老人,皇上自然顧著。當然,他趕緊收斂表情,魏珠的慘叫聲還響在耳邊呢,屍體被打成一灘肉泥,還不見一絲血。魏珠跟著康熙有多少年了?自己的皇上主子可是比康熙更冷酷無情的。

午後的太陽光正好,初夏裡郊遊賞春放風箏蹴鞠的大人孩童滿大街跑,四爺一路心情頗好,領著太監侍衛們來到潛邸的時候,潛邸的下人們正在摘花製作花露,後院裡鄔思道、性音幾個人正在賞花賦詩作畫。

「朱英半染蝶翅,綠刺故牽人衣。……玫瑰花好啊。」鄔思道在一幅畫上題詩,神情專注且頗有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文覺大師追著掀翻顏料盒的貓兒要打屁股,一抬頭看見皇上站在門口,嚇得驚呼出聲:「皇上!」

「皇上!」眾人都醒神,忙慌磕頭行禮:「給皇上請安。」四爺笑笑,扶著行動不便的鄔思道坐好,在蘇培盛搬來的玫瑰椅上坐下來,悠閒道:「都起來,坐下。「春藏錦繡風吹拆,天染瓊瑤日照開。為報朱衣早邀客,莫教零落委蒼苔。朕便來看看你們,邸報都看了嗎?」

「回皇上話,都看了。」鄔思道在小廝端來的水盆裡洗手,麵帶微笑:「春汛來臨,黃河南岸河水陡長,中牟縣劉家莊,十裡店諸地河堤沖決。嵇曾筠搶修黃河堤有大功勞,提升為河南副總河,升原河南副總河齊蘇勒治理黃河。山西萬泉縣知縣瞿某橫征暴斂,魚肉鄉裡,農民們聚集幾千人,沖破城門,闖入縣城要打殺。瞿某見勢不妙,攜帶幕僚、家奴越牆逃跑。山西巡撫諾敏聞訊,一方麵向朝廷參劾瞿某,一方麵令平陽知府董紳擒拿為首者。官民沖突起來,幸虧田文鏡在山西。皇上要提拔田文鏡嗎?」

「就知道你能猜到。」四爺笑笑,接過來性音端過來的茶杯,品了一口,姿態越發放鬆:「黃河治理永遠都是國家大事之一。齊蘇勒是和靳輔一樣的治水大家,朕可以略略放心。查弼納做兩江總督,朕也略略放心。幾個產糧大省,山東朕派去了新巡撫黃炳整頓官場,河南……朕打算派田文鏡過去。」

四爺目光玩味地望著鄔思道,似笑非笑。

鄔思道將擦手毛巾放到托盤裡,要小廝扶著自己站起來,鄭重地給皇上磕頭:「草民請命,去山西。」

「好你個鄔思道。好!」四爺眉眼舒展,朗聲大笑。

蘇培盛領著人都退下,性音、文覺等人也都退下,兩個人的安靜交談中,頗有老朋友老主仆的深情厚誼,也有帝王登基麵對老謀士生殺予奪的殺機彌漫。

記得那一天,四爺率領十四個親王貝勒貝子,冒著大雨進進出出暢春園,成功奪位,麵對康熙其實沒有病重而是裝病的情況,登基為帝,安排關防,直忙到深夜才回到潛邸,隻見一家人等候整齊地等候在門口,九盞紅紗大燈籠掛在門洞倒廈的滴水簷下。九門提督、豐台大營、西山銳健營、善捕營和順天府的兵按區劃分別布防,宿衛氈幕以雍親王府為中心,東西南北護得嚴嚴實實,沿街兩行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持戈執戟懸弓帶刀的官兵。胤祥、胤禮、弘暉等人辦事如此周張,他不禁蹙了蹙眉,不言聲進來,隻瞥了瞥滿院通明的燈火,徑往如意齋迤邐而來——一天大雨,道路濕漉漉的,秋末的花兒葉子都零落成泥,鄔思道一乾人早已候在如意齋的簷前廊下了。

「就在家住一晚,天不明我就進去了。」四爺坐下,籲著寒氣,撫著有點浮腫的腿說道:「按理說,太上皇病中,今晚我不該回來。隻是乍逢大變,宮裡情形不明,回來略住一住,老十三也太費事了,有豐台大營還看不住這麼個院子?」鄔思道滿臉倦容,靠在椅上,似乎有點強打精神,說道:「皇上,是我叫十三爺這麼辦的。五路人馬平素不相統屬,共同護駕,十三爺居中指揮,就不至於有意外。這個時候越小心越好!」四爺點頭道:「既是你說的,自然萬無一失。」

鄔思道靠窗坐著,一陣冷風從縫隙中襲進來,不禁打了個寒顫,忙道:「草民不敢當。皇上一身係天下蒼生安危,垂拱駐蹕,原該嚴謹。」說著看一眼文覺性音,兩個人也都無話。

至此君臣詞竭,默然相對。四爺突然升起一種寂寞感,覺得和周圍的人之間門有了一堵看不見的高牆。想了想,正要說話,蘇培盛進來道:「皇上,十七皇叔請見!」「唔。」四爺看了看懷表,已到子夜時分,略一沉思道:「叫他進來。」

「皇上。」鄔思道欠身說道,「今非昔比,您不宜善聽善見。」四爺不禁一笑,說道:「話雖如此,十七弟是我心腹兄弟,怎麼好給他閉門羹吃?怎麼措詞呢?」鄔思道輕聲嘆息一聲,對蘇培盛道:「你回十七爺話。皇上稍息片刻就進宮。有政務請他轉告格斯泰等大臣處置,要是關防的事,請十三爺處置。皇上,這麼回話可成?」

四爺站起身來點點頭,他已經明白那堵牆是什麼了。思量半日,無話可說,隻嘆了一口氣,抬腳去了。除了鄔思道,連家仆長隨都跪地送行。

哪一天夜裡,四爺和上輩子一樣,沒有殺鄔思道,留了他一條命。

鄔思道一直安心在潛邸休養身體,九龍奪嫡的二十年,耗盡了他的心神,他有心做事也無力,更何況身體殘疾也不能做官。他知道四爺本性殺心重冷酷無情,其實也不是冷酷無情,歷來帝王哪一個不是呢?朱元璋登基後,立即對以前信重有加的劉伯溫李善長等人猜疑打壓,並罵他們原來是元朝官員投靠於他,是貳臣不忠等等。

鄔思道麵對命運很坦然。身體殘疾後,還能有用處支持雍親王登基為帝,他「朝聞道夕可死矣」,很是滿足。

皇上留下他這條殘命,這條殘命的去處,如今也有了。

「戰事將起,邊境烽火不斷,中原必須先穩定。但這個穩定,不是任由官員士紳土司們欺上瞞下,中飽私囊。鄂爾泰在四川改土歸流,土司們□□,年羹堯派兵鎮壓。和四川挨著的雲貴兩地的土司們也都起來亂子。麗江府,木氏家族自設關隘,就連朝廷派的官吏亦不得竟達。壟斷學問,不許土民子弟讀書。木氏本族歷代重學問,而且在雲南土司中亦屬佼佼者。康熙四十年,麗江府流官通判題請建學,仍遭到木氏的百般阻撓,三任官員橫死麗江。朕一直記得他們,記得他們用鮮血書寫的遺書,朕不能要他們白死。」

帝王的聲音低沉壓抑,這是克製隱忍了二十多年終於登基為帝要施展抱負的殺機。鄔思道抬頭,大著膽子對視,四爺好不遮掩自己的殺心。

他的瞳孔本該黑亮,如同一汪幽靜的深潭,當你和他對視時,會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想要一探深淺。如今亮色退去,留下無盡的漆黑,如墨色般濃稠,隻隱隱地透著一絲安定與克製。他平平靜靜地說出「三任官員的血書」,眉宇間門卻帶了幾許慈悲不忍,即便眼前的人是傳說中那樣殺伐果斷的活閻王,即便這人身旁的一群官員是多麼的畢恭畢敬,忠心耿耿拿命辦差,他隻是緊抿嘴唇,冷冷地看著,讓他們頓生敬畏不敢靠近……

「慮民用智而難治,因如秦人之愚黔首,一切聰穎子弟俱抑之奴隸中,不許事詩書。」鄔思道長嘆一聲,「草民記得,元朝以前,雲貴是獨立小國。雲南木氏乃作為雲南三大土司之一,歷史追溯始於宋末元初。蒙古憲宗三年,蒙古軍過境征大理國,封巨津州納西族首領阿乾為茶罕章管民官,一直世襲到明朝,明太·祖朱元璋賜其漢姓「木」,並封其為世襲土知府,……根深蒂固輕易動彈不得。但如今機會來了,木家掌門人木興病故,三位繼承人爭鬥不休,雲貴總督高其倬為人機敏,他一定會抓住時機,在麗江實行改土歸流。」

四爺安靜聽著,動作慢悠悠地品著杭州的雨前龍井,看向鄔思道的目光優雅沉靜。一陣風吹起月白夏衫的衣角,午後太陽光融融暖暖,玫瑰花吐露粉紅色的芬芳。形容俊美,麵如敷粉,目若朗星,眉宇之間門溢滿清貴之氣。態度嫻雅,銀冠束發,長衣箭袖,白袍緩帶。

鄔思道發現,帝王穿著月白色便服,不同於一般美男子穿著玉樹臨風芝蘭玉樹的表象美,而是將月白色這個顏色發揮到極致,月白色是清冷月光,潔白中泛微藍,神聖高貴,似人們拋去一切權利世俗**後的返璞心願。

帝王心不可測,更不敢猜了。鄔思道肅容,直言道:「三任官員殞命麗江,忠心耿耿,雖死猶生。草民佩服他們,也羨慕他們被皇上惦記。木興雖病故,但其罪未懲,現族屬又不能管理地方,不如趁此改土歸流。雲貴總督高其倬有能力,他能穩住雲貴。」

鄔思道臉上泛起凝肅的冷笑:「上千年裡,唐宋元明清改朝換代,多少官員到雲貴亦沒得到好兒。屹立不倒的唯有三大土司世家,可見他們的厲害。而河南,田文鏡去到河南,悄悄開始火耗歸公,等河南士紳們發現可能會爆發大亂。草民也想去看一看河南改革的情景。」

四爺微微冷笑:「土司們這一招連消帶打、愚人之計真是用得精妙,中原各大世家估計都自嘆弗如。」

「的確很妙,」鄔思道凝眸於皇上,「皇上謀劃良久,土司們自然不會早早就料到朝廷在康熙四十年會突然發難要辦學,能如此堅持至盡,是咱們小覷他們了。」

四爺沉吟良久,目光隻望著玫瑰花邊的蔭蔭綠樹微微出神,濃蔭青翠欲滴,仿佛就要流淌下來一般。他雙唇微動,輕輕道:「不是他們能力,而是雲貴山高地阻,溝通不便造成閉塞給予土司們機會。」他轉過臉來,緩緩道出心頭所想,「朕早就告訴過前去雲南的官員們,土司們為了維護世襲統治一定會下殺手。」心似被誰的手一把擰住了,他沉痛道:「朕當年派官員去雲南固然有試探收權意思,然而歸根結底卻在辦學上。」

他見鄔思道凝神細聽,便接著道:「辦學,非土司家的孩子們也有機會學習,讀書識字科舉,土司們的封閉統治何以繼續?和蒙古部落族長們一樣,隻不同的是,蒙古人歷來崇拜勇士和智者,熱情好學。又有公主們郡主們嫁過去權利扶持辦學,才能緩慢進展。」

鄔思道明了,他轉著手中茶杯,默然道:「皇上要在麗江辦學。在河南悄悄開始火耗歸公。士紳富商們乃至土司們一定在琢磨著,如今戰事在即,皇上顧慮重重一定是穩定第一。他們正好借著戰事起來,大撈一筆戰爭金錢,再趁機奪取權利。都想不到,這是最好的時機。」

四爺心情沉重,仿佛落索的黃葉一般:「所以,不僅能要朕對於進一步改革一事左右掣肘,連之前推行的攤丁入畝也更進展緩慢反彈回來土地兼並越發嚴重,當真是一舉兩得之事。」

鄔思道揚一揚臉,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可是阻止火耗歸公的實行,並不該是天下士紳們最在意的事情。」

四爺放下茶杯,攏一攏寬大的衣袖,換了個更為舒適的坐姿,輕聲道:「鄔先生這樣聰明,豈不聞借刀殺人——自然也有人要借了阻止火耗歸公的因子,引出來反抗攤丁入畝和整頓教育的勢頭。」

鄔思道瞑目片刻,一縷涼意蔓上他滄桑中依稀可見年輕時候清秀的眉目:「草民隻不明白,皇上當真有建設歐八旗的計劃嗎?」

四爺的笑意漸深:「天下大勢,朕又如何能擋?」

鄔思道懶懶揚了揚眉毛,笑意舒展:「也是。土司們乃至中原各大世家最重視的還是土地。阻止整頓教育,是為了壟斷教育,壟斷人才上升渠道,最終還是為了權利金錢更多的土地。我們今日一番動作,也算是與天下士紳土司為敵了。」他停一停,意味深長地看著皇上,「本來該是用李衛去河南,皇上不光還沒啟用李衛,反而用了八爺黨的田文鏡。」

四爺輕輕一笑:「李衛是我的潛邸老人,又在西部立下功勞,倒是束手束腳的叫人疑心。而田文鏡是八爺黨,卻是為人耿直不變通,時運至此在改革大事上有番作為也是合情合理的。」

四爺嘴上這樣說,心裡卻隱隱復雜,有一層緣故並未向鄔思道、任何人說出口,便是田文鏡本來是他上輩子的能臣乾將,卻這輩子跟著老八一場轉了一圈。

鄔思道「嗯」了一聲,道:「皇上考慮得很周詳,是該如此。」他似想起什麼事,「今日皇上吟誦玫瑰詩詞的樣子,倒像是真心喜愛的樣子。皇上要定下來玫瑰做國花嗎?」

四爺輕輕一笑,道:「鄔先生相信麼?朕看著玫瑰花隨著時代變化的地位變化,就像看見大清朝順應時代進關一樣。」

「芳菲移自越王台,最似薔薇好並栽。穠艷盡憐勝彩繪,嘉名誰贈作玫瑰。」他望向身邊的玫瑰花叢,嘆道:「世人喜愛牡丹菊花蘭花梅花海棠桂花,追求人品高潔清雅。其實人品道德權利金錢是什麼呢?卻是愛情,才是人生最原始、最重要的課題之一。」

玫瑰花新長出來嫩綠的葉子在風中冉冉搖曳;風中傳來細微的清香,若隱若現在初夏的空氣裡。紅色的花瓣看著像是蝴蝶的翅膀,枝條上潤綠的玫瑰刺,紮進去四爺薄薄的衣服,仿佛說著:「別走,多陪我一會兒吧。」多麼可人兒的玫瑰呀。

鄔思道離開北京,一輛馬車兩個小廝。胤祥於百忙之中騎馬趕去相送,順便還給他送了兩個美女:西班牙使團帶來的一位修女,一心要著書立說,寫大清遊記。一位是南海來的江湖女俠,正好保護照顧他。

兩個人在京城郊外舉杯對飲,暢快大笑。

鄔思道在搖搖的太陽光下打量十三爺,笑道:「十三爺相送,鄔某感激不盡。十三爺還送來人,果真是鄔某的知心人也。」

「你的舅舅家被抄家,你的叔叔家如今仰仗你鼻息過活,誰也不能奈何你了。」胤祥笑嘻嘻道,「大丈夫酬恩報怨,既然心事了了,不若再生一個胖娃娃才好!老鄔啊,你也該鬆快鬆快了,愛情啊愛情~~。」

鄔思道什麼也沒說,抱著酒杯隻是出神,半晌才道:「皇上即位之初雷霆大震,刷新政治,整飭財務。別人今夜哭,我也無喜可言。」

胤祥哈哈大笑:「先生真是先天下憂而憂!我再告訴你,今兒在養心殿皇上親口對我說,先生有輔相之才,隻乾礙著沒職份,所以特別想辦法安置。宣麻拜相,還有比這更喜的麼?」

鄔思道一雙眸子在太陽下晶瑩生光,沉靜地一笑,說道:「十三爺,聽說皇上要開始冊封後宮了?接著就是皇叔們了。您呀,可能再上一級做鐵帽子王,兒孫永永無既。好嘛!連你加上一共九位了。」

「你也聽說了?你放心,我已經想好了怎麼拒絕皇上。你說你,你知道我有希望做鐵帽子王,還不趕快生一個娃娃,將來和我做親家?」

鄔思道伸手將一杯酒推給允祥,長嘆一聲默然不語,見胤祥一臉驚訝之色,苦笑道:「十三爺,我和你認識十五年了,你天真率性、任俠仗義,很佩服你的為人。你說你要拒絕,我很高興。隻今日還有句話,說出來或許我要人頭落地,不知當講不當講?」

胤祥被他的神情驚呆了,手裡捧著已經空了的酒杯,死死盯著鄔思道。

「這個鐵帽子王你要拚死辭掉,才能保你一世平安!」鄔思道仿佛不勝其寒,緊緊抱著酒杯,聲音低沉嘶啞。「皇上虎聲狼顧,鷹視龍聽,乃是一世陰鷙梟雄之主……」

「你不是說四哥龍驤虎步……」

「不錯,那是當時的話,你們沒信心。」鄔思道語氣冷峻得令人發抖,「你沒勘透世情。與平常人交,共享樂易,共患難難。與天子交,共患難易,共享樂難。」

「我不信!今日四哥還說,決不做鳥盡弓藏的事!」

鄔思道陰冷地一笑,似乎是自嘲,似乎是哀傷:「我本來以為,皇上登基後,性音和粘竿處十幾個最心腹的,專一替四爺辦秘密差使的恐怕就要……可是,皇上沒有。反而都妥當安置。就是餑餑,一介女流,如今也是堂堂正正的五品官兒。可是十三爺,你真以為,皇上沒有殺心了嗎?」

胤祥驀地一個驚顫,臉色變得蒼白如紙,翕動了一下嘴唇,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兩個人在太陽光下交換著目光,隻聽一陣風聲,像是什麼在樹林子裡撲棱了一陣翅膀,接著便是飛鳥淒厲的大叫聲,叫得胤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在這樣明媚的夏天,到處是鮮花和鮮果的季節。鄔思道不知道的是,胤祥也認為皇上該殺了才是。當時正好兵亂著,雍親王府有遠離皇宮,皇上所有的內眷又都搬進青蓮苑,隻留下了原來書房的人和幕僚和尚,當時滅口,真正是殺人如草不聞聲!可是皇上沒有。胤祥噓了一口冷氣,剎那間門,他冒出一個念頭,竟想拔腿逃回皇宮找四哥!

「十三爺,你不要害怕,隻要你收斂鋒芒,皇上不會怎樣你,」鄔思道一仰頭一飲而盡杯中酒,眼裡更亮了一點,「我隻求你一件事,不要把我的話說給別人。——不用為我操心,我有自全之道。」

「那——粘杆處他們呢?」

鄔思道垂下眼瞼,深長嘆息一聲:「他們不該知道的東西知道得太多了……」正要接著說,便聽遠遠一陣腳步聲,小廝大海一躥一蹦地跑過來,仰著臉歡喜笑道:「好天氣,慶王爺來送鄔先生了!」話音剛落,胤祚的馬車已經快能看見了,胤祥瞅著六哥下來馬車,和鄔思道說話,隻像傻子似的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審量著胤祚,覺得一下子陌生了許多。

六哥其實也是知道四哥為人的嗎?

隻有自己還在擔心,四哥真的是仁慈不忍心動手嗎?

汗阿瑪呢?

他迷糊想著頭腦裡嗡嗡響的疼痛,一時又高興於四哥果然不是婦人之仁的,自有用人之道。

鄔思道走後,性音和文覺等人也要離開北京了,他們要去江南西部各大寺院,代表皇上聯係佛門道人等等勢力。

王公使團們基本都離開了。唯一還沒走的七長公主也要離開北京了,和聖母太上皇後道別,母女兩個淚水漣漣,聖母太上皇後望著整裝待發的女兒,想從椅子上起身都沒力氣,隻扶著椅子扶手哭道:「下次見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頭又要開始打仗了,你千萬照顧好自己。」

「母親放心。女兒在科爾沁一切安全。倒是六姐姐和九妹妹有危險。」七長公主是真心牽掛兩個姐妹的情況,上前一步彎身握住母親的手安慰道:「女兒在北京留到如今,已經滿足,必須趕回去科爾沁和王公們一起籌備糧草。但也會勤快寫信給母親。萬望母親保重身體。」

聖母太上皇後淚水模糊,抖著手撫扌莫女兒的麵頰,女兒今年也有歲數了呀。

「我這些日子,常常想,普通人家的女孩兒嫁在娘家附近,夫婿耕種做工每天回家,多好。父母兒女都在身邊。身在宮廷,享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富貴,反而沒有了人間門最普通的溫情。」

「母親,女子嫁在普通人家,縱然一家人和樂,也會有外人欺淩,何以保護自己?更何況,普通人家,除了柴米油鹽的煩惱,便真的一家和樂嗎?兄弟姐妹們能不為了一間門房子打架嗎?」

「你說得對。……我……我隻是,想起來,你外祖父母。這麼多年沒見麵,至今我還是不能經常見他們。就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見。」聖母太上皇後真傷心了,胤禵還在皇陵,女兒又要走了。「七丫頭,要打仗了,能不能……」

皇帝孝順,她安了心不再鬧騰。可是戰爭起來,她又想起自己的胤禵,為什麼皇帝要啟用外戚,不用自己的親弟弟呢?聖母太上皇後想念胤禵,想的日夜難安卻不好在外人麵前表現出來,此刻麵對自己最親近的女兒,對小兒子的濃濃都不再遮掩。

「不能。」七長公主回答的斬釘截鐵。「母親,等著打仗的將士們那麼多,都想領兵。還有皇侄們都長大了,也要出征。」不需要老十四去領兵。

「我知道,年羹堯回來北京準備領兵了,皇帝還要冊封年妃做貴妃。七丫頭,那是你十四弟呀。年羹堯也好,富寧安也好,和皇帝的關係再近,能比親兄弟之間門更親近嗎?」

七長公主一驚,脫口而出:「母親千萬不要和皇上四哥提起。」她坐在陳皮嬤嬤搬來的繡墩上,抱著母親的胳膊,麵容凝重咬著牙苦苦勸說:「母親,您生下皇上四哥和六哥,汗阿瑪指婚小姨媽給鈕祜祿家,汗阿瑪作為女婿,是沒有和烏雅家親近,但是汗阿瑪給了他能給的最大榮耀。這些年烏雅家憑著女兒嫁的好,風光還不夠嗎?皇上四哥是皇帝,是烏雅家的外孫,可平心而論,皇上四哥登基,烏雅家出了多大的力氣?跟著皇上四哥出生入死的,是年羹堯、隆科多、格斯泰這些人,這就是最大的親近!」

聖母太上皇後聽得渾身顫抖,無助地哭著:「我知道……我知道……可,皇帝他是我兒子啊。胤禵是他親弟弟。他對老十三、老十七、老二十四都好,對老十六都好,為什麼不能寬容親弟弟呢?我也不要求他對待烏雅家和佟佳家一樣,可至少給烏雅家的兒郎們一個機會呀。」

「我知道……我知道……他打小兒,就不和我親近……和胤禵也不親近……」聖母太上皇後因為女兒要離開傷心過度,居然吐露出來壓在心口幾十年的心裡話。

七長公主身體一顫,不敢置信地睜開眼睛,母親的怨念這樣深嗎?她抱著哭得哀傷的生母,麵無表情。

母親在怨皇上四哥?還是也在怨自己?

自己養在孝惠章皇後跟前兒,也是打小兒和生母不親近的。

七長公主手上扶著生母哭得發抖的身體,哭得滿臉淚都沒發覺,淚水流淌到妝容精致的嘴角,苦苦的,淚水苦,嘴巴更苦,一顆為人女兒的心更苦,苦的黃連一般。窗外陣陣玫瑰花香隨風進來,清香淡雅,七長公主渾身都苦得要她受不住,她緊緊地抱著母親,母女兩個一起無聲地哭著。

七長公主去乾清宮給父親磕頭,去慈寧宮給母後磕頭,去養心殿見皇上四哥,抱著四哥放聲痛哭:「四哥!四哥!額涅想要你啟用十四弟領兵。四哥!」七長公主喊四哥,嗚嗚咽咽地哭著。

「四哥都知道。別擔心,妹妹乖。」四爺抱著妹妹,任由她哭個夠。她告別了親人,跟著額駙兒子女兒一起出來午門,嬤嬤攙扶她渾渾噩噩地上了杏黃鳳攆,她忍不住又是淚流滿臉。

她的親人們啊,下次什麼時候能再見一麵?

七長公主嗚嗚地哭著,額駙上來馬車抱著她顫抖的身體,寬厚的手掌笨拙地拍著妻子後背安慰:「不哭不哭。」七長公主在夫婿的懷裡,哭的更凶。

母親永遠不明白,或者她明白卻怎麼也不想承認,她親自養大的胤禵,在格局上就是差了皇上一等。可她最疼胤禵。皇上四哥養在母後身邊,六哥身體弱她隻關注身體,自己養在皇祖母身邊,養在她身邊的小妹妹沒有養住,胤禵養住了,承擔繼承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隻是一個寵妃,她會宮鬥,卻不懂朝堂。她有寵妃的明理,卻沒有國母的高度。自己有幸掙脫這一攤亂事嫁去科爾沁,可皇上四哥呢?六哥呢?麵對母親這般任性,該怎麼辦呢?這次領兵,十四弟沒有機會,母親又會怎麼鬧呢?七長公主隻能哭。

年羹堯回京。田文鏡回京麵見皇上後出發去河南。富寧安和格斯泰都表示他們不願意在京城做大學士,想去打仗,四爺同意了,提拔牢裡的馬齊做大學士,任命張廷玉為內閣學士,李衛為直隸驛傳道、戴鐸去福建……一番人事調動,從四川調鄂爾泰做江蘇布政使,協助查弼納治理兩江。

冊封七長公主為固倫公主。康熙惱怒六長公主生私生孩子,拒絕給她做固倫公主。於是其他所有非太上皇後所出公主都還是和碩公主。冊封嫡福晉烏拉那拉氏做皇後。冊封側福晉年氏為貴妃。其餘潛邸中女子,四爺挺煩惱,乾脆俱是貴人,享嬪的待遇,配合皇後和貴妃協理宮務。今年大選小選新進宮的女子俱是答應。這樣一來,倒也人人服氣,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封賞皇後之弟郭木布一等公,追封烏拉那拉氏的曾祖父、祖父、父親、為一等公,祖母、曾祖母為一品夫人。冊封年貴妃之父年遐齡一等公。其餘後宮女子的娘家,都沒有封賞。這也是一種「公平」了。

這一天傍晚,四爺去無逸齋檢查功課回來,去乾清宮學堂的路上,見到胤祥站在學堂門口發呆,便問道:「十三弟最近心事重重,有事?」

「一點小事。」胤祥回神,站直了身子請安,心事重重地說道,「皇上,地球和平司的人一直沒有動靜,官員們有異議。」四爺沒言聲,踱至學堂亭子裡,望著外頭黑下來的天色,半晌才問:「為什麼呢?」胤祥盯著四哥的背影,跟上台階上來亭子緩緩說道:「他們怕地球和平司是錦衣衛,地球和平司一直沒有動靜,他們反而更擔心了。」

四爺回過頭來,臉上已是掛了一層嚴霜一樣冷峻,卻不吱聲,幽幽望著胤祥。

「漢朝有繡衣使者、唐朝有靖安司,宋朝有皇城司,明朝的錦衣衛東西廠,歷朝歷代這樣的衙門都飽受後人言語。皇上,臣弟擔心您。」胤祥毫不畏縮地看著四哥,「臣弟知道地球和平司的存在是必須,但事關皇上名聲,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國家取士授官,自有製度。況大清國運正盛,人才濟濟,中外有才人士盡有皇上取用,皇上!為什麼一定要留下粘杆處的人?」

四爺臉上毫無表情。

「鄔思道原是犯罪之人。」鄔思道道,「康熙三十六年臣為孝廉,應天府試,率五百舉人抬財神大鬧貢院,此事震動朝野,天下皆知。雖說是激於義憤,到底是觸了國法,朝廷下旨捕拿。用此不忠之臣致於臣下議皇上為不孝之君。」

四爺聽得悚然動容,不覺坐了下去,撫膝沉吟道:「接著說。」

「隨著皇上登基,粘杆處的作用,基本上消息靈通的人都查到了。」胤祥見他似乎動了心,舒了一口氣,又道:「鄔思道跟著皇上,顧問侍從,無不聽之言,無不從之計,無數驚濤駭浪之中早已殫精竭慮耗盡心力,已經熬乾了的藥渣,皇上放他走,臣弟理解,也感動。可是粘杆處其他人,皇上您真要都留著嗎?臣弟擔心皇上的安全和名聲!」說著,淚水已走珠般滾落出來。

四爺也不禁黯然,上輩子登基那天他曾經想要下毒手滅口,原是聽了文覺的警告,外邊胤禩黨羽如林,政局不穩,放著粘杆處一乾人無法處置,日後將雍親王府的事兜出來,正好給胤禩借來推波助瀾,所以打算喝酒之後,下半夜動手全部處死。但他最後,沒有。

鄔思道、性音、文覺等人,其實已表明永不從政,永不泄密。想起十幾年知遇之交,朝夕贊襄,吟詩論文,這些情分也難一古腦兒付諸東流。

更何況,他自己知道,這是兩輩子的情分了。上輩子都沒有動手全殺了,更何況這一輩子呢?

這輩子,情況不一樣了,就如同這輩子他不是隻能啟用年羹堯打仗。

想著,嘆息一聲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了。地球和平司不是錦衣衛,相對理藩院和慎刑司,它主要是負責國際情報。有關鐵帽子王冊封,不知眼下你有什麼打算?」

胤祥頓時放下了心,從容說道:「臣弟還是拒絕。皇上,您不能太偏心臣弟了。我知道您要冊封六哥和臣弟做鐵帽子王的心意,可我們都不能答應。」

「好,依你。」四爺想著汗阿瑪還在呢,確實不能偏心太明顯,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口中道:「不過你最近負責會考府勞累,又什麼銀子都不收,小花生的嫁妝朕要好生添妝,朕再給你送去五十萬兩銀子,給你日常花用。這是給你福晉的,不是給你的。你不管家不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煩惱。」

「謝皇上!萬歲如此隆恩,臣弟粉身碎骨不足以報萬一!」胤祥不敢再拒絕,麻利地謝恩。

「不必說了。」四爺擺擺手,叫進一個太監,吩咐道:「你去傳朕的話,要蘇培盛拿朕私庫銀子,給怡親王府送去五十萬兩,十三福晉收下後,你來回話!」

「嗻!」那太監答應一聲,歡歡喜喜地跑了。

四爺當晚批復完折子後,麵對兒子女兒們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向弘暉,弘暉笑道:「有關叔叔們的冊封。」四爺淡淡點頭:「十六弟過繼給莊王,七弟升為淳親王、十七弟升為果郡王。其餘弟弟們,老九、老十,都是郡王。老十以下,暫時都是貝子。」

「阿瑪英明。」孩子們一眨眼都明白了,歡呼著跑走了。四爺意興闌珊。所有人都盯著他怎麼封賞兄弟們,真是……蘇培盛領著小太監洗漱沐浴侍候著忙個不停,四爺躺到床上,便打發了他們出去。

寢殿裡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他默默坐著,想冥想入定,但今晚改了積習,再也靜不下來。從康熙十八年重生,到現在整四十五年半。哇哇哭著出生,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四十五年,如今又剩下孤身一人,真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一幕幕往事湧上來又壓下去,壓下去又泛起,再也不得平靜。

「正不知明日如何,今夜不得安睡了……」四爺躺了一會兒,初入夏的夜晚涼風習習,他卻更覺煩躁難耐,起身趿鞋出來,但見天邊一鈎新月,慘淡地將光灑落下來,房頂上、院子角落的雪都抹上水銀似的,幽幽發亮,隻是清寒襲人。他在院裡站著,靜極之中,一陣腳步聲傳來,值夜小太監焦進跑上來,慌張道:「皇上,聖母太上皇後不舒坦,指明要貴妃娘娘伺候。」

年貴妃懷胎三個月,又是大夜裡,如何能去伺候?四爺不禁冷笑,這輩子,他居然還會遇到母親因為老十四惱怒年家,故意折騰年貴妃。

「然後呢?」:,,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

本章報錯

其他相关阅读: 清穿之貴妃分外妖嬈 這個上單頭銜太多了 延遲登錄三百天,我成了無敵萌新 嫁給反派後天天想和離 馬甲扮演中 唇齒之戲 重生之把握歲月 洪荒裡的紅塵客 玄幻:當掌教太難,我隻想擺爛 戰靈榮耀